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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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 第1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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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之中,天字派弟子都道他是奉了姬支长之命而来,因此
无人上台与他交手,其余四个支派中的少壮强手,尽已败在
他的拳脚之下。至于一般名宿高手,自忖实无取胜把握,为
了顾全数十年的令名,谁也不肯上去挑战。后来艺字派、成
字派、行字派三派中各出一名拳术最精的壮年好手,联手上
台,但十余合后还是尽数败了下来。这一来,四派前辈名宿,
青年弟子,尽皆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挺身上台。
却见那身穿黑马褂的姓蔡老者站了起来,说道:“程师兄,
你武功高强,果然令人佩服。但老朽瞧你的拳招,与本门所
传却有点儿似是而非,嗯嗯,可说是形似而神非,这个……
这个味道大大不同。”
胡斐心中一凛,暗想:“这老儿的眼光果然厉害,我所用
拳招虽是西岳华拳,但震人下台、摔人倒地的内劲,自然跟
他们华拳全不相干。”要知西岳华拳是天下著名的外门武功,
其中精微奥妙之处,岂是胡斐瞧几个人对拆过招便能领会?何
况他所见到的又不是该门高手,自不免学得形似而神非。这
时实逼处此,只得硬了头皮说道:“华拳四十八,艺行成天涯。
若不是各人所悟不同,本门何以会分成五个支派?武学之道,
原无定法。我天字派悟到的拳理略略与众不同,也是有的。”

他想倘能将天字派拉得来支持自己,便不至孤立无援。果然
天字派的众弟子听他言语中抬高本派,心中都很舒服,便有
人在台下大声附和。
那姓蔡老者摇头道:“程师兄,你是姬老三门下不是?是
带艺投师的不是?老朽眼睛没有花,瞧你的功夫,十成之中
倒有九成不是本门的。”胡斐道:“蔡师伯,你这话弟子可不
敢苟同。本门若要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与少林、武当、太
极、八卦那些大派争雄,一显西岳华拳门的威风,便须融会
贯通,推陈出新,弟子所学的内劲,一大半是我师父这十几
年来闭门苦思、别出心裁所创,的确颇有独到之处。蔡师伯
若是认为弟子不成,便请上台来指点一招。”
那姓蔡的老者有些犹豫,说道:“本门有你老弟这般杰出
的人材,原是大伙的光彩,老朽欢喜也还来不及,还能有甚
么话说?只是老朽心中存着一个疑团,不能不说。这样罢,请
程老弟在台上练一套一路华拳,这是本门的基本功夫,这里
十几位老兄弟个个目光如炬,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谁也不
能胡说。你老弟只要真的精熟本门武功,老朽第一个便欢天
喜地的拥你为掌门。”
果然姜是老的辣,胡斐和人动手过招,尚能借着似是而
非的华拳施展本身武功,但要他空手练一路拳法,抬手踢腿
之际,真伪立判,再也无所假借。何况他偷学来的拳招只是
一鳞半爪,并非成套,如何能从头至尾的使一路拳法?
胡斐虽是饶有智计,听了他这番话竟是做声不得,正想
出言推辞,忽听假山后一人叫道:“蔡师伯,你何以总是跟我
们天字派为难?这位程师兄是我爹爹的得意弟子,他进我门

已有一十二年,难道连这套一路华拳也不会练?”只见一人迈
步走到台前,正是天字派中的头挑脚色姬晓峰。凡是天字派
有事,他总代父亲出面处理接头,隐然已是该派的支长,因
此没一个不认得。
姬晓峰跃上台去,抱拳说道:“家父闭门隐居,将一身本
事都传给了这位程师兄,一十二年来为的便是今日。这位程
师哥武功胜我十倍,各位有目共睹,还有什么话说?”众人一
听,再无怀疑,人人均知姬老三怪僻好胜,悄悄调教了一个
好徒弟,待得艺成之后,突然显示于众人之前,原和他的脾
气相合。再说姬晓峰素来剽悍雄强,连他也对胡斐心服,哪
里还有什么假的?
那姓蔡的老者还待再问,姬晓峰朗声道:“蔡师伯既要考
较我天字派的功夫,弟子便代程师哥练一套,请蔡师伯指点。”
也不待蔡老者回答,双腿一并,使出“晓星当头即走拳”,跟
着“出势跨虎西岳传”、“金鹏展翅庭中站”、“韦陀献抱在胸
前”、“把臂拦门横铁闩”、“魁鬼仰斗撩绿栏”,一招招的练了
起来。但见他上肢是拳、掌、钩、爪回旋变化,冲、推、栽、
切、劈、挑、顶、架、撑、撩、穿、摇十二般手法伸屈回环,
下肢自弓箭步、马步、仆步、虚步、丁步五项步根变出行步、
倒步、迈步、偷步、踏步、击步、跃步七般步法,沉稳处似
象止虎踞,迅捷时如鹰搏兔脱。台下人人是本门弟子,无不
熟习这路拳法,但见他造诣如此深厚,尽皆叹服。连各支派
的名宿前辈,也是不住价的点头。只见他一直练到“凤凰旋
窝回身转”、“腿登九天冲铁拳”、“英雄打虎收招势”,最后是
“拳罢庭前五更天”,招招法度严密,的是好拳!

他双手一收,台下震天价喝起一声彩来。
自姬晓峰一上台,胡斐心中便自奇怪,不知程灵素用甚
么法子,逼得他来跟自己解围,待见他练了这路拳法,心中
也赞:“西岳华拳非同小可,此人只要能辅以内劲,便成名家。”
可是见他拳法一练完,登时气息粗重,全身微微发颤,竟似
大病未愈,或是身受重伤一般。台下众人未曾发觉,胡斐便
站在他的身后,却看得清清楚楚,又见他背上汗透衣衫,实
非武功高强之人所应为,心中更增了一层奇怪。
姬晓峰定了定神,说道:“还有哪一位师伯师叔、师兄师
弟,愿和程师哥比试的,便请上台。”他连问三声,无人应声。
天字派的一群弟子都大声叫了起来:“恭喜程师哥荣任西岳华
拳门的掌门人!”众人跟着欢呼。胡斐执掌华拳门一事便成定
局。
姬晓峰向胡斐一抱拳,说道:“恭喜,恭喜!”胡斐抱拳
还礼,只见他眼中充满了怨毒之情,但记挂着马春花的病情,
也没心绪去理会,说道:“姬师弟,你快找间静室,领咱们两
位师妹去休息。”姬晓峰点点头,跃下台来,但双足着地时,
一个踉跄,险险摔倒。
胡斐走到台口,说道:“各位辛苦了一晚,请各自回去休
息。明日晚间,咱们再商大计,总须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
让华拳门扬眉吐气。”他这句话倒非虚言,心中对华拳门实是
存了几分感激。在众官兵围捕之下,若不是机缘凑巧,越墙
而入时他们正在推举掌门,多半马春花便免不了毒发身死,倒
毙长街之上。如有机缘能替华拳门争些光彩,他也真愿意出
力。

众人闻言,纷纷站起身来,口中都在议论胡斐的功夫。有
的更说姬老三深谋远虑,一鸣惊人;有的赞扬姬晓峰这一路
拳使得实是高明。天字派的众弟子更是兴高采烈,得意非凡。
有几个前辈名宿想过来跟胡斐攀谈,胡斐却双手一拱,跟着
姬晓峰直入内堂。程灵素扶了马春花混在人丛之中,跟了进
去。
这座大宅子是华拳门中一位居官的旗人所有。胡斐既为
掌门,本宅主人自是对他招待得十分殷勤。胡斐始终不揭开
蒙在脸上的黄巾,直到与程灵素、马春花、姬晓峰三人进了
内室,才除下黄巾,说道:“姬大哥,多谢你啦!这掌门人之
位,我定会让给你。”姬晓峰哼了一声,却不答话。胡斐去看
马春花时,只见她黑气满脸,早已人事不知,鼻孔中出气多
进气少,当真是命若游丝。
程灵素抱着马春花平卧床上,取出金针,隔着衣服替她
在十三处穴道中都打上了,每枝金针尾上都围上了一团棉花。
她手脚极快,却毫不忙乱。胡斐见她神色沉静平和,这才放
了一半心。
过了一盏茶功夫,金针尾上缓缓流出黑血,沾在棉花之
上,原来金针中空,以此拔出毒质。程灵素舒了一口气,微
微一笑,从药瓶中取出一粒碧绿的丸药递给姬晓峰,说道:
“姬大哥,你到自己房里休息吧。这药丸连服十粒,你身体内
的毒质便会去尽。”姬晓峰接过了药丸,一声不响的出房而去。
胡斐这才明白,原来程灵素是以她看家本领,逼得姬晓
峰不得不听号令,笑道:“药王姑娘无往而不利。你用毒药做

好事,尊师当年只怕也有所不及。”
程灵素微笑不答,其实这一次她倒不是用药硬逼,那是
先助姬晓峰通解穴道,去了走火入魔的危难,再在他身上施
一点药物。这药物一上身后麻痒难当,于身子却无多大损害,
所谓连服十粒的解药,也只是治金创外伤的止血生肌丸,姬
晓峰并无外伤,服了等如不服。但姬晓峰哪里知道?听她说
得毒性厉害无比,自不敢不俯首听令,即令有所疑心,也不
能以自己的性命来试一试真假。程灵素心中在说:“我向师父
发过誓,这一生之中,决不用毒药害一个无辜之人,好教人
知道毒手药王手段虽辣,却不做半件坏事。”
她拿了一柄镊子,换过沾了毒血的棉花,低声道:“大哥,
你累了一夜,便在这榻上歇歇,养一会儿神。有我照料着马
姑娘,你放心便是。”胡斐也真倦了,斜身倚在榻上。程灵素
道:“你这位掌门老师傅有件事可得小心在意。这十二个时辰
之中,不能有人进来滋扰马姑娘,也不许她开口说话,否则
她内气一岔,毒质不能拔净,只要留下少许,那便是前功尽
弃。”
胡斐笑道:“西岳华拳掌门人程灵胡,谨奉太上掌门人程
灵素号令,一切凛遵,不敢有违。”程灵素笑道:“我能是你
的太上掌门人吗?那位……”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俯身去
看马春花的伤势。
过了半晌,她回过头来,见胡斐并未闭目入睡,呆呆的
望着窗外出神,问道:“你在想什么?”胡斐道:“我想他们明
日见了我的真面目,一看年纪不对,不知有什么话说?好在
只须挨过十二个时辰,咱们拍手便去,虽然对不起他们,心

中不安,但事出无奈,那也只好……只好……”程灵素笑道:
“也只好狗急跳墙了。”胡斐笑道:“是啊!跳墙而入,想不到
竟碰上了这么一回奇事。”
程灵素凝目向胡斐望了一会,说道:“好!便是这样。”胡
斐奇道:“什么便是这样?”程灵素道:“咱们在路上扮过小胡
子,这一次你便扮个大胡子。再给你胡子上染上一点颜色,包
管你大上二十岁年纪。你要当姬晓峰的师兄,总得年近四十
才行啊。”
胡斐拍掌大喜,说道:“我正发愁,和福康安这么正面一
闹,再也不能去瞧瞧那个天下掌门人大会。你若能给我装上
一部天衣无缝的大胡子,我程灵胡便堂堂正正,以西岳华拳
拳门人的身分,到会中去见识见识。”程灵素叹道:“掌门人
大会是不用去了,混得过明天,让马姑娘太平无事,也就是
啦。到会中涉险,那可犯不着。”
胡斐豪气勃发,说道:“二妹,我只问你:这部胡子能不
能装得像?”
程灵素微微一笑,道:“要扮年老之人,装部胡子有何难
处?难是难在举手投足,说话神情,无一不是老年而非少年。
纵是精神矍铄、身负武功的老英雄,却也和年轻力壮之人不
同。”胡斐道:“你大哥尽力而为。只须瞒得过一时,也就是
了。”程灵素道:“好,咱们便试一试。这一次我却扮个老婆
婆,跟着你到掌门人大会之中瞧瞧热闹。”
胡斐哈哈大笑,逸兴横飞,说道:“二妹,咱老兄妹俩活
了这一大把年纪,行将就木,这场热闹可不能不赶。”程灵素
低声喝道:“声音轻些!”但见马春花在床上动了一下,幸好

没有惊醒。胡斐伸了伸舌头,弯起食指,在自己额上轻击一
下,说道:“该死!”
程灵素取出针线包来,拿出一把小剪刀,剪下自己鬓边
几缕秀发,再从药箱中取出些药料,在茶碗中用清水调匀,将
头发浸在药里,说道:“你歇一会儿,待软头发变成硬胡子,
我便叫你。”
胡斐便在榻上合眼,心中对这位义妹的聪明机智,说不
出的欢喜赞叹。睡梦之中,一会儿见马春花毒发身死,形状
可怖;一会儿自己抓住福康安,狠狠的责备他心肠毒辣;又
一会儿自己给众卫士擒住了,拚命挣扎,却不能脱身。
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柔声道:“大哥,你在作什么梦?”
胡斐一跃而起,揉了揉眼睛,微一凝神,说道:“我来照料马
姑娘,该当由你睡一忽儿了。”程灵素道:“先给你装上胡子,
这才放心。”拿起浆硬了的一条条头发,用胶水给他粘在颏下
和腮边。这一番功夫好不费时,直粘了将近一个时辰,眼见
红日当窗,方才粘完。
胡斐揽镜一照,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见自己脸上一部络
腮胡子,虬髯戟张,不但面目全非,而且大增威武,心中很
是高兴,笑道:“二妹,我这模样儿挺美啊,日后我真的便留
上这么一部大胡子。”
程灵素想说:“只怕你心上人未必答应。”但话到口边,终
于忍住了。她忙了一晚,到这时心力交困,眼见马春花睡得
安稳,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便睡着了。
十年之后,胡斐念着此日之情,果真留了一部络腮大胡
子,那自不是程灵素这时所能料到了。

胡斐从榻上取过一张薄被,裹住了她身子,轻轻抱着她
横卧榻上,拉薄被替她盖好,再将黄巾蒙住了脸,走到姬晓
峰房外,叫道:“姬兄,在屋里么?”
姬晓峰哼了一声,道:“是哪一位?有什么事?”胡斐推
门进去。姬晓峰一见是他,“啊”的一声低呼,从椅中跃起身
来。
胡斐道:“姬兄,我这是跟你赔不是来啦。”姬晓峰木然
不答,眼光中显是敌意极深。胡斐道:“有一件事我得跟姬兄
说个明白,小弟决计无意做贵派的掌门人,只是机缘凑合,小
弟又迫于无奈,这才坏了姬兄的大事。”于是将马春花如何中
毒、如何受官兵围捕、如何越墙入来躲避、如何为了救治人
命这才上台出手等情一一说了,只是马春花为何人所害、追
捕他的乃是福康安一节,却略过了不说。姬晓峰静静听着,脸
色稍见和缓,等胡斐说完,仍只“嗯”的一声,并不接口说
话。
胡斐又道:“大丈夫言出如山,若是十天之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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