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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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 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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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句话却又怎能出口?只胀红了脸不作声。马春花道:
“你别动,小心摔下来。我上来助你。”纵身跃高,想要拉住
树干攀上,但那树干甚高,这一跃没能抓住,当下手足并用,
从树干爬上树去。
爬到树干中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自北而来。此
时晨光熹微,天将黎明,马春花心道:“怎地这早就有人赶路?”
转瞬之间,一行人已来到树下,共是人马九乘。那九人见一
个大姑娘爬在高树之上,都感诧异,勒马观看。马春花嗔道:
“有什么好瞧的?走你们的吧!”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树
顶绑着一个青年男子,更是奇怪。
马春花未到树顶,提气上跃,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一根
树枝,一拉之下,借势翻上,窜到了商宝震身旁。树底下两
个男人齐声喝采:“好俊的轻身功夫!”马春花将商宝震手脚
上的布条解开,低声道:“没受伤么?”她这句柔声相询,商
宝震听了大慰,道:“没什么。”拉住树枝一荡,从数丈高处
轻轻跃下。马春花跟着下来,见马上九人指指点点,肆无忌
惮的好生无礼,不禁心下恼怒,向他们横了一眼。
只见九人有老有少,衣饰都颇华贵,个个腰挺背直,豪
健剽悍。只居中一位青年公子脸如冠玉,丰神俊朗,容止都
雅,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身穿一件宝蓝色长袍,头戴瓜皮
小帽,帽子正中缝着一块寸许见方的美玉。马春花从小就在
镖行,自识得珠宝,但见相隔数丈,仍可看到那块美玉莹然
生光,知道实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他这么随随便便地缝在帽
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一眼。

那公子见她明艳照人,身手矫捷,心中也是一动,向身
旁一个中年汉子低声说了几句。那汉子点点头,突然纵声大
笑,高声道:“你小贼定是偷了人家东西,给高高吊在树上。”
一个老者笑道:“你说偷了什么?怎么他妹子又这么巴巴地来
救他?”他语带轻薄,神色甚是浮滑。
商宝震本已满腔怒火难以发泄,听了这些言语,突然纵
身上去,拍的一声,打了这老者一个耳光。那老者骑在马上,
和他相隔丈余,他一跃之间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诸人
意料之外。众人不自禁地勒马退后,愕然相顾。那老者不提
防受辱,如何忍得下这口气?立即闪身下马,伸手来抓他衣
襟。商宝震反手一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有武功,以
抓变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斗了起来。
商宝震虽被胡斐打了一顿,却也没伤到筋骨,一来意中
人在旁观斗,二来屈气难伸,将家传八卦掌绝艺施展出来,越
来越狠。那老者一招接不住,肩头中掌,踉踉跄跄地退开几
步。他一定神待要再上,马上一人叫道:“老张你退下,这小
子有点儿邪门。”
话声甫毕,一个人影轻飘飘地从马背上跃了下来。那老
者当即闪开。商宝震和马春花见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
了神。但见他一张紫膛脸,神态威猛,身材魁梧,站着比商
宝震要高出大半个头。他双手负在背后,向商宝震打量,问
道:“你是八卦门的么?你师父姓褚还是姓商?”一副傲慢的
神色,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商宝震大怒,喝道:“你管得着么?”那人微微一笑,道:
“天下只要是八卦门的,我们就管得着。”商宝震为人本来精

细,但此日连受挫折,盛怒之下,没细想他言语中的含意,一
招“劈雷坠地”,往他膝盖上击去,出手甚是迅疾。
那人微微一笑,右手轻轻一挥,向左踏了一步,登时将
他这一击化解了。商宝震的“游身八卦掌”一施出,再不停
留,脚下每一步都按着先天八卦的图式,转折如意,四梢归
一,绕着对方身子急速奔跑,一掌一掌越打越快。
那大汉双手出招极短,只是比着招式,始终不与商宝震
手掌相触,但他所出的每一招,却无一不是商宝震掌法的克
星,往往使商宝震招式未曾使全,便迫得收掌变势。霎时之
间,商宝震打出了四十余掌,竟没一掌带到他一点衣角。旁
观众人见那大汉如此了得,无不赞服。
商宝震焦躁起来,奔跑更速,掌法催紧。那大汉仍然好
整以暇,面露微笑,双掌或挥或按,便如是独个儿练拳一般。
此时商宝震已然瞧出,对方出招虽然极短,脚下却也按着先
天八卦的图式,方位丝毫不乱。他曾听母亲说过,八卦门中
有一项极精深的“内八卦功夫”,非将外八卦练至登峰造极,
决不能动,但只要一练成,那时以静制动,克敌机先,差不
多就是无敌于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是让着自己,只要他当
真一出手,一招之间就能将自己打倒。他越想越是惶恐,突
然向后跃开,抱拳说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本门前
辈到了!”
那人微微一笑,仍然问道:“你师父姓褚还是姓商?”商
宝震曾得母亲嘱咐,在人前千万不可吐露身分,以防对头知
悉,难遂报仇大事,不禁踌躇不答。那人笑道:“你掌法门户
开阔,瞧来是商剑鸣师兄一派了。大哥,你说是不是?”最后

一句话是向马上一个老者而说。
那老者年近五十,翻身下马,向商宝震道:“你师父呢?
引我们去见见。我是你王师伯,这位是我兄弟,你拜师叔吧。”
说着哈哈大笑。
商宝震知道父亲的师父是威震河朔王维扬,乃是北京镇
远镖局的总镖头,眼前这人自称姓王,又是八卦门的高手,看
来是自己师伯、师叔,定然不假的了。但他生性精细,加问
一句:“两位跟威震河朔王老镖头是怎生称呼?”王氏兄弟相
顾一笑。那老者道:“那是咱哥儿俩的先父。你还不信么?商
师弟呢?”
商宝震更无迟疑,扑倒在地,磕了几个头,口称师伯师
叔,说道:“先父早已去世,师伯师叔当年没接到讣告么?”
那年老的武师名叫王剑英,他兄弟名叫王剑杰,都是王
维扬的儿子。王维扬当年凭一对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
湖绿林。黑道中有一句话道:“宁碰阎王,莫碰老王”,端的
是名扬天下,现时早已逝世多年。
商剑鸣虽是他的门下,但师徒间情谊甚是平常,离师门
后少通音问。王氏兄弟又在官府当差,青云得意,从来就没
将这个身在草野的同门师兄弟放在心上。因此山东和北京虽
相隔不远,商剑鸣逝世的讯息王氏兄弟竟然不知。
当下王剑英叹了口气,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声说了几句
话。那公子眼角向马春花斜睨一眼,欢然点头。王剑英向商
宝震道:“你家住此不远吧?你带我兄弟到你父亲灵前一祭。
我们师兄弟一别二十余年,想不到再无相见之期。”他顿了一
顿,伸手向那公子一张,道:“你来拜见福公子,我们都在公

子手下当差。”
商宝震见那公子气度高华,想是京中的贵介公子,这才
收得王氏兄弟这等豪杰替他当差,当下上前躬身下拜。福公
子只摆摆手,说声:“请起!”却不回礼。商宝震心中微微有
气:“好大的架子!你当真是皇帝老子不成?”
一行人来到商家堡时,堡中已发觉胡斐逃走,正在到处
找寻。商宝震入内报讯,商老太听说先夫的同门兄弟来到,又
惊又喜,急忙出迎,将胡斐的事抛在一旁。
王剑英给商老太引见。原来这九人之中,倒有五个是武
林中的一流高手,除王氏兄弟外,还有太极门的陈禹,少林
派的古般若,天龙门南宗的殷仲翔。陈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
名声早显,古般若年纪轻些,但见他双目有神,伸出手来干
如枯木,手指坚挺,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其余三人是福公
子的亲随侍仆,那受了商宝震殴击的老者姓张,大家叫他做
张总管,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权势的人物了。
至于福公子是什么身分,王剑英却一句不提,只是称他
为“福公子”。
王剑英、剑杰兄弟问起商剑鸣的死因。商老太傲心极盛,
不肯说是胡一刀所杀,只是说得病身亡。她决意要和儿子一
同亲刃仇人,决不肯假手旁人复仇。
马春花见商老太、商宝震等同门叙话,回到屋里,将适
才的见闻向父亲说了。马行空听说那胡斐竟是大侠胡一刀的
儿子,大是惊讶,但听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胜过商宝震,却
是半信半疑。徐铮在旁默默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并

不插嘴。
父女俩说了一阵子话,马春花回到自己房里。徐铮跟了
出来,叫声:“师妹!”马春花脸上一红,道:“什么?”徐铮
见她脸若朝霞,心中情动,将本来要问的话按捺了不说,伸
手去拉她的手。马春花将手摔脱,嗔道:“给人家瞧见了,怎
好意思?”
徐铮终于沉不住气,愤然道:“哼,不好意思!你半夜三
更,跟那姓商的小子到外面去,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了?”马春
花一怔,听他语意不善,怒道:“你问这话是什么用意?”徐
铮道:“你跟那小子出去是什么用意,我问这话就是什么用
意。”
他对师妹向来体贴讨好,但今日一早见她与商宝震从外
面回来,听她言中叙述,又是半夜里在外面遇到胡斐,自是
醋意大盛,哪想得到她是怕父亲责怪,将求商宝震释放胡斐
之事瞒过了不说。马行空那晚隔窗听到商老太母子对答,得
知商宝震看中自己女儿,还道他二人确有私情,夜中相会,碍
着徒儿在旁,不便追问。但徐铮听来,心中酸溜溜的满不是
味儿。他生性卤莽,此时师妹又成了他未过门的妻子,不禁
疾言厉色地追问起来。
马春花问心无愧,这师哥对自己又素来依顺容让,想不
到昨天父亲刚把自己终身相许,他就这么强横霸道起来,日
后成了夫妻,岂非整日受他欺辱?本来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
告,徐铮一经明白,自无话说。但她赌气偏偏不说,道:“我
爱跟谁偷偷出去,就跟谁出去,你管得着么?”
一个人妒意一起,再无理性,徐铮满脸胀得通红,连脖

子也粗了,大声道:“从前我管不着,今儿就管得着。”马春
花气得流下泪来,说道:“现下你已这样了,将来还指望你待
我好吗?”徐铮见她流泪,心中又是软了,但想到她和商宝震
深宵出外幽会,一口气怎咽得下去?大声道:“你出去到底干
什么来着?你说,你说!”马春花心道:“你越是横蛮,我越
是不说。”
就在此时,商宝震奉母亲之命,过来请马行空去和王氏
兄弟等厮见,只见徐铮和马春花在廊下大声争闹,不由得停
了脚步。徐铮早是一肚子火,满心想打未婚妻子一个耳括子,
却又未敢,眼见商宝震过来,正合心意,骂道:“我打你这个
狗娘养的小子!”冲上去就是一拳。商宝震一让,愕然道:
“你干什么?”徐铮跟着又是一拳,商宝震来不及闪让,给他
一拳正中胸口,待他第三拳打来时,回掌相格。两人便在廊
下动起手来。
马春花满腹怨怒,并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一扭头竟自
走了。回到房里哭了一场,婢女来叫吃饭,她也不理会,迷
迷糊糊地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信步走到后
花园中,坐在石凳上呆呆出神,心中只是想:“难道我的终身,
就算这么许给了这蛮不讲理的师兄么?爹爹还在身边,他就
对我这么凶狠,日后不知更要待我怎样?”不由得怔怔地掉下
泪来。
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忽听得箫声幽咽,从花丛外传出。
马春花正自难受,这箫声却如有人在柔声相慰,细语倾诉,听
了又觉伤心,又是欢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

她听了一阵,越听越是出神,站起身来向花丛外走出,只见
海棠树下坐着一个蓝衫男子,手持玉箫吹奏,手白如玉,和
玉箫颜色难分,正是晨间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点首,示意要她过去,箫声仍是不停。他神
态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一股引力,直是叫人抗拒不得。马
春花红着脸儿,慢慢走近,但听箫声缠绵婉转,一声声都是
情话,禁不得心神荡漾。
马春花随手从身旁玫瑰丛上摘下朵花儿,放在鼻边嗅了
嗅。箫声花香,夕阳黄昏,眼前是这么一个俊雅美秀的青年
男子,眼中露出来的神色又是温柔,又是高贵。
她蓦地里想到了徐铮,他是这么的粗鲁,这么的会喝干
醋,和眼前这贵公子相比,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涂。
于是她用温柔的脸色望着那个贵公子,她不想问他是什
么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过去干什么,只觉得站在他面前是
说不出的快乐,只要和他亲近一会,也是好的。
这贵公子似乎没引诱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无知,才
在春天的黄昏激发了这段热情。其实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
是看到她的美貌,决不会上商家堡来逗留,手下武师一个过
世了的师兄弟,能屈得他的大驾么?如果他不是得到禀报,得
知她在花园中独自发呆,决不会到花丛外吹箫。要知福公子
的箫声是京师一绝,就算是王公亲贵,等闲也难得听他吹奏
一曲。
他脸上的神情显现了温柔的恋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热切
的情意,用不到说一句话,却胜于千言万语的轻怜密爱,千
言万语的山盟海誓。

福公子搁下了玉箫,伸出手去搂她的纤腰。马春花娇羞
地避开了,第二次只微微让了一让,但当他第三次伸手过去
时,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子气息之中。
夕阳将玫瑰花的枝叶照得撒在地上,变成长长的一条条
影子。在花影旁边,一对青年男女的影子渐渐偎倚在一起,终
于不再分得出是他的还是她的影子。太阳快落山了,影子变
得很长,斜斜的很难看。
唉,青年男女的热情,不一定是美丽的。
马春花早已沉醉了,不再想到别的,没想到那会有什么
后果,更没想到有什么人闯到花园里来。福公子却在进花园
之前早就想到了。所以他派太极门的陈禹去陪马行空说话,派
王氏兄弟去和商氏母子谈论,派少林派的古般若去稳住徐铮,
派天龙门南宗的殷仲翔守在花园门口,谁也不许进来。
于是,谁也没有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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