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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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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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这才缓缓起身走过来。到了跟前,家慧轻描淡写地说:“你跟我来吧。”女人就随在家慧后面,左拐右拐,到了门前。家慧走在前面,下台阶时回头提醒她:“小心点儿,屋里黑。”
  汪洋和魏晨又跑得没了影儿。女人走进屋里,从草帽底下向四处张望着。家慧说:“把帽子取下来吧。”女人把帽子从头上缓缓取下来,家贞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完整地呈现在家慧面前。她的头发被草帽压得圆圆的,像一个黑面馍馍。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贴在脑门子上。
  家慧倒了一碗水递给她,说:“渴了吧,快喝了。”家贞低头把满碗水一口气喝下去。家慧接过空碗,忍了半天的眼泪到底还是流下来,哭着问道:“几年不见,你咋老成这样?我看着像你,又不敢认。”
  家贞坐在椅子上,草帽靠在腿边,抽泣使她的脸扭曲得变了形,许多话蜂拥着哽在喉间,说不出来。
  家慧一边抹泪一边劝她:“别哭了,一会儿孩子们回来看见。”家贞抽泣着忍住泪,说:“我这几年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扫地出门时屋里啥东西都抄了。我从益生堂带走的金耳环、金戒指,一件不剩被他们掳走。老的小的憋在一间破房子里,吃没吃的,穿没穿的。我的来秀,五九年饿饭,硬是给饿死了。”家贞双手抱了脸,失声痛哭。
  家慧有心想劝她,自己也哭得止不住。家贞边哭边说:“我想你们哪。一是不敢回来,二呢,孩子拖累走不开。这几天我总做梦,梦见益生堂黑洞洞地连个油灯都没点。要不就梦见老三,见了我,只喊姐,别的啥话不说。可怜他死的时候,我不能回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家慧唏嘘着说:“大哥他们也下放到青峪河,益生堂这回是彻底干净了。”
  家贞用袖口擦了眼泪,上上下下看看屋子,问:“你咋搬这儿来了?原来的房子呢?”家慧说:“叫街上收了。”
  家贞叹道:“益生堂人老几代,没害过人,没黑过钱,街上老老小小谁不说好,为啥会落到这种地步?”家慧说:“我跟你一样想不明白。要说做过缺德事儿,这是我们姊妹两个说,耀祖大伯还做得少吗,可是你看看家瑛,虽说也过得不易,但至少不受人欺负,街上没几个人敢惹她。哪像我们,夹起尾巴做人,还怕走路踩了人家脚后跟。”
  姊妹俩正在哀哀哭诉,汪洋和魏晨从外面跑进来。魏晨喊:“妈,肚子饿了。”家贞指着汪洋问:“这就是洋洋吧?”家慧点点头,对汪洋说:“快叫五姨。”汪洋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家贞,戒备地站在门口,不愿近前。
  家贞苦笑着,眼睛在汪洋身上上下扫视,嘴里念道:“像,像,太像了,活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家慧知道她说像谁,怕说走了嘴让孩子们起疑心,忙对魏晨说:“你咋也不叫五姨?”魏晨很老到地说:“她不是五姨,她是叫花子。”汪洋在一边附和:“对,她就是叫花子。”虽说童言无忌,家贞还是被说得脸上挂不住,刚刚止住的泪又流了出来。
  家慧气得甩手给了魏晨一巴掌。“我叫你睁眼说瞎话!”这一巴掌打在背上,打得太重,魏晨憋得小脸通红,半天哭不出声。家贞上前扯住家慧胳膊,说:“姐,你这是何苦。”
  家慧也意识到下手太重,正要说话,外面有人叫:“四姑娘在屋里没?”刚听见声音,人已经到了门前。就这么短的时间,家贞已经把草帽戴在头上。魏晨这时大声哭出来。女人说:“你咋又在打孩子?”家慧说:“不打不成器,天天在外头给我惹事。”女人瞥一眼家贞,笑着说:“哟,来客了?”家慧忙不迭解释:“是个要饭的,来我这儿讨点麦糠。你有事儿?”女人笑着说:“我来借个斧子用用,屋里买了点柴火。”说话间,眼睛直在家贞身上转悠。家慧把斧子找到递给她。她接在手里,边往外走边说:“你有客,我就不打搅了。”临出门,又话里有话地说一句:“她跟你长得可是有点相像哦。”家慧打哈哈说:“是吧,这倒巧了。”
  魏晨因为家贞挨了打,正在气头上,听见女人说家贞长得像自己母亲,愤愤不平地插嘴道:“我妈不像她,她是叫花子!”家慧这回不再打她,对她的无礼反而暗自庆幸。
  等她送客回来,家贞已经起身准备走。家慧问:“你不在这儿吃晌午?”家贞说:“不了,屋里一会儿都离不得人。”家慧看看她,问:“你还有别的事儿吧。跑一趟城,真的只为了来看看我们?”
  家贞迟疑半天,才说:“来利得了肺病,乡卫生院说吃胎盘可以补。”家慧从没听说过这处偏方,有些半信半疑。“不吃药,就吃那东西管用?”家贞说:“哪还吃得起药?拖到今天不死算他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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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33)
家慧面露难色,说道:“到哪儿去找这东西呢?”皱眉想了会儿,突然一拍腿。“士云在医院,她兴许有办法。”家贞说:“真是的,我咋没想到她。”她把帽子戴好准备出门。家慧试探着问:“你不去看看家义?”家贞表情复杂地说:“不见了,我不敢连累他。”家慧听她像是话里有话,再看她的神情也有些特殊,心下困惑不解,问道:“你跟家义……”家贞没容她问下去,朝门外瞅瞅,说:“昊昊呢,咋没见?”家慧叹口气说:“她看屋里困难,去年说啥不上学了,跟着士霞在砖瓦厂做小工。学贤为这还把她打一顿。”家贞问:“姐夫还好吧?”家慧说:“他也老了,下苦力下得腰都佝了。”家贞说:“我就不等他回来了,我得赶紧走。”
  家慧找了个布袋,把墙角一个罐子上面扣着的搪瓷盘子拿下来,说:“你不在这儿吃饭,我也不留你。我给你装点豌豆面,你拿回去。”家贞忙去抢她手上的布袋,说:“别拿,我打空手来,咋能带东西回去。”
  家慧用肘子把她的手一挡,说:“咋的?姐的东西你也不要?我喊了叫你进来给你点麦糠,你空手出去,人家不起疑心?刚才进来那人,是街道干部。明的说来借斧子,实际就是来看你的。”她舀了两碗豌豆面,用手掂掂,咬牙又加了两碗。然后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两块钱。“这钱你也拿着,到街上买两个饼子路上吃。”
  家贞不接,说道:“豌豆面我拿着,钱就不要了。你也是四五口人吃饭,一点钱不容易。”家慧扯过她的手,把钱硬塞到她手里,说:“我们再难,城里抓钱,总比乡下容易。”家贞哽咽着把钱接了。家慧忍着泪说:“快把眼睛擦擦,免得出去叫人看见。胎盘我找士云想办法。等弄到了,就给你送去。”她把家贞送到门口,没敢送出去。在门里看着家贞跨过门槛,上了台阶,她坐在椅子上,一个人哀哀地哭了许久。
  第二天,家慧找到士云,商量弄胎盘的事。士云说:“这倒不难,我跟产房的一个护士要好,叫她帮我弄头胎生儿子的。”家慧没想到自己认为千难万难的事,在士云这儿变得这么容易,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笑着说:“你多上点儿心,能多找就多找几个。”士云笑着说:“四姑,你以为找胎盘跟薅野菜一样?”
  过了一个星期,士云托着一包东西来找家慧。家慧见了,竟有些害怕,不敢伸手去接,说:“送佛送上天,帮人帮到底。你再跑一趟,给你五姑送去。”士云面有难色,说道:“我要上班,不能请假。”家慧犹豫着说:“魏昊倒是能送,可她一个姑娘家,沾这东西毕竟不好。”士云想了想,说:“叫士霞去。她那活儿,反正是做一天有一天,请假好请。”家慧歉疚地说:“你们姐俩都是拖儿带女的,按说不该劳你们跑腿。”士云说:“四姑你咋说这话!”拿着胎盘一溜烟儿又走了。
  胎盘送到莲花池,家贞鬼鬼祟祟地避着人洗干净了,谎说是猪肚子,放在灶上炖得烂熟,端给来利一个人喝。几个孩子闻到香味儿,都想尝一口。家贞说:“来利有病,容他吃两顿独食。等他病好了,我包你们都有吃的。”汤是白的,像稀牛奶一样。来利糊里糊涂吃了,还吃得挺香。别人因为没有生病,只能眼睁睁看着,任凭嘴里口水恣肆。
  


益生堂 第三章(1)
1
  魏昊打小工的砖厂在城外,每天上班要走半个小时。她干活很卖力,话又不多,砖厂的人都喜欢她。十四岁那年,她的胸部开始显现出模糊的轮廓。家慧说:“你该穿小衣服了。以后出进、说话都要把自己当大人看了。”她扯了两尺粉色的棉布,把魏昊带到一个做缝纫的幼时女伴那儿做了两件胸衣。穿上这种胸衣,魏昊渐渐地有了一种女人的情怀,开始温柔地对待自己的身体,迷惑而沉醉地,甚至带着一点甜蜜的苦恼观察着它的每一个微妙的变化。青春在胸衣的束缚下悄悄成熟,不显山不露水地丰满着一个女人最动人的秘密。
  家瑛说:“昊昊大人了,该上心替她寻个人家了。”她的皮蛋也大了。两家亲密的关系让她滋生了结亲的梦想。但她一直不敢把这个梦想说出来。她顾忌的不是家慧,而是魏学贤。家慧嘴上说:“我舍不得她走。”心里想的却是:我们是右派人家,一般人不愿上门,愿意结亲的,依魏家以往的门风又未必看得上。道不同不相与谋!婚姻又何尝不是如此。她看到士霞匆忙完成的婚姻麻烦不断,不愿意魏昊也是这种结局。家瑛说:“总不能说你舍不得,就把昊昊一辈子留在屋里做老姑娘吧。”家慧说:“她还小,这事还是等几年再说。”
  这年春天,砖厂来了一个男孩子,名叫张波。他长着一张很好看的脸,眼睛圆而大,眼神略带些忧郁,透着一种跟他的年龄不大相符的离群索居。周围人见他生得瘦长,都叫他“电线杆儿”。他干活不偷懒,反而有一种疯狂的热情。来了不几天,大家就愉快地接纳了他。
  一起搬砖的有个女人,外号叫孙大炮,平时喜欢开些粗俗的玩笑。每当一批车装完开走,等下一批车来时,男人们就故意逗她说粗话。张波从来不参与,但也不回避。他和魏昊一样,已经有了生理上的苦恼。这种玩笑,能使他得到一些莫名的满足。
  魏昊这几天来例假,总是远远地躲着人。砖厂没有厕所,上厕所要走很远。干硬的皮纸因为不能及时更换,常常将她的大腿根磨破。让汗水一渍,钻心地疼,走路就本能地两腿略向外分。孙大炮说:“女人这点事最磨人。我八岁就整这事儿了,到如今,快有三十几年。你这身坯子,啧啧!”她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道:“造孽!造孽!”
  搬砖都是一传一递,魏昊去上厕所,时间一长,就有人问:“魏昊去哪儿了?咋半天不见人?”孙大炮挺着胸前两只硕大的乳房,两手往腰间一叉,说:“你要是屎憋急了,会去哪儿?”问的人也不示弱,反唇相讥道:“去你床上啊。”孙大炮弯腰捡块碎砖在手里,追了那人就打,嘴里骂道:“王母娘娘的床也是你上的?有屎喂你媳妇吃去。”围观的人一阵大笑,倒把魏昊给忘了。
  往常这种时候,魏昊总在一边远远坐着,别人不来打扰她,她也不去打扰别人,有一种闹中取静的自在。自从张波来了,再遇到这种玩笑,她莫名其妙地感到了别扭。有天说着说着,一帮大人哄闹着要剥张波的裤子,说要看看里面的东西变了没有。张波起身要跑,被他们团团围住。
  魏昊吓得避过脸去,听见孙大炮在喊:“硬了!硬了!这小子也开窍了。”忽然又听见一片惊呼。魏昊抬起头,看见刚才围住张波的一群男女四下散开,张波站在圆圈中心,手里拿着一块红砖,凶狠地盯着大家,他脸上不顾一切的狰狞把那些大人都震慑住了。
  魏昊的心一下悬起来。僵持了两分钟,张波把砖头往地上一丢,拨开人群,跑得不见影了。魏昊的心也跟着放下来。
  她正低头拿碎砖块在地上乱画,孙大炮凑过来,拿膀子把她一碰,表情诡秘地说:“电线杆儿又在拿眼睛哨你。”魏昊脸一热,赶紧瞟一眼士霞,心里慌得突突直跳,觉得手往哪放都不合适。她想站起来,又觉得那样会更加突出地暴露在张波的视线里。她希望孙大炮赶紧走开,让她一个人呆着。
  士霞说:“你们这些下作鬼,人家张波还是个儿娃子。”孙大炮见魏昊一副窘态,乐得前仰后合,说道:“你以为他小啊?这人跟畜牲比,除了会说话,别的都一样。公的见了母的,就知道往前凑,根本不消得人教。”
  士霞在一边儿羞恼地说她:“你咋越说越没边儿了?”说着,把魏昊扯起来。“别理她,我们到那边儿坐去。”
  有男人接孙大炮的话损她:“你是啥时候让公的凑上来的?”孙大炮被士霞说得扫了兴,没好气地对那人骂道:“少在这儿嚼蛆,回去问你妈去。”那人说:“我妈没有你清楚。”孙大炮不依不饶地说:“那你是咋出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大家带点淫邪地哄然大笑。士霞气得说:“好人都被你们教坏了。”
  恰在这时来了一辆空车装砖,大家拍打着屁股站起来,干活去了。魏昊听见孙大炮喊:“电线杆儿,你来给我搭下手。”她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些怅然。
  砖厂上砖的地方看不到一棵树。红砖在强烈的太阳光下晒着,像刚出炉一样烫手。魏昊和士霞一起搭伴上砖。两人都力单,干起来特别吃力。魏昊连贴身的内裤都汗得透湿,口渴得像着了火。
  终于把几辆车上满开走了,干活的人都想办法找阴凉地儿休息。魏昊却瘫在太阳地里,动也不能动了。她从家里带的水已经喝光,正闭着眼在晕眩里醒不过来,有个东西碰碰她。睁开眼,是张波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只油漆剥落的军用水壶。
  
益生堂 第三章(2)
魏昊瞥一眼远远坐着的众人,摇摇头。张波把水壶往地上一放,头也不回就走了。他身上的衣服也全部汗湿,汗渍的周围,有一圈白花花的碱花。魏昊拿起水壶,里面还有小半壶水。她一口气喝下一半儿,神志才渐渐清醒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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