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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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 第15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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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山道缓缓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龙姊姊这样的人物,才
配得上他。”这一个“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侠杨过了。
她也不拉缰绳,任由那青驴信步而行,一路上山。过了良久,
她又低声吟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
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腰悬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韶华
如花,正当喜乐无忧之年,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懊闷意,似
是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回避。
这少女姓郭,单名一个襄字,乃大侠郭靖和女侠黄蓉的
次女,有个外号叫做“小东邪”。她一驴一剑,只身漫游,原
想排遣心中愁闷,岂知酒入愁肠固然愁上加愁,而名山独游,
一般的也是愁闷徒增。
河南少室山山势颇陡,山道却是一长列宽大的石级,规
模宏伟,工程着实不小,那是唐朝高宗为临幸少林寺而开凿,
共长八里。郭襄骑着青驴委折而上,只见对面山上五道瀑布
飞珠溅玉,奔泻而下,再俯视群山,已如蚁蛭。顺着山道转
过一个弯,遥见黄墙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她望着连绵屋宇出了一会神,心想:“少林寺向为天下武
学之源,但华山两次论剑,怎地五绝之中并无少林寺高僧?难
道寺中和尚自忖没有把握,生怕堕了威名,索性便不去与会?
又难道众僧侣修为精湛,名心尽去,武功虽高,却不去和旁
人争强赌胜?”
她下了青驴,缓步走向寺前,只见树木森森,荫着一片
碑林。石碑大半已经毁破,字迹模糊,不知写着些甚么。心
想:“便是刻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后也须磨灭,如何
刻在我心上的,却是时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瞥眼只见一块
大碑上刻着唐太宗赐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嘉许少林寺僧立功
平乱。碑文中说唐太宗为秦王时,带兵讨伐王世充,少林寺
和尚投军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昙宗一僧受封为
大将军,其余十二僧不愿为官,唐太宗各赐紫罗袈裟一袭。她
神驰想象:“当隋唐之际,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驰天下,数百年
来精益求精,这寺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好手。”
郭襄自和杨过、小龙女夫妇在华山绝顶分手后,三年来
没得到他二人半点音讯。她心中长自记挂,于是禀明父母,说
要出来游山玩水,实则是打听杨过的消息,她倒也不一定要
和他夫妇会面,只须听到一些杨过如何在江湖上行侠的讯息,
也便心满意足了。偏生一别之后,他夫妇从此便不在江湖上
露面,不知到了何处隐居,郭襄自北而南,又从东至西,几
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原,始终没听到有人说起神雕大侠杨过的
近讯。
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无色禅师
是杨过的好友,自己十六岁生日之时,无色瞧在杨过的面上,
曾托人送来一件礼物,虽然从未和他见过面,但不妨去问他
一问,说不定他会知道杨过的踪迹,这才上少林寺来。
正出神间,忽听得碑林旁树丛后传出一阵铁链当啷之声,
一人诵念佛经:“是时药叉共王立要,即于无量百千万亿大众
之中,说胜妙伽他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
者,无忧亦无怖……”郭襄听了这四句偈言,不由得痴了,心
中默默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
亦无怖。”只听得铁链拖地和念佛之声渐渐远去。
郭襄低声道:“我要问他,如何才能离于爱,如何能无忧
无怖?”随手将驴缰在树上一绕,拨开树丛,追了过去。只见
树后是一条上山的小径,一个僧人挑了一对大桶,正缓缓往
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奔到距那僧人七八丈处,不由得
吃了一惊,只见那僧人挑的是一对大铁桶,比之寻常水桶大
了两倍有余,那僧人颈中、手上、脚上,更绕满了粗大的铁
链,行走时铁链拖地,不停发出声响。这对大铁桶本身只怕
便有二百来斤,桶中装满了水,重量更是惊人。郭襄叫道:
“大和尚,请留步,小女子有句话请教。”
那僧人回过头来,两人相对,都是一愕。原来这僧人便
是觉远,三年以前,两人在华山绝顶曾有一面之缘。郭襄知
他虽然生性迂腐,但内功深湛,不在当世任何高手之下,便
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觉远大师。你如何变成了这等模样?”
觉远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合十行礼,并不答话,转身便走。
郭襄叫道:“觉远大师,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郭襄啊。”觉
远又是回首一笑,点了点头,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道:“是
谁用铁链绑住了你?如何这般虐待你?”觉远左掌伸到脑后摇
了几摇,示意她不必再问。
郭襄见了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个明白?当下飞步追赶,
想抢在他面前拦住,岂知觉远虽然全身带了铁链,又挑着一
对大铁桶,但郭襄快步追赶,始终抢不到他身前。郭襄童心
大起,展开家传轻功,双足一点,身子飞起,伸手往铁桶边
上抓去,眼见这一下必能抓中。不料落手时终究还是差了两
寸。郭襄叫道:“大和尚,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
见觉远不疾不徐的迈步而行,铁链声当啷当啷有如乐音,越
走越高,直至后山。
郭襄直奔得气喘渐急,但仍和他相距丈余,不由得心中
佩服:“爹爹妈妈在华山之上,便说这位大和尚武功极高,当
时我还不大相信,今日一试,才知爹妈的话果然不错。”
只见觉远转身走到一间小屋之后,将铁桶中的两桶水都
倒进了一口井中。郭襄大奇,叫道:“大和尚,你莫非疯了,
挑水倒在井中干么?”觉远神色平和,只摇了摇头。郭襄忽有
所悟,笑道:“啊,你是在练一门高深的武功。”觉远又摇了
摇头。
郭襄心中着恼,说道:“我刚才明明听得你在念经,又不
是哑了,怎地不答我的话?”觉远合十行礼,脸上似有歉意,
一言不发,挑了铁桶便下山去。郭襄探头井口向下望去,只
见井水清澈,也无特异之处,怔怔望着觉远的背影,心中满
是疑窦。
她适才一阵追赶,微感心浮气躁,于是坐在井栏圈上,观
看四下风景,这时置身处已高于少林寺所有屋宇,但见少室
山层崖刺天,横若列屏,崖下风烟飘渺,寺中钟声随风送上,
令人一洗烦俗之气。郭襄心想:“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哪里,
和尚既不肯说,我去问那个少年便了。”当下信步落山,想去
找觉远的弟子张君宝来问。走了一程,忽听得铁链声响,觉
远又挑了水上来。郭襄闪身躲在树后,心想:“我暗中瞧瞧他
到底在捣甚么鬼。”
铁链声渐近,只见觉远仍是挑着那对铁桶,手中却拿着
一本书,全神贯注的轻声诵读。郭襄待他走到身边,猛地里
跃出,叫道:“大和尚,你看甚么书?”
觉远失声叫道:“啊哟,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你。”郭襄
笑道:“你装哑巴装不成了罢,怎么说话了?”觉远微有惊色,
向左右一望,摇了摇手。郭襄道:“你怕甚么?”
觉远还未回答,突然树林中转出两个灰衣僧人,一高一
矮。那瘦长僧人喝道:“觉远,不守戒法,擅自开口说话,何
况又和庙外生人对答,更何况又和年轻女子说话?这便见戒
律堂首座去。”觉远垂头丧气,点了点头,跟在那两个僧人之
后。
郭襄大为惊怒,喝道:“天下还有不许人说话的规矩么?
我识得这位大师,我自跟他说话,干你们何事?”那瘦长僧人
白眼一翻,说道:“千年以来,少林寺向不许女流擅入。姑娘
请下山去罢,免得自讨没趣。”郭襄心中更怒,说道:“女流
便怎样?难道女子便不是人?你们干么难为这位觉远大师?既
用铁链捆绑他,又不许他说话?”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
事,便是皇帝也管不着。何劳姑娘多问?”
郭襄怒道:“这位大师是忠厚老实的好人,你们欺他仁善,
便这般折磨于他,哼哼,天鸣禅师呢?无色和尚、无相和尚
在哪里?你去叫他们出来,我倒要问问这个道理。”
两个僧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鸣禅师是少林寺方丈,无色
禅师是本寺罗汉堂首座,无相禅师是达摩堂首座,三人位望
尊崇,寺中僧侣向来只称“老方丈”、“罗汉堂座师”、“达摩
堂座师”,从来不敢提及法名,岂知一个年轻女子竟敢上山来
大呼小叫,直斥其名。
那两名僧人都是戒律堂首座的弟子,奉了座师之命,监
视觉远,这时听郭襄言语莽撞,那瘦长僧人喝道:“女施主再
在佛门清净之地滋扰,莫怪小僧无礼。”
郭襄道:“难道我还怕了你这和尚?你快快把觉远大师身
上的铁链除去,那便算了,否则我找天鸣老和尚算帐去。”
那矮僧听郭襄出言无状,又见她腰悬短剑,沉着嗓子道:
“你把兵刃留下,我们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快下山去罢。”郭
襄摘下短剑,双手托起,冷笑道:“好罢,谨遵台命。”
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一向听师伯、师叔、师兄们
说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总源,又听说不论名望多大、本领多
强的武林高手,从不敢携带兵刃走进少林寺出门。这年轻姑
娘虽然未入寺门,但已在少林寺范围之内,只道她真是怕了,
乖乖交出短剑,于是伸手便去接剑。他手指刚碰到剑鞘,突
然间手臂剧震,如中电掣,但觉一股强力从短剑上传了过来,
推得他向后急仰,立足不定,登时摔倒。他身在斜坡之上,一
经摔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滚了数丈,好容易硬生生的撑住,这
才不再滚动。
那瘦长僧人又惊又怒,喝道:“你吃了狮子心豹子胆,竟
到少林寺撒野来啦!”转过身来,踏上一步,右手一拳击出,
左掌跟着在右拳上一搭,变成双掌下劈,正是“闯少林”第
二十八势“翻身劈击”。
郭襄握住剑柄,连剑带鞘向他肩头砸去。那僧人沉肩回
掌,来抓剑鞘。觉远在旁瞧得惶急,大叫:“别动手,别动手!
有话好说。”便在此时,那僧人右手已抓住剑鞘,正却运劲里
夺,猛觉手心一震,双臂隐隐酸麻,只叫得一声:“不好!”郭
襄左腿横扫,已将他踢下坡去。他所受的这一招比那矮僧重
得多,一路翻滚,头脸上擦出不少鲜血,这才停住。
郭襄心道:“我上少林寺来是打听大哥哥的讯息,平白无
端的跟他们动手,当真好没来由。”眼见觉远愁眉苦脸的站在
一旁,当即抽出短剑,便往他手脚上的铁链削去。这短剑虽
非稀世奇珍,却也是极锋锐的利器,只听得当啷啷几声响,铁
链断了三条。觉远连呼:“使不得,使不得!”郭襄道:“甚么
使不得?”指着正向寺内奔去的高矮二僧说道:“这两个恶和
尚定是奔去报讯,咱们快走。你那个姓张的小徒儿呢?带了
他一起走罢!”觉远只是摇手。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多谢
姑娘关怀,小的在这儿。”
郭襄回过头来,只见身后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粗眉
大眼,身材魁伟,脸上却犹带稚气,正是三年前曾在华山之
巅会过的张君宝。比之当日,他身形已高了许多,但容貌无
甚改变。郭襄大喜,说道:“这里的恶和尚欺侮你师父,咱们
走罢。”张君宝摇头道:“没有谁欺侮我师父啊。”郭襄指着觉
远道:“那两个恶和尚用铁链锁着你师父,连一句话也不许他
说,还不是欺侮?”觉远苦笑摇头,指了指山下,示意郭襄及
早脱身,免惹事端。
郭襄明知少林寺中武功胜过她的人不计其数,但既见了
眼前的不平之事,决不能便此撒手不顾;可是却又担心寺中
好手出来截拦,当下一手拉了觉远,一手拉了张君宝,顿足
道:“快走快走,有甚么事,下山去慢慢说不好么?”两人只
是不动。
忽见山坡下寺院边门中冲出七八名僧人,手提齐眉木棍,
吆喝道:“哪里来的野姑娘,胆敢来少林寺撒野?”张君宝提
起嗓子叫道:“各位师兄不得无礼,这位是……”
郭襄忙道:“别说我名字。”她想今日的祸事看来闯得不
小,说不定闹下去会不可收拾,可别牵累到爹爹妈妈,又补
上一句:“咱们翻山走罢!千万别提我爹爹妈妈和朋友的姓
名。”只听得背后山顶上吆喝声响,又涌出七八名僧人来。
郭襄见前后都出现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们两个
婆婆妈妈,没点男子汉气概!到底走不走?”张君宝道:“师
父,郭姑娘一片好意……”
便在此时,下面边门中又窜出四名黄衣僧人,飕飕飕的
奔上坡来,手中都没兵器,但身法迅捷,衣襟带风,武功颇
为了得。郭襄见这般情势,便想单独脱身亦已不能,索性凝
气卓立,静观其变。当先一名僧人奔到离她四丈之处,朗声
说道:“罗汉堂首座尊师传谕:着来人放下兵刃,在山下一苇
亭中陈明详情,听由法谕。”
郭襄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
听。请问各位大和尚做的是大宋皇帝的官儿呢,还是做蒙古
皇帝的官?”
这时淮水以北,大宋国土均已沦陷,少林寺所在之地自
也早该归蒙古管,只是蒙古大军连年进攻襄阳不克,忙于调
兵遣将,也无余力来理会丛林寺观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其
旧,与前并无不同。那僧人听郭襄讥刺之言甚是厉害,不由
得脸上一红,心中也觉对外人下令传谕有些不妥,合十说道:
“不知女施主何事光临敝寺,且请放下兵刃,赴山下一苇亭中
奉茶说话。”
郭襄听他语转和缓,便想乘此收蓬,说道:“你们不让我
进寺,我便希罕了?哼,难道少林寺中有宝,我见一见便沾
了光么?”向张君宝使个眼色,低声道:“到底走不走?”
张君宝摇摇头,嘴角向觉远一努,意思说是要服侍师父。
郭襄朗声道:“好,那我不管啦,我走了。”拔步便下坡去。
第一名黄衣僧侧身让开。第二名和第三名黄衣僧却同时
伸手一拦,齐声道:“且慢,放下了兵刃。”郭襄眉毛一扬,手
按剑柄。第一名僧人道:“我们也不敢留着女施主的兵刃。女
施主一到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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