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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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 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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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朝夕之安?”又言:“近日奏章,凡及矿税,悉置
不省。此宗社存亡所关,一旦众叛土崩,小民皆为
敌国,陛下即黄金盈箱,明珠填屋,谁为守之?”
EB给事中田大益奏:“内臣务为劫夺以应上求,矿不必

穴而税不必商,民间丘陇阡陌皆矿也,官吏农工皆
入税之人也,公私骚然,脂膏殚竭,向所谓军国正
用,反致缺损。……四海之人方反唇切齿,而冀以
计智甘言掩天下耳目,其可得乎?陛下矜奋自贤,沉
迷不返,以豪珰奸弁为腹心,以金钱珠玉为命脉……
即令逢干剖心,皋夔进谏,亦安能解其惑哉?”又言:
“陛下驱率狼虎,飞而食人……夫天下至贵而金玉珠
宝至贱也。
积金玉珠宝若泰山,不可市天下尺寸地,而失天下,
又何用金玉珠宝哉?”
FB吏部尚书李戴奏:“今三辅嗷嗷,民不聊生;草木既
尽,剥及树皮;夜窃成群,兼以昼劫;道殣相望,村
空无烟。……使百姓坐而待死,更何忍言?使百姓
不肯坐而待死,又何忍言?……此时赋税之役,比
二十年前不啻倍矣……指其屋而挟之曰‘彼有矿’,
则家立破矣;‘彼漏税’,则橐立倾矣。以无可查稽
之数,用无所顾畏之人,行无天理王法之事。”
GB户部尚书赵世卿上疏言:“天子之令,信如四时。三
载前尝曰:‘朕心仁爱,自有停止之时。’今年复一
年,更待何日?天子有戏言,王命委草莽。”
HB万历四十四年,给事中熊明遇疏:“内库太实,外库

太虚。”(以上至HB各奏疏中的文字散见《明史》或
《明通鉴》。)


就在这时候,满清开始崛起。万历四十五年,努尔哈赤
以七大恨告天,发兵攻明,次年攻占辽东重镇抚顺。明兵大
败,总兵官张承荫战死,万余兵将全军覆没,举朝震骇。
四十七年,辽东经略杨镐率明军十八万,叶赫(满清的
世仇)兵二万,朝鲜(中国的属国)兵二万,兵分四路,大
举攻清。清兵八旗兵约六万人,集中兵力,专攻西路一路。西
路军的总兵官杜松是明军的勇将,平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
脱去衣衫,将满身的累累刀枪瘢痕向人夸示。出兵之时,他
脱去上身衣衫,在城中游街,百姓鼓掌喝彩。
西路这一仗,称为“萨尔浒之役”,明军有火器钢炮,军
火锐利得多。但杜松有勇无谋,他是统兵六万的兵团司令,却
打了赤膊,露出全身伤疤,一马当先的冲锋。大概他是《三
国演义》的读者,很羡慕“虎痴”许褚的勇猛。在“许褚裸
衣斗马超”这回书中,描写许褚“卸了盔甲,浑身筋突,赤
体提刀,翻身上马,来与马超决战。”果然威风得紧。但不知
他记不记得许褚这场狠斗,结果是“操兵大乱,许褚背中两
箭”?有趣的是,小说的评注者评道:“谁叫汝赤膊?”
明清两军列阵交锋之时,突然天昏地暗,数尺之外就甚
么也瞧不见了。杜松又犯了一个大错误,下令众军点起火把。
这一来,明军在光而清军在暗,明军照亮了自身,成为清兵
的箭靶子。努尔哈赤统兵六旗作主力猛攻,他儿子代善和皇
太极各统一旗在右翼侧攻。结果杜松的遭遇比许褚惨得多,身
中十八箭而死,当真是“谁叫汝赤膊?”总兵官阵亡,明军大

乱,六万兵全军覆没。
努尔哈赤采取了“集中主力,各个击破”的正确战略,一
个战役、一个战役的分开来打。明军北路总兵官马林、东路
总兵官刘絍都大败阵亡,朝鲜都元帅率众降清。
刘絍是当时明朝第一大骁将,打过缅甸、倭寇,曾率兵
援助朝鲜对抗日本入侵,大小数百战,威名震海内。他所用
的镔铁刀重一百二十斤,马上轮转如飞,天下称为“刘大
刀”。他的大刀比关羽的八十一斤青龙偃月刀还重了三十九
斤。据说他能单手举起一张摆满了酒菜碗筷的柏木八仙桌,在
大厅中绕行三圈。连杜松、刘絍这样的骁将都被清兵打死,明
军将士心理上受到的打击自然沉重之极,提到满清“辫子
兵”时不免谈虎色变。
这场大战是明清两朝兴亡的大关键,而胜败的关键在于:
第一、明方的主帅杨镐是文官,完全不懂军事。第二、明朝
政事腐败已达极点,连带的军政也废弛不堪,军队久无训练,

完全没有必要的军事准备。
杨镐全军覆没,朝廷派熊廷弼去守辽东。
万历四十六年七月,熊廷弼刚出山海关,铁岭已经失陷,
沈阳及附近诸城堡的军民纷纷逃窜。熊廷弼兼程进入辽阳。经
过神宗数十年来的百事不理,军队纪律荡然,士无斗志,骑
兵故意将马匹弄死,以避免出战,只要听到敌军来攻,满营

兵卒就一哄而散。熊廷弼面临的局面实在困难已极。军饷本

已十分微薄,但皇帝还是拚命拖欠,不肯发饷。
神宗见边关上追饷越迫越急,知道挨不下去了,可是始
终不肯掏自己腰包,结果想出了一个对策:再加田赋百分之

二。连同以前两次,已共加百分之九,然而向百姓多征的田
赋,未必就拿来发军饷,皇帝的基本兴趣是将银子藏之于内
库。
边界上的警报不断传来,群臣日日请求皇帝临朝,会商
战守方略。皇帝总是派太监出来传谕:“皇上有病。”吏部尚
书赵焕实在忍不住了,上奏章说:“将来敌人铁骑来到北京城

外,陛下也能在深宫中推说有病,就此令敌人退兵吗?”神宗
看了这道讽刺辛辣、实已近乎谩骂的奏章,只是心中怀恨,却
说甚么也不肯召开一次国防会议。
神宗搜括的银锭堆积在内库,年深月久,大起氧化作用,

有的黑得像漆,有的脆腐如泥土,就是不肯拿出来用。但他

终于死了,千千万万的银两,一两也带不去。
神宗,神宗,真是“神”得很,神经得很!
①崇祯时任大学士的徐光启在《庖言》中说:满
洲人旧都北门,居住的大都是铁匠,延袤数里。
在当时那便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兵工厂组合了。
因此满洲兵的盔甲精良,头盔、面具、护臂、护
手,都是精铁所制,马匹的要害处也有精铁护
具。但明兵盔甲却十分简陋,除了胸背有甲之
外,其余部分全无保护。满洲兵冲到近处,专
射明兵的脸及胁,中箭必死。又据当时明人程
令名说,努尔哈赤所居的都城“北门外则铁匠
居之,专治铠甲;南门外则弓人、箭人居之,专
造弧矢。”

②熊廷弼于八月二十九日上书朝廷,陈述辽东明军情
况:“残兵……身无片甲,手无寸械,随营糜饷,装
死扮活,不肯出战……点册有名,及派工役而忽去
其半;领饷有名,及闻警告而又去其半……将领皆
屡次征战存剩、及新败久废之人,一闻警报,无不
心惊胆丧者……见在马一万余匹,多半瘦损,率由
军士故意断绝草料,设法致死,备充步兵,以免出
战,甚有无故用刀刺死者。……坚甲利刃,长枪火
器,丧失俱尽。今军士所持弓皆断背断弦,所持箭
皆无羽无镞,刀皆缺钝,枪皆顽秃。甚有全无一物
而借他人以应点者。又皆空头赤体,无一盔甲遮蔽。
……闻风而逃,望阵而逃,惧战而逃。顷闻北关信
息,各营逃者日以千百计。如逃止一二营或数十百
人,臣犹可以重法绳之。今五六万人,人人要逃。虽
有孙吴军令,亦难禁止。”
③万历四十八年三月,熊廷弼上奏:“四十七年十二
(疑为“一”字)月赴户部,领饷二十万两,十二月
领饷十万两,四十八年正月领饷十五万两,俱无发
给……岂军到今日尚不饿,马到今日尚不瘦不死,而
边事到今日尚下急耶?军兵无粮,如何不卖袄裤杂
物?如何不夺民间粮窖?如何不夺马料养自己性命,
马匹如何不瘦不死?而户部犹漠然不一动念。”他说
户部犹漠然不一动念,是客气的说法,漠然不动一
念的,当然是皇帝自己。
④“他日蓟门蹂躏,铁骑临郊,陛下能高拱深宫,称疾

却之乎?”
⑤户科给事中官应震言:“内库十万两内五万九千两,
或黑如漆,或脆如土,盖为不用朽蠹之象。”
⑥大陆考古工作者发掘帝皇坟墓,偏偏拣中了神宗的
“定陵”,改建为博物馆,称为“地下宫殿”。

神宗死后,儿子光宗只做了一个月皇帝就因误服药物而
死。光宗的儿子朱由校接位,历史上称为熹宗,年号天启。
光宗做皇帝的时间极短,留下的麻烦却极大,明末三大
案梃击、红丸、移宫,都和他的皇位及生死有关。众大臣分
成两派,纷争不已。纷争牵涉到旁的一切事情上,只要是对
方一派之人所做的事,不论是对是错,总是拿来激烈攻击一
番。
熹宗接位时虚岁十六岁,其实不满十五岁,还是个小孩
子,他对乳母客氏很依恋。这个客氏很喜欢弄权,在宫里和
太监魏忠贤有点古怪的性关系。宫里太监和宫女很多,为了
寂寞而互相安慰,大家私下恋爱,然而太监是阉割了性机能
的阴阳人,所以这既不是异性恋爱,又不是同性恋,当时称
为“对食”,意思说不能同床,只不过相对吃饭,互慰孤寂而
已。魏忠贤做了客氏的对食,渐渐掌握了大权。
熹宗是个天生的木匠,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锯木、刨
木、油漆而做木工,手艺高明得很。魏忠贤总是乘他做木工
做得全神贯注之时,拿重要奏章去请他批阅。熹宗怎肯放下

心爱的木工不理?把手一挥,说道:“别来打扰,你瞧着办去
吧。”于是魏忠贤就去瞧着办了,越来越无法无天。
朝里自有一批谄谀无耻之徒去奉承他,到后来,魏忠贤
成了实际上的皇帝。熹宗是“万岁”,有些官员见了魏忠贤叫
“九千岁”,表示他只比皇帝差了一点儿。到后来,个人崇拜
更是大张旗鼓,搞得如火如荼,全国各地为魏忠贤建生祠。本
来,人死了才入祠堂,可是他“九千岁”老人家活着的时候
就起祠堂,祠中的神像用真金装身,派武官守祠,百官进祠
要对他神像跪拜,那是货真价实的个人崇拜。
魏忠贤本来是个无赖流氓,年轻时和人赌钱,大输特输,
欠了赌帐还不出,给人侮辱追讨,实在吃不消了,愤而自己
阉割,进宫做了太监。他不识字,但记性很好,是个完全没
有受过教育的赌棍。当世第一大国的军政大权却落在这样的
人手里。
熊廷弼在辽东练兵守城,招抚难民,整肃军纪,修治器
械,把局面稳定下来。他所接手的那个烂摊子,给他整顿得
有些像样了。满清见对方有了准备,就不敢贸然来攻。但朝
里敌对一派的大臣却来跟他过不去,不断上奏章攻击,说他
胆小,不敢出战;说他无能,不能尽复失地。于是朝廷革了
熊廷弼的职,听候查办,改用袁应泰做统帅。
袁应泰是第一流的水利工程人才,一生修堤治水,救济
灾民,大有功劳。他性格宽仁,办事勤勉,打仗却完全不会。
满清努尔哈赤得知熊廷弼去职,大喜过望,便领兵来攻。袁
应泰率军应战,七万兵大溃。清兵占领沈阳,又击破了明军
的两路援军,再攻辽阳。明兵又大败,满兵取得军事要塞辽

阳。
军事局势糟糕之极,朝廷束手无策,只好再去请熊廷弼
出来,惩罚了一批上次攻击他的官员,算是给他平气。可是
兵部尚书张鹤鸣和熊廷弼意见不合,只喜欢马屁大王巡抚王
化贞,嘱咐王化贞不必服从熊廷弼指挥。
王化贞向朝廷吹牛,只须六万兵就可将满清一举荡平。朝
廷居然信了他的。熊廷弼极力认为准备不足,不可进攻。兵
部尚书却一味袒护王化贞。于是王化贞领兵十四万出战,一
交锋全军溃没。清兵攻占坚城广宁。总算熊廷弼领了五千兵
殿后,保护难民和败兵数十万退入山海关。朝廷不分青红皂
白,将王化贞和熊廷弼一起逮捕。张鹤鸣免职。
到这时为止,明清交锋,已打了三场大仗。每一仗明军
都是大败。
明兵的战斗力固然不及清兵,但也不是不能打,不肯打。
每一个大战役,总兵官都阵亡,副将、参将也大都阵亡。明
兵人数都超过清兵数倍,武器更先进得多,有火器。三个大
战役的失败,主因都是在于军队没有准备、缺乏训练,以及
主帅战略不当,指挥错误。军务废弛,士气低落,当然也是
由于统帅失责。
以中国之大,为甚么经常缺乏有才能的统帅?根本症结
是在明朝一个绝对荒谬的制度:由文官指挥战役。
这个制度的根源,在于皇帝不信任武官。明朝皇帝不信
任武将,怕他们手里有了武力,就会抢夺皇帝的宝座,先是
派文官去军中监视,后来索性叫文官做总指挥,到后来连文
官也不信任了,于是再加派太监作监军。太监既是皇帝的心

腹亲信,另有一样好处,太监没有儿子,篡位的可能性就很
小。做了皇帝而不能传于子孙,做皇帝的兴趣就大打折扣了。
明朝御史的权力很大,有权监察各行政部门。大学士代
皇帝拟的圣旨、六部尚书所下的决定,御史都可放言批评,而
且批评经常发生效力。皇帝派去监察武将的“总督”、“巡
抚”,后来就变成了总司令、总指挥。
但要做到御史,通常非中进士不可。要中进士,必须读
熟四书五经,书法漂亮,会做起承转合的八股文。明朝读书
人如何废寝忘食的学八股文、考进士,读一下《儒林外史》就
很清楚了。明朝派去带兵、指挥大军,和清军猛将锐卒对抗
的,却都是这批熟读诗云子曰、八股文做得很好的进士。
明末抗清有三个名将,功勋卓著:熊廷弼是万历二十五
年的解元(唐伯虎一类身分),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孙承宗
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第二名(榜眼)。袁崇焕是万历四十七
年进士。他们三个是文官,幸亏碰巧有用兵的才能。本来明
末皇帝的运气不坏,做八股文考中进士的文人之中居然出现
了三个军事专家。然而文官会带兵,那就是危险人物。明朝
皇帝罢斥了其中一个,杀死了另外两个。
别的奉命统兵抗清的八股文专家们可就没有军事才能
了。杨镐,万历八年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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