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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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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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车驶进了娱乐城。
  那些尖叫仍是一阵一阵的传过来。——当中,一定有他的声音吧。和她的声音吧。他俩紧拥着吧。
  仓田孝夫问:「你想去坐过山车吗?我陪你去。」
  「不,」我微笑:「那是小孩子的玩艺。」
  「哦由纪子是个二十三岁的老人家!」他揶揄:「我岂不应该当祖父?」
  他公干后回仙台,每隔一两个星期,邮便局总会把一盒又一盒的山形“佐腾锦”送来我家。——他忘了我本来就在生鲜水果部门工作,但也因为经验,我和你外婆尝得出他的礼物是极上品。经过严格挑选。颗粒和颜色完全一样。
  后来,在红樱桃中出现了一个指环……。
  另外一次见到勇行,是在阪急电车上。向十三方向走的。也许他回家去了。
  车厢中人不多,没坐满,我离得远远的,一抬头,又碰上了。说是没缘分,又不尽然。但统共才只两次吧。
  勇行的头发长长了,回复我初见他时的长度。他戴上了音乐耳筒,不知听什么歌。
  他神色有点落寞,没有女友在身边的今井勇行,眼皮特别单,本来的单眼皮,特别憔悴。他望着地面,但没有焦点。电车晃动着,他不动。全无舞感、乐声空送。他似乎不快乐。还有小小的胡碴子,不太显眼,小黑点。——他的胡碴子长得很快,早餐剃了,黄昏便可长出来了。
  我没有叫他。
  后来他无意中望向我这边。我别过脸去。他没有叫我。
  ——也许他是看不见我的。
  他望向我这边,良久。仍是没有焦点。
  今井勇行真是漂亮。可惜我们不属于彼此。我儿,这是心底话。我感觉道肚子痛,便知你不安。你饿。
                 
                 
  孟兰施饿鬼会之后,八月二十四日,我参与了寺庙的地藏盆。晚上,大家在河上放灯,小小的灯笼,称“精灵舟”。
  堕胎的妈妈们为歉疚、追忆、怀念、赎罪、补偿……,种种心事,后来化作一尊一尊“水子地藏”。长久供养。
  一位法师走过来,说了几句话:「纯真无垢支离灭绝释放天然如水似月」
                 
                 
  在远行前,我做了一件事:——我到千日前的道具屋筋,定造一个模型。
  这道具屋筋街道不太长,两旁店铺共百多间。它之所以闻名,因此处以蜡或塑胶制作各种食物之样本。吸引很多餐厅的老板、游客,和喜爱收集食物模型的人。
  他们造三文鱼寿司、荞麦面、天妇罗、火锅、意大利粉和御好烧……。
  我向其中一家的老板提出定造条件:「我想造一刻明石烧,八个,以红漆木板上。——每个丸子帮我放两粒八爪鱼肉。」
  「不是一粒吗?」
  「是——两——粒!」
  「奇怪呀。没这样的造法。」
  「有。」我坚持:「我吃过。」
  老板搔搔他半秃的头:「一颗眼睛是放不进两个瞳仁的。」
  是的,这个我太明白了!
  「请你帮我忙吧——」
  「太挑剔了,丸子会裂的。」
                 
                 
  HAVE A NICE TIME HAVE A GOOD DAY光り辉くひとときをHAVE A NICE TIME HAVE A GOOD DAY
                 
  川の流れる街で流れ行く水に想いを驰せて二人嗫く限りない未来新し恋か水面に摇れる波にきらめく爱の街SHINNG EYES祈り込めて新しいときを见る
                 
                 
  我心中有道小河流过。
  「不会不会。」我哀求他:「你照造好吗?感谢你了。记得放两粒八爪鱼肉呀。就像很努力地瞪大圆鼓的眼睛——」
  「每个加五十元才造。」他不情不愿:「又费材料又花功夫。从没这样的要求的。」
  花在凋谢之前最美丽,但人却在离别的一刻才多情。你不要取笑我们啊。
  我知道,这或者会是整条道具屋筋的奇怪笑话。
  两个人之间的纪念品,总令局外人发笑。——即使它是悲凉的。
  当我在难波走着,忽然,传来一声怪响。
  四下的男女连忙左顾右盼。
  原来是电子“求偶机”呢。
  一个女孩掏出那手掌大,椭圆形的小机器,在她身边四点五公尺范围内,也有一个男孩掏出他的“求偶机”。大家配合一下。
  二月才推出的新玩艺,内销连定单已近一百万了。男装蓝色,女装粉红色。每个人设定模式:“谈心?”、“一起唱卡拉OK?”或“追求?”。只要在附近,有持同样机器设定同样模式的异性走过,便会同时感应,闪绿灯,发出讯号怪响,让他俩看看是否匹配,可以发展。
  在人海中寻找另一半,又怎可依仗一个二千九百八十元的电脑?
  “缘分”若如此便宜,人们又怎会受尽折磨?
  她和他的故事,是什么的结局?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真正的“爱”是痛的。我忽然泪如泉涌,无力自控……。
  我竟然走到802号“初恋情人侦探社”的门外。我找不到那个人。我只找到一间公司。曾经一度,我最恨这间公司了。
  我儿,慢慢虽舍不得你,但人手的路总是这样。
  人随脚走。
  路由心生。
  我到任何地方,遇上任何人,我都记得你是我和他一块悬浮的血肉。
  仙台有“天道白衣大观音”,一到埗,我必去祈求他保护你。照顾你。
  还有不动明王、四天王。地藏菩萨、佛祖……,虽你列仙班,总是一位小地藏,多听经多蒙保佑。
  有些妈妈立“水子地藏”、“清远随喜”、“无缘”、“长幕”、“无愁”、“听涛”、“坐忘”、“迟日未醒”、“听铃无忧”……。
  幸福婴儿在春日柳絮下酣睡如猫。我儿,你以花岗麻石为身首,五官朴拙,不笑不哭,不言不语,不吵不闹,不眠不休,不贪不恋……,坚强地化作地藏。
  我给你改作“猫柳春眠”,你一定明白我的心意。
  往后,我自关西至东北,走过每间寺庙,燃点香火,用力拍掌,摇动响铃的绳索,你若听见,遥遥示意,妈妈虽飘泊,心灵也会知道。
  我会做四万六千日功德。
  世无天长地久,终亦雨打风吹。唯有无情,方至多情。
  夜夜风清月明,辰光净好,心事清盈。我与你永恒相知,不会寂寞。
  保重保重。
  保重。
                 
  早川由纪子
                 
                 
  

 寻找蛋挞——吃蛋挞的女人 
                 
  每逢有新产品上市,就受到牵引。前不久,才有“姜汁蛋挞”的发明。
  那些蛋挞很厚实,颜色比较沉重,黄色中带点青。因为有姜汁,所有微辣,味道很独特。灵感一定来自姜汁撞奶。——但,蛋挞皮仍是非常糟糕的批皮,厚厚一兜来盛载蛋汁,似一个碗多过一个挞。
  我想:「究竟在那里可以找到真真正正美味的可靠的酥皮蛋挞?」
  传呼机响了。导演留言那个巧克力广告已落实:后天早上八点通告。嘱我别忘了给一双手“打水晶蜡”。好好维修保养。
  我并非天生丽质的模特儿,身材亦不是呼之欲出的一类,蛋,我是全岗五名“卖手的人”中一位。有些商品需要成熟的手,如婴儿尿片洗洁精;有些需要华丽的手,如钻戒名表;有些需要文艺的手,如钢琴金笔;有些需要带感情的手……。——作为“幕后黑手”的“幕前白手”,完全无心插柳。
  我的一双手白净修长,指节均匀,这是天赋。但我很少做家务拿重物。母亲在时当然用不着,后来,也是姐姐负责,我可以专心念书。——我明白自己一双美手,其实是家人的温情礼物。
  本来在广告公司会计部工作,现代人多用电脑少写字,新一代的手,已经再也生不出厚茧来。完全没有从前文化人的“情意结”。
  父亲的右手,却因大半生都在写字,所有连食指和中指也有“枕头”。是他生命的指环,终生摆脱不了。
  文化人喜欢买份报纸上茶楼品茗,或到茶餐厅饮下午茶。父亲是个编辑,常带我们姐妹去。当同作者聊天时,我便喝丝襪奶茶吃蛋挞。
  自小就爱上蛋挞。
  一流的蛋挞,厨房是一弄好便把整个铁盘捧出来,铁盘经了岁月,早已烘得乌黑。通常蛋挞出炉有定时,最早的大概是七时三十分就有了,错过一轮,得等第二轮第三轮,总是隔得好久,望眼欲穿。——有时不知如何,上午卖光了,要下午再来。
  但一个个圆满的蛋挞,时值得依依守候的。
  它们在铁盘上,排列得整整齐齐,争相发放浓浓的蛋香、奶香、饼香……。
  一流中的一流哪,应是酥皮的。油面团和水麦团均匀覆叠,烘香厚一层一层又一层的薄衣,承托那颤抖的、胀胖的、饱满的、活活地晃荡,但又永远险险不敢泄漏的黄油蛋汁,凝成微凸的小丘。每一摇动,就像呼吸,令人忍不住张嘴就咬……。
  蛋挞是不能一口全吃的。
  先咬一口,滚烫得令嘴唇受惊,但舍不得吞。
  含在嘴里,暖热儿踏实,慢慢吃。此事酥皮会有残屑,顺势洒下,一身都是。又薄又脆,沾衣也不管。再咬第二口……。
  直至连略带焦黄但又香脆无比的底层亦一并干掉,马上开始另一个。
  ——通常,第二个没第一个好吃。
  ……
                 
  「婉青,再来一个——」
  「OK。没问题。」
  镜头只拍我的手。拈起一颗金黄色装的巧克力,打开它,黑褐色的身体中间有个血红的心。手要“表达”十分感动,有点抖,有点喜悦,然后全盘投降。
  化妆师过来给手补粉。然后取笑:「咦,稍为用力点,粉抖抖到地上去。」
  一直对我有微妙好感的导演说:「CLOSE UP手的“表情”时收一些。但又不要太定。太定就很木。你不必忍着呼吸。」
  纤纤玉手又再培养情绪开工。
  每小时公价千多元的“卖手费”,当然比父亲弯腰蹙眉笔耕拼版……,来得轻松。父亲除了卖手,还卖脑。
  一个好的脑,也像一个蛋挞。……
  收工了。
  灯一下子灭掉。公司有半箱巧克力,各人分一些当零食。我不爱导演递来的巧克力。甜品的首选决非巧克力。
  记得去年回归日子越来越近,电视和报刊上都有彭定康这末代港督的回顾。随便打开一份,都见胖子在香港作亲民访问时,当街饮凉茶、吃“菠萝油”、大口享受新鲜出炉的蛋挞。馋的很。
  肥彭政绩也许引起各界争议,意见分歧,但他吃蛋挞时样子很亲切。古时的皇帝,每顿饭都命人“嘴膳”,以防被下毒。——但谁会舍得在一个香喷喷的热蛋挞中下毒?不是辜负了人,时辜负了凡尘的丰足自由与温饱,破坏了一切生活秩序。
  蛋挞不贵,好的太少。而且人们在吃不到之前,不珍重它。
  六七年暴动时我还没出生,所以回忆中没有左派土制炸弹“菠萝”。父亲从来没发达。我觉得香浓醉人的丝襪奶茶和蛋挞已经时盛世。——很讽刺,父亲的名字是“欧阳贵”,人家常乌黑他是前税务局长“欧阳富”的兄弟。年年总有不少打工仔在纳税之时对税局恨之入骨,欧阳富时惨遭诅咒的代号。每到税关,同事便拿我开玩笑:「请你爸爸的兄弟不要心狠手辣,追到我们走头无路!」
  我笑:「有得纳税比没得纳税好,交很多很多的税,时我毕生宏愿。」
  但,我没这“资格”,父亲不曾大富大贵,也没这“资格”。税务局长换了新人黄河生。而父亲也不在了。后来,当教员的姐姐结婚了。不久,生了一个男孩。……
  但觉过去相依的人相依的日子,也成为“末代”。
  父亲贫穷而孤傲。报馆因他眼睛不太好,劝他退休。欢送会搞得很热闹,但公司无意照顾他终老。父亲死时且说:「我近四十才生你俩,照顾的时间不够。你妈一向娇生惯养,但我的才华不能把她养到百年。我也怨过她短命,幸好她先去,我可代她操劳,作为补偿,如果我先去,她就辛苦了……。」
  说来还好像有点庆幸。他着我去买半打蛋挞。我在医院门外等的士,到了茶餐厅,又等蛋挞出炉。——买回来时,父亲已昏迷,从这一刻开始,再也吃不到蛋挞了。实在痛恨世上竟有这样的错失。
  我认为父亲是一流的男人。
  每当吃蛋挞时,心情阴晴不定,不免又喜又悲。
  失望的时候居多。我一直寻找好蛋挞。也寻找好男人。总不能长期住在姐夫家。姐夫不是亲人。我么寻找一个如父亲的丈夫。这真是相当困难的事,比民间保钓号要登上属于中国领土但被日军舰包围侵占的钓鱼台更困难。后来它还是被撞沉。
                 
  念大学时,食堂中也卖小吃,当中有蛋挞。它不但永远不熟,还永远脸皮厚、又冷又硬。总叫人联想起整容失败贵妇的一张假脸,影响食欲。食堂只做师生的生意,没什么赚头,大家也没什么要求。认识第一个男朋友沈家亮,他比我大一岁,但低一年。是个可乐迷,用可乐送蛋挞。
  沈家亮习惯两口吃掉一个。若是迷你蛋挞一口一个,顺喉而下。别人说“囫囵吞枣”,大概也没有他快捷。
  我比较喜欢方奕豪。还是沈家亮等一群人同他庆祝生日时,上他家认识的。——我最先看重他的手:灵巧、敏锐、准确、豪放。他是一个电脑狂。电脑知识令我由衷佩服。方奕豪拥有一百吋荧幕。三枪大投射、环绕立体音响、接驳电脑后玩INTERNET……,几乎每秒钟,指头翻飞永不言倦,好似世事都在运筹帷幄中。
  既拥一百吋荧屏,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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