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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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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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摆出来的大丈夫款,未见便告成为〃画皮〃了。他望着站在门边的武龙:
  〃唉,风头火势,你走什么?人人都要走,只剩下我一个人!〃
  整个人都凋谢了似的:
  〃兄弟不是这样做的呀。你也要给我一点时间去找人顶替你的位子嘛。进来吃寿包啦!走!〃
  一切都是女人在搬弄。
  但,女人也在怨恨,不知什么东西在播弄她的命运。
  这样子然一身跑了出来,走了好一段路。目的地在哪儿?走得到哪儿去?天地之大,无处容身。她记得,从小到大,她都没什么落脚处、立足地,总是由甲地,给拨弄到乙地,然后又调配到丙地。后来到了丁地。最后呢?
  香港这般的繁华地,人口五六百万,但倚仗谁来爱惜她?——最基本的,谁来养活她?一个女人,长得纵好,也是无用。她这样的颓丧,难道赶去投靠一个雾水的奸夫么?
  走得到哪儿去?
  不知不觉,被驱使来至香火鼎盛的黄大仙。
  她一早就听过黄大仙了。
  来到庙前,方才惊觉是怎么来的?
  该处烟雾缭绕不断。一路上,烟黄烛照,风车飞转,都见善男信女来参拜许愿还神。好似有某种力量的驱使,是的,一定有她自己也抗拒不了的牵引。追随着人群,取过一个签筒,径自在殿前空地跪下来,求了一支签。
  然后,她又追随着人群,走到一条小小的里弄,两侧全是解签的摊档。
  有个摊档生意比较冷清,那解签者便在招徕:
  〃小姐!过来光顾解签呀。〃
  女人被那人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那是一个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单玉莲一见,有点面善,不过想不起来。
  〃我好像见过你。〃
  〃怎会呢?在这里是第一次见面吧。请坐,小姐,第几签呀?〃
  单玉莲坐下来:
  〃五十四。〃
  老妇便摊开一小张桃红色的签纸,望定女人,兀自念签语:
  〃五十四,庄周蝴蝶梦。——'庄子酣眠成蝶梦,翩翻飞入百花丛;天香采得归来后,犹在高床暖枕中。'这是一支好签呀!〃
  单玉莲一听,竟是〃好签〃,联念到这些纠缠困扰,不禁苦笑。人人只道黄大仙灵验,原来是骗她的!
  那老妇却继续道:
  〃小姐,你来一趟,不错,是可以还了心愿,但梦始终是梦。唉,何必把事件揽大呢?不若收手吧,把前生的冤孽都忘却吧!〃
  她苦口婆心地劝她,但单玉莲一愕:
  〃我有什么心愿?我有什么冤孽?〃
  老妇摇头:
  〃番归啦。去饮茶啦!〃
  单玉莲不明所以,无奈掏钱,刚打开手袋,抬头一看,整个摊档,和那似曾相识的解签者,全都不见了,空余几块破木板。
  她意夺神骇。
  一路回家,惶惑不安。
  回〃家〃。最后,女人还不是忍气吞声地回到夫家去么?
  这些玄妙的道理:一场春梦,好生收手。也不过是最原始的民生之道。——因为明知没结果的事,就不要做。她早已不是红旗底下的女儿,长大了,就明白〃怕死不是造反派〃是行不通的,因为往往死的是这批。好不容易过得这么安定而富足……
  收手,对了。
  她豁然开朗地回家去。 

 

 第八节 
  一进门,便见到武龙在等她。莫非〃冤孽〃是他?
  看来他也经过深思熟虑呢。
  〃阿嫂,你让我先表态,虽然我们从前好过,但,你嫁了给我大哥,他是好人,我和你之间,从今天起,一笔勾销,大家到此为止,别再追究了。〃
  单玉莲浅笑一下。是,都是成年人了,何必去得太尽?
  遂也修心养性地道:
  〃这都是我想说的。〃
  武龙不虞她也灰心了,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单玉莲有点无奈:
  〃当然我曾经希望每日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人是你。〃
  〃大哥赞你煲汤很好饮。〃
  〃我可以很贤慧的。〃
  〃那最好。〃
  单玉莲见于此阶段,大家明白说了,反而放下心头大石。不用互相试探,更加真诚。哦,原来黄大仙是有点道理的。她这:
  〃只恨没机会煲汤给你饮。〃
  武龙细想一下,道:
  〃会有人给我煲的。〃
  〃从小到大我们的生活中没有鬼神,不过听说人有来生,如果有就好了;如果没有,只好算数。〃单玉莲平静地对他说:〃我会好好待他的,你放心吧〃
  武龙不给自己任何机会。虽然,呀,就这样结束了一切的荒唐,事过境迁了,她竟可以如此的平静?一下子心底依依,又觉不妥。不过,她抢先道:
  〃好,就这么办!〃
  单玉莲第一次,比他快,决绝地转身上楼去。
  终于二人分手了,尘埃落定。
  从此咫尺天涯。
  不是说,世间最遥远的,是分手男女眼睛之间的距离么?单玉莲很坚强地黯然。做人便是这样。当下死心了。悲凉而理智。
  上楼,见到那呆坐沙发上,呷着一口热茶的武汝大,心中一热,使唤:
  〃老公!〃
  武汝大似寻回失物般惊喜,心花怒放,马上亲近娇妻,爱怜地把手中的茶递过去,热的、香的。他劝:
  〃老婆,饮茶啦!〃
  然后殷勤地问候:
  〃你整天到哪儿去?累不累?以后不要乱发脾气了,我怕了你,都不知多担心。我们出去吃一顿好的,庆祝破镜重圆。〃
  〃哪里有破镜?〃单玉莲心如止水。
  武汝大几乎献媚地、又把茶递至她口边:
  〃饮茶〃
  热茶一烫嘴,单玉莲喝不下,头一摇,茶给溅到衣服上去了。她笑骂:
  〃你看你!不饮了!〃
  又问:
  〃到哪处吃饭!不要武龙开车了。只我和你。〃
  〃好!〃武汝大应声而起:〃我们又去浪漫!〃
  他又排起来了,只要她最后还是回到他身边,他就是一家之主。看,带她到哪处吃饭,她就跟着到哪处吃饭。既往不咎。昨日之日不可留,留得青山在,人还是他的。
  于是盘算到尖沙嘴哪个好地方?香港什么都有!
  武汝大驾着那不相衬的红车出发了。一路上,女人不肯再吃自助餐,因为吃厌了啦。——忽地有辆车子,黑色的,就在她身边划过,影儿一闪。一乍见,她整个身子坐得极直。
  〃老婆,坐稳点,你干吗?〃
  ——她干吗?她见到他!
  突如其来的电话,突如其来的亮相。一双积年拈花惹草惯戏风情的诚服。呀,不,车子又远去了,一定是自己的幻觉。一朝遭蛇咬,十年怕草绳。一旦风吹草动,便担心东窗事发,方才如此。
  单玉莲坐定后,便问道:
  〃车子开不好。你真不是个当司机的料——你是当老板的科。〃
  哄得武汝大暗自得意。
  唉,白布落在青缸里,干净板也有限。幸好这是无从稽考的,哄得一时便是一时。一段日子之后,怕也无事了。昨夜风流,端的是一场春梦。
  来到尖沙嘴的高级日本料理店。鼓声一响,二人郎〃财〃女貌地踩上人工碎石子小路,于暖烘烘华堂中当上贵客。
  武汝大便开始点菜。
  他问她:
  〃你要什么?〃
  〃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你要什么,我便点什么。〃
  她有点不耐,只道:
  〃你出主意吧。主意出得好,我哪有不依你?你是一家之主。〃
  他对她太好了,千依百顺,生活因而平平无奇。男人没性格,便点了什锦海鲜锅、什锦寿司盛会、牛肉司盖阿盖,包保不会出错。
  满桌佳肴,包罗万有。她便见到不远处,竟坐了SIMON和一个女人!
  他也来了!——他花过心思的手段!
  他点菜,她倾慕地望着他微笑,只有听的份儿。一副白净的瓜子脸儿。
  单玉莲定睛细认。呀,女人当过《八卦周刊》封面的,是落选港姐李萍,正深情地沉醉于他的举手投足。
  他点的菜式上来了,一道一道的上,精致的冷奴、云丹、赤贝、柳鲜锅。小小的烧鱼,光洒几滴柠檬。昆布一卷一卷的,莲根一轮一轮的。他叫的饭,还洒了黑芝麻,还有一颗紫红色的小梅在心窝。他叫的汤,是一个描金线的清水烧茶壶盛载的。每一道菜,旁边都有块小小的枫叶,好似女人的手。
  为什么同在一爿店里,自己的男人,蠢相得像个肚满肠肥的相扑手?自己不在意,人家看来必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还招呼她:
  〃快来吃鱼生,很大件。抵食!〃
  而SIMON呢,装作不认识她,正眼也不里过来一下,只顾与那李萍,浅斟低酌,暖酒令她的脸红起来。单玉莲眼里何曾放得下沙子?她把吃过一口的鱼生吞下。
  武汝大只随便把他爱人吃过的狭起,放进口里。她感受不到他那下意识的爱。她很忙。
  忙于挣扎。
  她半句话都没说过,她便陷入其中。谁有自行猛地跳将出来,因而对丈夫道:
  〃我想去旅行。〃
  〃去哪儿?〃
  〃——总之离开这里一阵子。〃
  武汝大一想,店里生意好,只去得三五天。三五天,花在机票上怎值得?但自己实在应陪她多些才是。便建议:
  〃不如回乡去,你也可以见见旧朋友,你不说要拎些老婆饼给他们吃吗?〃
  回〃乡〃?是上海?抑或惠州?
  当然,他们回到惠州去。——上海是她一个不可告人的噩梦。
  而她这般的回去一趟,还真不肯带老婆饼呢。她给那些人捎上的手情是乐家杏仁糖、丹麦蓝罐曲奇、绅士牌果仁、积及朱古力授饼……还有姊妹们得到的是化妆品、护肤系列,连香水,也唤作〃鸦片〃。真真正正的〃衣锦还乡〃!
  他们是住在惠州汤泉附近的四星级酒店,然后包了一辆车子到处巡游的。这回是〃游客〃的身分了。而她们呢,有些仍在〃卖〃,夏天卖西瓜、黄皮的,冬天便卖柑。另一些,已经去了卖笑。锦华的运道不及她好,尚在一个争妍斗丽、择既而噬的彷徨期。对比之下,自己求谋顺遂,已然是上岸人家。锦华十分艳羡她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妻室,不必无主孤魂地,至今犹在浮沉。见到武汝大,竟然甚殷勤。
  单玉莲有点不悦,也就不让她加入二人世界了。免得多事。
  武汝大问:
  〃你那姊妹呢?不是也约了晚上吃潮州菜吗?〃
  单玉莲一撇嘴:
  〃我们不要打扰她了。她还要找男朋友呢。看她条件不很够,又单眼皮,找到男朋友也得费点心机和人好。怎么敢老要她陪着?哦,你很想见到她吗?她电过你吗?有没有托你没法子到香港去?〃
  锦华见她没联络,等了一晚,后来打电话到酒店。酒店很堂皇,又有保安,她要单玉莲领着,才可到咖啡室夜话,及吃票子忌廉蛋糕。
  单玉莲撇下武汝大,勉强跟她会面。
  锦华不凑,只当二人仍是一处的好姊妹,那时她有路数,不忘关照她的。故不知就里,还跟她讲心事:
  〃我也出来接了一阵客了。不过现在的客很精明,都是想玩你,不是想娶你。——你就好啦,嫁得那么好。〃
  〃他对我真没话说了,要什么有什么。〃
  〃早一阵我跟一个姊妹出深圳做,有些客送我们三点式泳衣,就是要我们陪他们到新都游水,连这样也要玩个够本。〃
  单玉莲便同情起她们来:
  〃港客都很难做吧?〃
  〃不,有一个,他是搞电子表的。他长得很好,又高大又有钱,每次来都找我陪,可惜他有老婆。〃稍领,便笑着说:〃他在床上很劲儿的,一晚来四次都试过。真可惜,他有老婆。不过,我有点喜欢他,不要钱也肯做。我想起他都会湿的。〃
  当锦华这样的形容她心上人时,单玉莲眼前也活现了斯时情景。他,虽只共枕同眠了一夜吧,但也曾如此的亲密,如胶似漆,份情也是自己首肯的。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他的手心放在她胸前,不动,等待她动情。像等待一根险险锥过大红十样锦缎子鞋扇的绣花尖针儿,等待它变硬,冲出重围。
  她恨不得钻入他腹中。这般的难为情。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她的脸热起来。
  当他在她身体里头,空气中有种特别的香,是绵远而古老的香。首香、檀香、紫苏、玫瑰……素在房子中,昏沉欲死。——他,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男人好。
  只一夜,他又续上另一个了。男人都是这样。想不到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做〃鸡〃的。
  辗转成忧,相思如扣。女人量窄,总觉不值。
  锦华见她怔住了,却没在意,又问:
  〃喂,你那武先生呢?〃
  〃他?〃单玉莲思绪自香港回到惠州来。
  〃他对你怎样?——在床上。〃
  单玉莲措手不及,没有答。
  锦华体谅地道:
  〃他也不错了。也是个好老细。玉莲,我很羡慕你呢。〃
  老细?白头偕老?一生一世?
  室内开了暖气,窗外虽下着寒雨,却是半点沾不上身。武汝大是一个好老细。她睡不着,坐到窗前,扯开一点通花的纱帘,这贫瘠贪婪的土地上,四星级的酒店。单玉莲嗟叹一下,微不可闻,但到底还是被丈夫觉察了。
  他没有亮灯,只在床上喊过去,尽量把声音放软:
  〃两点钟了,还不睡?〃
  单玉莲并不回过头来,但是冷不提防眼泪便淌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香港?〃
  第一次,武汝大感觉到,一定有点不快乐的心事缚住她。自己,费尽周折,到底是缚她不住。武汝大也不说什么了,只转过身,倒头睡去。有什么办法?他在暖暖的被窝中,也无声地嗟叹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
  不想知道为什么。
  惠州有西湖,一直是游客好去处。红棉水谢、百花洲、点翠洲、泅洲塔、苏堤、九曲长桥、惬龙桥。惠州有场泉,是个高温矿泉,泉眼十多个,水温在摄氏七十度,武妆大全身泡浸在温泉中,这个独处的时刻,他特别寂寞。他做错了什么?自己也算是个善良的好人,好人没好报,博不到红颜欢心,他开始忧心忡忡,但又无法可施。他做错了什么?
  武汝大也有心事的。
  温泉水暖,眼泪也很暖,小小的眼睛,淌下一滴泪来,情知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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