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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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 第1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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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摇了摇头,抱着两个孩儿,悄悄出房,陈家洛缓步走到
她的床前。
胡斐跨到院子中时,忽听得马春花“啊”的一声叫。这
声叫唤之中,充满了幸福、喜悦、深厚无比的爱恋。
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心上人”……
胡斐惘然走出庙门,忽听得笛声幽然响起,是金笛秀才
余鱼同在树下横笛而吹。胡斐心头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
东商家堡,依稀曾听人这样缠绵温柔的吹过。
这缠绵温柔的乐曲,当年在福康安的洞箫中吹出来,挑
动了马春花的情怀,终于酿成了这一场冤孽。
金笛秀才的笛子声中,似乎在说一个美丽的恋爱故事,却
也在抒写这场爱恋之中所包含的苦涩、伤心和不幸。庙门外
每个人都怔怔地沉默无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凄凉
的往事。胡斐想到了那个骑在白马上的紫衫姑娘,恨不得扑
在地上大哭一场。即使是豪气逼人的无尘道长,也想到了很
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美丽而又狠心的官家
小姐,骗得他斩断了自己的一条臂膀……
笛声悠缓地凄凉地响着。
过了好一会儿,陈家洛从庙门里慢慢踱了出来。他向胡
斐点了点头。胡斐知道马春花是离开这世界了。她临死之前
见到了心爱的两个儿子,也见到了“情郎”。胡斐不知道她跟
陈家洛说了些什么,是责备他的无情薄幸呢,还是诉说自己
终生不渝的热情?除了陈家洛之外,这世上是谁也不知道了。
胡斐拜托常氏双侠和倪氏昆仲,将马春花的两个孩子先
行带到回疆,他料理了马春花的丧事之后,便去回疆和众人
聚会。
陈家洛率领群雄,举手和胡斐、程灵素作别,上马西去。
胡斐始终没跟他们提到圆性。奇怪的是,赵半山、骆冰
他们也没提起。是不是圆性已经会到了他们,要他们永远别
向他提起她的名字?

第二十章恨无常
忙乱了半晚,胡斐和程灵素到庙后数十丈的小溪中洗了
手脸。程灵素从背后包裹中取出烧饼,两人和着溪中清水吃
了。胡斐连番剧斗,又兼大喜大悲,这时只觉手酸脚软,神
困力倦,当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精力稍复,又
回去药王庙。
两人回进僧舍,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马春花死在床上,脸
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悦。胡斐垂泪道:“她要我将她葬在丈夫
墓旁。眼下风声紧急,到处追拿你我二人。这当儿又哪里找
棺木去?不如将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灵素道:
“是。”
胡斐弯下腰去,伸手正要将马春花的尸身抱起,程或素
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
胡斐听她语音严重紧迫,便即缩手,问道:“怎么?”程
灵素尚未回答,胡斐已听到身后极细微的缓缓呼吸之声,回
过头来,只见板门之后赫然躲着两人,却是程灵素的大师兄
慕容景岳和三师姊薛鹊。
便在此时,程灵素手一扬,一股褐色的赤蝎粉飞出,打
向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动:“床板底下,定是
藏着极厉害的敌人。”
但见薛鹊伸手推开房门,正要纵身出来,胡斐行动快极,
右手弯处,抱住了程灵素的纤腰,倒纵出门,经过房门时飞
起一腿,踢在门板之上。那门板砰的一声向后猛撞,将慕容
景岳和薛鹊二人夹在门板和墙壁之间。慕容景岳倒也罢了,薛
鹊高高的一个驼背被砖墙挤得痛极,忍不住高声大叫。
胡斐和程灵素刚在门口站定,只见床底下赤雾瀰漫,那
股赤蝎粉已被人用掌力震了出来,跟着人影闪动,一人长身
窜出。只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一阵急响,那人提起手中虎撑,
当头往胡斐头顶砸下。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
是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
程灵素叫道:“别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对她的师兄师姊
早是深具戒心,知道这些人周身是毒,沾上了一丝半忽便是
后患无穷,当下向左滑开三步,避开了石万嗔的虎撑,刷的
一声,单刀出手,一招“谏果回甘”,回头反击。这一招回刀
砍得快极,石万嗔不及躲闪,危急中虎撑一举,硬架了这一
刀,当的一声大响,两人各自向后跃开,石万嗔虎撑中的铁
珠只震得呛啷啷、呛啷啷的乱响。
这时慕容景岳和薛鹊已自僧舍中出来,站在石万嗔的身
后。石万嗔和胡斐硬接硬架的交了这一招,但觉对方刀法精
奇,膂力强劲,自己右臂震得隐隐酸麻,当下不再进击。
胡斐心中,却也暗自称异:“这人擅于用毒,武功竟也这
般了得。我这一招‘谏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出去,他
居然接得下来。”
只听慕容景岳说道:“程师妹,见了师叔怎么不快磕头?”
程灵素道:“咱们哪里钻出一个师叔来啦?从来没听见过。”
石万嗔冷冷的道:“‘毒手神枭’的名字听见过没有?你
师父难道从来不敢提我吗?”程灵素道:“‘毒手神枭’?这名
字倒似乎听见过的。我师父说他从前确是有过一个师弟,只
是他滥用毒药害人,无恶不作,早给师祖逐出门墙了。石前
辈,那便是你么?”石万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们这一门
讲究使用毒药,既然有了这个‘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
充好人?姓石的宁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师父这般假装伪君子。”
程灵素怒道:“我师父几时害过一条无辜的人命?”石万
嗔道:“你师父害死的人难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说他下手毒死
之人,个个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来,却也未
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是决不这么想。”胡斐心中
一凛,暗想:“此人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程灵素道:“不错。我师父也深悔一生伤人太多,后来便
出家做了和尚,礼佛赎罪。他老人家谆谆告诫我们师兄妹四
人,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可轻易伤人。晚辈一生,就从未
害过一条性命。”
石万嗔冷笑道:“假仁假义,又有何益?我瞧你聪明伶俐,
倒是我门中的杰出人材。掌门人大会中那几招,要得可漂亮
啊,连你师叔也险些着了道儿。”
程灵素道:“你自称是我师叔,冒用我师父‘毒手药王’
的名头。要是真正的‘毒手药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龙杯之
时,岂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蝎粉?我在大厅上喷那‘三蜈
五蟆烟’,我师父他老人家怎会懵然不觉?”
这两句话只问得石万嗔脸颊微赤,难以回答。要知他少
年时和无嗔大师同门学艺,因用毒无节,多伤好人,给师父
逐出门墙。此后数十年中,曾和无嗔争斗过好几次。两人都
是使毒的大行家,双方所使药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
数次斗法,石万嗔每一回均是屈居下风,若不是无嗔大师始
终念着同门之谊,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后一
次斗毒之际,石万嗔终于被“断肠草”熏瞎了双目。他逃往
缅甸野人山中,以银蛛丝逐步拔去“断肠草”的毒性,双眼
方得复明,虽能重见天日,目力却已大损。玉龙杯上沾了赤
蝎粉,旱烟管中喷出来的烟雾颜色稍有不同,这些细微之处,
他便无法分辨。
何况程灵素栽培成了“万毒之王”的毒草“七心海棠”之
后,赤蝎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叶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烟”中
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这一来,两种毒药的异味全失,毒
性却更加厉害。
石万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愈双目,回到中
原时听到无嗔大师的死讯,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称雄天
下,那料师兄一个年纪轻轻的关门弟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
夫?那晚程灵素化装成一个龙锺干枯的老太婆,当世擅于用
毒的高手,石万嗔无不知晓,他当真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
老太婆在旁吸几口烟,便令他栽上一个大筋斗。
程灵素这两句话只问得他哑口无言,慕容景岳却道:“师
妹,你得罪了师叔,还不磕头谢罪,当真狂妄大胆。他老人
家一怒,立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和薛师妹都已投入他老
人家的门下,你乖乖献出《药王神篇》,说不定他老人家一喜
欢,也收了你这弟子,岂不是好?”
程灵素心中怒极,暗想这师兄师妹背叛师门,投入本派
弃徒门下,那是武林中犯规最严的“欺师灭祖”大罪,不论
哪一门哪一派,均要处死不贷。可是她脸上不动声色,说道:
“原来两位已改投石前辈门下,那么小妹不能再称你们为师兄
师姊了。姜师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辈门下了么?”慕容景岳道:
“姜师弟不识时务,不听教诲,已为吾师处死。”
程灵素心中一酸,姜铁山为人耿直,虽然行事横蛮,在
她三个师兄姊中却是最为正派,不料竟死于石万嗔之手,又
问:“薛三姊,你的儿子小铁呢?他很好吧?”薛鹊冷冷地道:
“他也死了。”程灵素道:“不知生的是什么病?”薛鹊怒道:
“是我的儿子,要你多管什么闲事?”程灵素道:“是,小妹原
不该多管闲事。我还没恭喜两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几时
成的亲啊?咱们同门学艺一场,连喜酒也不请小妹喝一杯。”
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一生恩怨纠葛,凄惨可怖。
初时薛鹊苦恋慕容景岳,慕容景岳却另娶了他人。薛鹊一怒
之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妻子。慕容景岳为妻复仇,用毒药
毁了薛鹊的容貌,使她身子佝偻,成为一个驼背丑女。姜铁
山自来喜欢这个师妹,她虽丑陋不堪,姜铁山却不以为嫌,娶
了她为妻。那知慕容景岳在他们成亲生子之后,却又想起这
师妹的种种好处来,不断的向她纠缠,终于和姜铁山反脸成
仇。姜薛夫妇迫得铸铁为屋,便是为了抗拒大师兄的侵犯。那
知结局姜铁山终于为石万嗔所杀,而慕容景岳和薛鹊还是结
成了夫妇。
程灵素知道这中间的种种曲折,寻思:“二师哥死在石万
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师改投他的门下,但也未始不是
出于大师哥的从中挑拨。三师姊竟会改嫁大师哥,说不定也
有一份谋杀亲夫之罪。”于是叹道:“小铁那日中毒,小妹设
法相救,也算花过一番心血。想不到他还是死在‘桃花瘴’下,
那也是命该如此了。”慕容景岳脸色大变,道:“你怎么知
……”说了这四个字,突然住口,和薛鹊对望了一眼。
程灵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罢了。”原来慕容景岳有一项
独门的下毒功夫,乃是在云贵交界之处,收集了“桃花瘴”的
瘴毒,制成一种毒弹。姜铁山、薛鹊夫妇和他交手多年,后
来也想出了解毒之法。程灵素出言试探,慕容景岳一来此事
属实,二来出其不意,便随口承认了。程灵素心下更怒,道:
“三师姊你好不狠毒,二师哥如此待你,你竟和大师哥同谋,
害死了亲夫亲儿。”须知姜小铁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瘴毒弹,
薛鹊自有解救之药,她既忍心不救,那么姜铁山、姜小铁父
子之死,她虽非亲自下手,却也是同谋。程灵素从慕容景岳
冲口而出的四个字中,便猜知了这场人伦惨变的内情。
薛鹊急欲岔开话头,说道:“小师妹,我师有意垂顾,那
是你的运气,你还不快磕头拜师?”程灵素道:“我若不拜师,
便要和二师哥一样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倒也未必
尽然。你有福不享,别人又何苦来勉强于你?只是那部《药
王神篇》,你该交了出来。我师宽大为怀,你在掌门人大会中
冒犯他老人家的过处,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灵素点头道:“这话是不错,只是《药王神篇》乃我师
无嗔大师亲手所撰,咱师兄妹三人既然都改投石前辈门下,自
当尽弃先师所授的功夫,从头学起。石前辈和先师门户不同,
虽不一定胜过先师,但定然各有所长,否则两位也不会另拜
明师,又有什么‘有福不会享’、‘是我的运气’这些话了。那
《药王神篇》既已没什么用处,小妹便烧了它吧!”说着从衣
包中取出一本黄纸的手抄本来,晃亮火摺,便往册子上点去。
石万嗔初时听她说要烧《药王神篇》,心下暗笑:“这
《药王神篇》是无嗔贼秃毕生心血之所聚,你岂舍得烧了它?”
待见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似你这等狡狯的小丫头,明
知你师兄师姊定要抢夺《药王神篇》,岂有不假造一本伪书来
骗人的?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那不是班门弄斧么?”因此虽见
她点火烧书,竟是微笑不语,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热气一熏,
翻扬开来,只见纸质陈旧,抄本中的字迹宛然是无嗔的手迹,
不由得吃了一惊,转念想道:“啊哟不好!这丫头多半已将书
中文字记得滚瓜烂熟,此书已于她无用,那可万万烧不得!”
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风,登时将火摺扑熄
了。
程灵素道:“咦,这个我可不懂了。若是石前辈的医药之
术胜过先师,此书要来何用?若是不能胜过先师,又怎能收
晚辈为弟子?”
慕容景岳道:“我们这位师父的使毒用药,比之先师可高
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择细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药
王神篇》既是花了先师毕生的心血,吾师拿来翻阅翻阅,也
可指出其中过误与不足之处啊。”他是秀才出身,说起话来,
自有一番文绉绉的强辞夺理。
程灵素点头道:“你的学问越来越长进了。哼!两个躲在
门角落里,一个钻在床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
辈,有一件事晚辈想要请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辈双手将
《药王神篇》献上,并求前辈开恩,收录晚辈为徒。”
石万嗔知她问的必是一个刁钻古怪的题目,自己未必能
答,但见《药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里,她只须一举手便能
毁去,不愿就此和她破脸,便道:“你要问我什么事?”
程灵素道:“贵州苗人有一种‘碧蚕毒蛊’……”石万嗔
听到“碧蚕毒蛊”四字,脸色登时一变,只听她续道:“将碧
蚕毒蛊的虫卵碾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误触,
那便中了蛊毒。这算是苗人的三大蛊毒之一,是么?”
石万嗔点头道:“不错。小丫头知道的事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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