《金庸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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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 第2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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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几十年生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时,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
载?青木堂香主是终身之事,不可由于一个人的脾气不好,闹
得弟兄们失和,大家人心涣散,不免误了大事。”
贾老六道:“玄贞道长,我瞧你的脾气,也不见得有什么
高明。”

那道人道号玄贞,听他这么说,哈哈一笑,说道:“正是
各人之事自家知,贫道脾气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尽量少开
口。不过推选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贫道忍不住要说几句了。
贫道脾气不好,不做香主,并不碍事。哪一位兄弟瞧着不顺
眼,不来跟我说话,也就罢了,远而避之,也就是了。但如
贫道做了香主,岂能不理不睬,远而避之?”
贾老六道:“又没人推你做香主,为什么要你出来东拉西
扯?”
玄贞勃然大怒,厉声道:“贾老六,江湖上朋友见到贫道
之时,多尊称一声道长,便是总舵主,也是客客气气。哪有
似你这般无礼的。你……你狗仗人势,想欺侮到我玄贞头上,
可没那么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说,关夫子要当本堂香主,我
玄贞第一个不赞成!他要当这香主,第一就须办到一件事。这
件事要是办到了,贫道说不定就不反对。”
贾老六本来听他说“狗仗人势”,心下已十分生气,只是
一来玄贞道人武功高强,他当真动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顶
撞;二来这道人在江湖上名头甚响,总舵主对他客气,确也
不假。自己要拥姊夫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实是一
个极大的障碍,听他说只要姊夫办到一件事,便不反对他做
香主,心下一喜,问道:“那是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
玄贞道人道:“关夫子第一件要办的大事,便须和‘十足
真金’贾金刀离婚!”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哄堂大笑,原来玄贞道人所说的
“十足真金”贾金刀,便是关夫子的妻室,贾老六的嫡亲姊姊。
她手使两把金刀,人家和她说笑,常故意询问:“关嫂子,你

这两口金刀,到底是真金还是假金?”她一定郑重其事的道:
“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有假的?”因此上得到个“十足真
金”的外号。玄贞道人要关夫子和妻子离婚,岂不是摆明了
要贾老六的好看?其实“十足真金”贾金刀为人心直口快,倒
是个好人。她兄弟贾老六也不坏,只是把姊夫抬得太高,关
夫子又脾气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后不免闲话甚多。
关安基手一伸,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
贞道长,你说什么话来?我当不当香主,有什么相干,你干
什么提到我老婆?”
玄贞道人还未答话,人丛中一人冷冷的道:“关夫子,尹
香主可没得罪你,你拍他的灵座干什么?”原来关安基适才一
拍,却是拍在灵座之上。
关安基心中一惊,他人虽暴躁,倒是机灵得很,大声道:
“是兄弟错了!”在灵位之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尹大哥,
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灵台上拍了一掌。实在是兄弟的不
是,请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不可见怪。”说着砰砰砰的叩了几
个响头。余人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关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条汉子,就
是脾气暴躁,沉不住气。他做错了事,即刻认错,那当然很
好。可是倘若当了香主,一件事做错了,往往干系极大,就
算认错,又有什么用?”
关安基本来声势汹汹,质问玄贞道人为何提及他妻子
“十足真金”贾金刀,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灵台上拍了一掌,
为人所责,虽然立即向尹香主灵位磕头,众兄弟不再追究,气
势终于馁了,一时不便再和玄贞道人理论。玄贞也就乘机收

篷,笑道:“关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共过无
数患难,犯不着为了一时口舌之争,失了兄弟间的和气。刚
才贫道说的笑话,你包涵包涵,回家别跟贾金刀嫂子说起,否
则她来揪贫道须子,可不是玩的。”众人又都笑了起来。关安
基对这道人本有三分忌惮,只好付之一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李大哥好,有的说关夫子
好,始终难有定议。
忽有一人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说道:“尹香主啊尹香
主,你在世之日,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众兄弟真如至亲骨
肉一般,同心协力,干那反清复明的大事。不幸你为鳌拜这
奸贼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没第二个人能如你这般,既有人
缘,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复生,否则我青木堂
只怕要互相纷争不休,成为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
时那般兴旺了。”众人听到他这等说,许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
泪来。
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处,关夫子有关夫子的
好处,两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不能为了推举香主之事,大
伙儿不和。依我之见,不如请尹香主在天之灵决定。咱们写
了李大哥和关夫子的名字,大伙儿向尹香主灵位磕头,然后
拈阄决定,最是公平不过。”许多人随声附和。
贾老六大声道:“这法儿不好。”有人道:“怎么不好?”贾
老六道:“拈阄由谁来拈?”那人道:“大伙儿推举一位兄弟来
拈便是了。”贾老六道:“只怕人有私心,发生弊端。”崔瞎子
怒道:“在尹香主灵前,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作弊欺瞒尹香
主在天之灵?”贾老六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崔瞎子骂

道:“操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贾老六怒道:“你这小
子骂谁?”崔瞎子怒道:“是我骂了你这小子,却又怎么?”贾
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骂我奶奶,那可无论如何不能忍了。”
刷的一声,拔出了钢刀,左手指着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儿
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划比划。”
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道:“这是你叫阵,我被迫应战。
关夫子,你亲耳听到的。”关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为这
件事动刀子。崔兄弟,你骂我舅子,那是你的不对。”崔瞎子
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你还没做香主,已是这样,
若是做了,那还了得?”关安基怒道:“难道你骂人祖宗,那
就对了?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我算是你什么人?”
众人忍不住大笑,一时大堂之中,乱成一团。贾老六见
姊夫为他出头,更是气盛,便要往庭中闯去,却有人伸手拦
住,劝道:“贾老六,你想你姊夫当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
遇到了事,须得让人一步。”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说道:
“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过大家义气为重,自己兄弟,不能动
刀子拚命。总而言之,关夫子要当香主,我姓崔的说什么也
不赞成。关夫子的气还好受,贾老六的气却受不了。阎王好
见,小鬼难当。”
韦小宝站在一旁,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不休,有
的人粗口詈骂,又有人要动刀子打架,冷眼旁观,颇觉有趣。
初时他以为这些人是鳌拜的部属,不免要杀了自己祭奠鳌拜,
待知这些人恨极了鳌拜,心中登如一块大石落地,可是听得
他们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反清复明”,又担心起来:“他们自
然认定我是清宫里的小太监,不论如何辩白,他们定然不信。

待得香主选定之后,第一件事就会来杀了我。那不是反清复
明吗?眼前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哪里还有旁人?再说,
我在这里,把他们的什么秘密都听了去,就算不杀我灭口,也
必将我关了起来,永世不得超生。老子这还是溜之大吉的为
妙。”慢慢一步一步的退到门边,只盼厅中情势再乱,便逃了
出去。
只听得一人说道:“拈阄之事,太也玄了,有点儿近乎儿
戏。我说呢,还是请李大哥和关夫子以武功来决胜败,拳脚
也好,兵刃也好,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大伙儿站在旁边睁
大了眼瞧着,谁胜谁败,清清楚楚,谁也没有异言。”
贾老六首先赞成,大声道:“好!就是比武决胜败,倘若
李大哥胜了,我贾老六就拥李大哥为香主。”
他这一句话一出口,韦小宝立时心想:“你赞成比武,那
定是你姊夫的武功胜过了李大哥,还比什么?”连韦小宝都这
么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拥李派登时纷纷反对,有的
说:“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济,跟武功好不好没多大
关系。”“真的要比武决定谁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之中,有
人武功胜过了关夫子,是不是又让他来当香主呢?”“这不是
推香主,那是摆擂台了。关夫子不妨摆下擂台,让天下英雄
好汉都来打擂台。”“倘若鳌拜这奸贼不死,他是‘满洲第一
勇士’,关夫子的武功未必便胜得过他,打了擂台之后,难道
便请鳌拜来做咱们香主?”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正纷乱间,忽有人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
之后,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灵前说过的话,立过的誓,都
变成放他妈的狗屁了。”

韦小宝认得这人的声音,知道是专爱冷言冷语的祁老三。
众人立时静了下来,跟着几个人同时问道:“祁老三,你说这
话是什么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当年在万云龙大哥和尹香
主灵前磕过头。在手指上刺过血,还立下重誓,决意为尹香
主报仇,亲口说过:‘哪一个兄弟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
仇,我祁彪清便奉他为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号令,决不有
违!’这一句话,我祁老三是说过的。姓祁的说过话算数,决
不是放狗屁!”
霎时之间,大厅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原来这一
句话,大厅上每个人都说过的。
隔了一会,还是贾老六第一个沉不住气,说道:“祁三哥,
你这话是没错,这几句话大家都说过,连我贾老六在内,说
过的话,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
家都知,杀死鳌拜的,乃是这个……这个……”他转身寻觅
韦小宝,突然看见韦小宝一只脚已跨出了厅门,正要向外逃
遁,大叫:“抓住他,别让他走了!”
韦小宝拔足欲奔,刹那之间,六七个人扑了上去,十几
只手同时抓在他的身上,将他硬生生的拖了回来。
韦小宝高声大叫:“喂,喂,乌龟儿子王八蛋,你们拖老
子干什么?”他想这次反正是活不成了,不如骂个痛快再说。
人丛中走出一个身穿秀才衣巾的人来,说道:“小兄弟,且莫
骂人。”韦小宝认得他的声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
祁老三祁彪清,愕然道:“你认得我?”韦小宝道:“我认得你
妈!”祁彪清有三分书呆子脾气,不知他这是骂人的言语,更

加奇怪了,问道:“你怎么会认得我妈?”韦小宝道:“我跟你
妈是老相好,老姘头。”众人哈哈大笑,都道:“这小太监油
嘴滑舌!”祁彪清脸上一红,道:“取笑了。”随即正色道:
“小兄弟,你干么要杀鳌拜?”
韦小宝灵机一动,大声道:“鳌拜这奸贼做了不少坏事,
害死了咱们汉人的无数英雄好汉,我韦小宝跟他誓不两立。我
……我好端端一个人,却给他捉进皇宫,做了太监。我恨不
得将他斩成肉酱,丢在池塘里喂王八。”他知道越是说得慷慨
激昂,活命的机会越大。
大厅上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感惊异。
祁彪清问道:“你做太监做了多久?”韦小宝道:“什么多
久了?半年也还不到。我原是扬州人,却给他捉到北京来了。
辣块妈妈的,臭鳌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锅、滚钉板、穿
骨头的贼鳌拜。”一连串扬州骂人的言语冲口而出。
一个中年汉子点头道:“他倒真是扬州人。”他说的也是
扬州口音。
韦小宝道:“阿叔,咱们扬州人,给满洲鞑子杀得可惨了,
一连杀了十天,从朝到晚不停,我爷爷、奶奶、大奶奶、二
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没一个不给鞑子杀了。满洲鬼从东
门杀到西门,从南门杀到北门,都是这鳌拜下的命令。我……
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记起听人所说“扬州十日”大屠
杀惨事,越说越真。众人听得耸然动容,连连点头。
关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韦小宝道:“不但我爷爷、
奶奶,连我爹爹也让鳌拜给一起杀了。”祁彪清道:“可怜,可
怜。”崔瞎子问道:“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道:“十三四岁。”

崔瞎子道:“扬州大屠城,已有二十多年,怎么你爹爹也会给
鳌拜杀了了?”韦小宝一想不对,撒谎说溜了嘴,随口道:
“我怎么知道?那时我又还没生出来,那是我妈说的。”崔瞎
子道:“就算是遗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
你这话可不对了。这小兄弟只说他爹爹给鳌拜杀了,并没说
是‘扬州十日’那一役中杀的。鳌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现在,哪
一年不杀人?咱们尹香主给鳌拜害死,也不过是两年多前的
事。”崔瞎子点头道:“是,是!”
贾老六忽问:“小……小朋友,你说鳌拜杀了无数英雄好
汉,又关你什么事了?”韦小宝道:“怎么不关我事?我有一
个好朋友,就给鳌拜捉到清宫之中害死了。我和他是一起给
捉进去的。”众人齐问:“是谁,是谁?”韦小宝道:“这人江
湖上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十几个人一齐“哦”的一声。
贾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他可没有死啊。”韦小宝喜道:
“他没有死?那当真好!贾老六,你在扬州骂盐枭,茅十八为
了你跟人打架,我还帮着他打呢。”贾老六搔了搔头,道:
“可真有这回事。”关安基道:“很好!这个小朋友到底是友是
敌,事关重大。老六,你带几位兄弟,去将茅十八请来,认
一认人。”贾老六应道:“是!”转身出厅。祁彪清拉过一张椅
子,道:“小兄弟,请坐!”
韦小宝老实不客气,就坐下来。跟着有人送上一碗面,一
杯茶。韦小宝原是饿得狠了,吃了个干净。关安基、祁彪清,
还有那个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着他闲谈,言语中
颇为客气,其实是在盘问他的身世和经过遭遇。韦小宝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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