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一六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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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一六二九-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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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想到了些什么?”

张申岳终于显出几分感兴趣的样子。

“袁崇焕今年年初的时候就下狱了,但一直拖到八月份才杀,崇祯杀他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中了什么反间计。”

“这不正好说明他的罪行比较确凿么?”

“可奇怪的是,李教授告诉过我:在1644年,崇祯刚刚在北京上吊,南京弘光帝才继位的时候,在他的登基诏书中就为袁崇焕平反了;又于第二年进行公开祭祀,重新举行葬礼;后来永历皇帝又给他上了溢号……居然和熊廷弼的一样,可见即使明王朝本身,也觉得崇祯是杀错了。”

张申岳哈哈一笑:

“我们现在不就是身处这个年代么,何必非要听老李上历史课,直接去找个人问问不就行了。”

“我尝试过了,但在这里打听不到。”庞雨苦笑,“海南岛毕竟太偏远了一些,如果以后有机会踏上中原土地,倒是可以问问……不过,老张,我个人觉得,崇祯杀袁崇换,其实和今晚咱们杀那个王大户的理由一样。并不在于他犯了什么罪,而是形势使然,非杀不可。”

“嗯?怎么说?”

“从后来京城百姓的反应来看,袁崇焕是被他们当作最大的敌人看待了……‘百姓买得,和烧酒生吞,血流齿颊’……这已经不是正常人的行为。”

“你是说北京城里的老百姓都疯了?”

“是狂热,就好像大革命时期的巴黎……也许是被欺骗,也许是为了泄愤;又或者仅仅是长期恐惧之下的大爆发……总之,当时北京城里的人,大约就跟今晚这些村民差不多。顺应民心杀了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维护社会的安定,恢复朝廷失去的威望。”

“所以就借他的脑袋来安心人心?”

“是,满京城的民意都要杀他,崇祯于是顺应民意而行。因为要让那些需要发泄的人民群众满意,单单处死他是不够的……故此才采用了最残酷的刑法。还卖肉什么,那纯粹是一场表演啊!最血腥的表演,却也最能取悦民众,法国大革命的经验哪……”

长长叹了一口气,庞雨嘿嘿一笑:

“因为不在当时的北京城,并没有亲身接触过这种狂热气氛,所以在后续的弘光,永历等人看来,崇祯的决定当然就很是莫名其妙。就好像台湾人指责我们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愚蠢,我们又反过去嘲笑他们在选举中的闹剧一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仅此而已。”

张申岳默默听了半天,最终拍拍脑袋,哈哈一笑:

“这也算是一说吧。我说老庞,那人都死了,没必要总是念念不忘吧。不过一个言过其实的书生而已。说实话,我觉得他的才能也一般般,咱们这边随便抽出哪个,坐到他那个位置上,不说比他强吧,至少不会更烂。我以前只看过金庸写的《袁崇焕评传》,撇除那些倾向性文字,我倒是觉得——作为一名行政官僚,他把所有能得罪的人都给得罪了,把能犯的错误统统都犯了一遍,不死才怪。”

张申岳的态度很明显——他对袁某人没啥好感,庞雨禁不住也哈哈一笑:

“只是从前一直对这段公案比较感兴趣,恰好来到了这个时代,难免想要探究一下。不过闲聊,闲聊罢了……”

说话之间,那边惊心动魄的砍头大戏已经结束,三四颗血淋淋的脑袋被高高挂起。王辛芝犹自得意洋洋,赤裸着上身,正一桶一桶往身上浇水清洗血迹——就连这个动作居然也引起周围的阵阵欢呼。

张申岳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也看穿庞雨刚才为什么说那么多废话的原因了——这家伙也许纯粹只是不想看杀人而已。

第二阶段公审大会终于结束,但这场已经吸引了王家庄全部村民,连附近几个村寨民众都跑来凑热闹的大戏却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折腾了这么一整天,所有人肚子都饿了。革命就是请客吃饭,中国的革命历来更是如此。王家庄的粮仓已经被瓜分一空,牲口棚里当然也不会放过。牛,马,驴等作为生产资料被分配出去,而鸡鸭猪羊之类则都被拖出来宰了,当场用大锅蒸煮,分发给众人食用。

文雅点的,还拿个小刀割开,粗胚汉子们则干脆胡乱用手撕扯,就着从王家地窖里搬出来的烧酒大吃大喝起来。那几具没了脑袋的尸首依然躺在场地正中,却丝毫不能影响到周围民众的好胃口。

第一百三十八章 敲大户(下)

“这……这算什么?”

那位琼州府的七品推官,王璞王介山,不知何时也出现在王家庄里,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看来是匆忙赶到的。

严文昌瞥了他一眼,他倒是很能理解这位王大人的来意——推官的职责就是掌管刑名,安抚百姓,而琼州府的推官则额外负有“抚黎防叛”之责。这些短毛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连他老严一开始都吓得不行,王璞开头时不知道,但在听说以后自然也极为紧张。这么匆匆赶过来,大概是想帮忙收拾残局,采取补救措施的。

总算是一番好意,外围哨兵们也就没怎么难为他,直接给放进来了。

不过当王推官来到现场时,才发现这里的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他先前的任何预料。短毛们的凶残程度首先就出乎了他的预料——那几具无头尸连外衣都给扒了,还是靠了旁人指点,才知道那就是王家庄前主人们的遗骸。

可当地黎民的反应却更是超乎了王介山的想象——面对这些杀害了他们庄主的凶手,素来以强悍难治著称的黎家汉子们却将短毛众人团团围在中间,一碗又一碗的朝他们敬上苞米酒!

就连王璞本人,本来他一身七品官袍,行在路上普通黎庶就算不当即跪下行礼,多半也是绕开走的,但这时候那些最底层的农民们居然完全不在乎——才刚刚进入王家庄,就有人不由分说朝他右手里塞进了一截粗竹筒,里面灌满苞米酒,左手则被塞上一条肥鸡腿。那个半醉黎人还用油腻腻的大手在他肩膀上连拍几下,搞不清楚是打招呼还是趁机擦手,反正在官袍上留下了大片污迹。

“来了就是朋友,吃!喝!”

在这两件“礼物”面前,堂堂两榜进士王介山一直刻意保持着的官威体面顿时荡然无存,拿着那两样东西哭笑不得。本来还想摆出官架子呵斥一番,但这时候那解席却摇摇摆摆走了过来。

老解先前已经喝了不少酒,舌头都大了。可他能及时出现在这里,本身就证明这家伙一点没醉,头脑还清醒得很呢——没等王璞说出任何可能破坏气氛的话,解席直接朝他举起了手中大碗:

“啊,老王……你也来看热闹啊?……哈哈,你也姓王,到了这王家庄不喝酒怎么行?喝!”

自从上次被狠狠教训之后,对于这伙嬉笑怒骂毫无顾忌的短毛,王璞算是彻底怕了。虽然此后依然坚持本职工作,却再也不敢去跟这伙人顶撞。此时面对解席高高朝他举起的酒碗,还有周围无数“黎蛮子”灼热的目光,就算他王介山是正宗东林党,也不敢在这时候闹什么书生意气,乖乖地举起竹筒一饮而尽,只呛得连连咳嗽。

但对面老解和其他黎人却都哈哈大笑,立即有人上前替他斟满,解席对他的态度也马上热络许多:

“好,大家都看到了么——这可是州府的王大人,堂堂七品官!今晚与民同乐,不醉不归——喝!”

“吼吼……”

周围汉子们一同随之鼓噪,有人开始敲打竹筒和锅碗瓢盆,弄出各种各样噪音,而就是在这样的噪音之下,居然也有不少人跑到火堆旁边跳起舞来,一点都不在乎旁边的死尸。

——这王家庄虽然号称黎人土舍,但一应穿戴服饰,住房习惯,和汉人几乎没什么差别,直到这时候,才终于显出点异族习俗。

一连被灌了三四筒烧酒,王推官介山大人才总算从那些热情过度的黎人包围圈中脱身出来。看看周围,他唯一能去的圈子,似乎只有严文昌那边,一群小吏们聚集的地方了。

虽然平时跟严文昌很不对付,这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王璞跌跌撞撞走过去,幸亏旁边几个琼山县吏员比较客气,连忙上前搀扶着,在火堆旁坐下——却正好就在严文昌旁边。

“咳……咳……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啊……果然还是匪。”

王璞犹自在嘀咕着,旁边一个琼山小吏则连连点头——他似乎也与这王家庄有点关系,但这时候当然绝不敢承认。

“没错没错,说什么秋毫无犯,压根儿就是一窝子活土匪么……”

老严瞟了他俩一眼,嘿嘿一笑:

“安抚民心呗,我说王大人,那些短毛这回可又帮了你一个大忙,现在想必根本不用担心这些黎人反叛闹事了吧。”

王璞看看四周,根本不分黎人汉人,一帮穷汉子现在个个兴高采烈,见人就灌酒,比过年还热闹。而人群中间,那解席还在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我们是穷人的队伍,短毛专门为穷人做主的!父老乡亲们,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看现在这架势,说黎人会跳出来造短毛的反,那是肯定不可能了。可如果短毛们想要聚众干点什么……那绝对是轻而易举。

“幸亏他们已经是反贼了……”

王璞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很荒谬,但怎么想又怎么有理——这伙人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完全全就是啸聚山林谋反起事的架势,可他们明明已经控制了整座琼州府啊——自己造自己的反?难道真是如传闻中所说:短毛天生五行缺土,少了大粪就没心眼?

严文昌一直在注意着王璞的表情,见他脸上神色阴晴变幻不定,嘿嘿笑道:

“如何,进士老爷可是有所心得?”

王介山哼了一声,对于这个毫无气节的瘪老头子,他向来是用居高临下的鄙视目光看待。

“不过本性难移而已。哼哼,纵使已然牧守这一州之地,却还是改不了髡匪本性。”

“……哈哈,王大人,堂堂两榜进士,左忠毅公之高徒,难道当真只有这点眼光……还是言不由衷?”

严文昌今晚大概也喝多了那种苞谷酒,与平时的谨慎小心大不相同。指了指场中那几具无头尸,又一次嘿嘿笑道:

“破家典史,灭门知县……这大明朝自开国以来,从洪武皇帝起就屡兴大狱,豪门世家不知灭了多少。可却从来没有一次,象这些短毛这样,杀得理直气壮,杀得大快人心。若是我当时和那王大户易地而处,恐怕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该死了……王大人,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怕?”

“怕什么,他们要杀早就杀了。吾等为大明朝尽忠,死亦无怨。”

王璞傲然回应道,严文昌并未理会他话语中的讥刺,仍然在嘿嘿笑,但语气却渐渐苦涩:

“是啊,你那么得罪他们都没被杀……我们这些人,不管换了谁做这州县主人,总要依靠我们管制百姓,让他们服役纳粮……原本我是有持无恐:短毛不会杀我们。直到今晚……”

严文昌忽然颤抖起来,脸上表情渐渐变得凝重,甚至是恐惧:

“今晚我才知道,原来短毛根本可以不用我们。他们完全有另外一种办法,可以在最短时间内,获得极大力量!”

王璞的脸色也渐渐郑重起来,他看看周围,那些几个琼山小吏似懂非懂的,但好在并没有任何外人在旁边。

“你是说他们今晚干的事情?”

“不错,短毛才仅仅开了一座王家庄,就能获得如此声势。若是他们将周围数县大小庄院统统破了,那当如何?”

王璞默然不语,但脸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却不停滴落下来。过了很久,方才低声应道:

“数万之众,旦夕可得……陕西之地,就是因此而糜烂不可收拾。”

周围小吏们终于能听懂这段对话,一个个汗如雨下。自古以来民变最为可怕,纵使朝廷大军可以镇压下去,他们这些底层官吏却十有八九会变成牺牲品。

至于像现在这样,一群人身穿官袍却能坐在那群乱民堆中安然喝酒……绝对属于特例,不可能重复的特例!

严文昌的判断还真准确——事实上,就是现在,在那黑脸姓解的面前,已经有好几个外乡闲汉在撺掇他:

“大当家的,这边下去三五里地就是刘家庄,那刘大户也是为富不仁的东西,他家里粮米银钱堆积如山,庄丁护院可比这里少多了……回头去把那儿也开了吧?”

“还有临县的肖家庄,李家寨……都有得是钱啊,一并开了开了!”

一帮无赖汉子肆无忌惮,公然就大声叫嚷,竟是丝毫也不顾忌这边还坐着一群官家人。王璞等人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眼下周围这种气氛,只要那姓解的点个头,根本不用短毛亲自动手,光那些喝红了眼的乱民就能把整座琼州府给冲一遍。

总算那位解大爷还挺清醒,只是哈哈笑着劝吃劝喝,甚至还跑到场地中间去跳舞翻跟斗,压根儿不曾理会那几个无赖汉,旁边一直偷偷注视着他的官吏们才放松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们毕竟和那些陕西流寇不一样。”

王璞暗自抹了一把冷汗,定了定神,干咽了一口唾沫,他忽然觉得口渴起来,那农家土酿的苞米酒再灌到嘴里,似乎也不是那么粗劣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严老头儿的决意

而严文昌却一直坐在那里,嘴里低声咕哝着什么,过了片刻,他朝王璞拱一拱手:

“王大人,这个……您是从大地方来的,见多识广,听说那陕西流贼也在杀官造反,其间详情,可能向我等说道说道?”

王璞瞧不起严文昌,后者其实也一向没把这个外地来的书呆子放眼里,尤其是王介山几次三番在短毛那里吃亏之后,这边大小官佐自然更加瞧不起他。

不过今晚,都能跟乱民坐在一起喝酒了,这两个读书人互相说说话自然也没啥了不起。

王璞哼了一声,本来习惯性的又要摆架子。不过看到手中油腻腻的鸡腿,苦笑一声,干脆狠狠啃上两口,又喝一大口酒,摇摇头:

“还能有什么,无非裹挟,流窜二策而已……”

——在王璞前来琼州之前,他曾听说过陕西流贼的事迹:每下一地,不分贫富俱劫掠之。又将村民老弱置于阵前,迫使良民持刃杀之,以此互相裹挟,一日内可得数千乃至上万人力。

那些原本很纯朴的农民,在自己的妻儿亲人都被乱民杀害以后,有敢于反抗的,往往一同被当场杀死,而活下来那些,却转而成为暴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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