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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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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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贪官赃官浆子官,
  欺压百姓的虎狼官。
  杨朱做官黑心肝,
  朱文进做官蛇蝎胆。
  有一日见了你的面,
  放你的黑血祭忠贤。
  唱到最后一句,魏学贤声音高扬。家慧连忙拦住他,说:“我看你是疯了,这时还有心唱戏。”魏学贤说:“没错,我是疯了。疯子和疯子相遇,就要看谁疯得彻底。”他躺在枕上给家慧讲了独臂人。他隐瞒了自己跳潭的细节,却对那个独臂人赞不绝口。家慧说:“等有机会了,我得去认这门亲戚。”
  5
  街道上依然不松懈地来人催着下乡。家慧万般无奈,背着魏学贤,偷偷去找家义。
  家义见她消瘦得脱了形,头发又干又黄,像一把枯草顶在头上,往日白皙秀美的脸上,隐隐地有了不少黑斑。说话时喘息声很重,暴露了她身体的虚弱。他了解家慧的脾气,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向人开口。他答应说:“我去帮你找找人,能成不能成我不敢说。”家慧说:“成了当然万幸,不成,姐也不会怪你。我知道这是给你添麻烦的事儿。”
  家慧的客气,让家义心里有些不自在。他思量来思量去,唯一的办法,只能去找梅秀玉。她现在随丈夫住在北大街城关镇院子里。这里原叫山陕馆,解放前一直是山西、陕西两省商行的会馆,解放后改作了城关镇政府的机关。前面办公,后院儿住家属。梅秀玉婚后好几年没出去做事,后来生了孩子,开销大了,丈夫把她安排进街道缝纫社当会计。
  瞅着一个星期天,家义吃完早饭,挨到九点多钟,对李兰茹说是有事,一个人往北大街去了。他先到百货公司买了两斤水果糖,两斤散装饼干。这些东西不需要计划,不必找人批条子。
  院子里有一群孩子在玩纸板。家义过去问:“你们知道梅秀玉住哪儿吗?”几个孩子都抬头看着他。其中一个大点儿的,用胳膊肘子把他身边一个男孩子一推。“找你妈的。”那孩子转过头,对着西边一排平房大声喊道:“妈,有人找你。”
  西头最里间的平房里有个女人应了一声:“谁呀?”
  家义心里立刻怦怦乱跳。他摸摸那孩子的头,笑着问:“你叫啥?”
  那孩子大概不愿意在同伴面前被人这样抚爱,很不友好地把头一歪,给了家义一个脊梁。
  家义走到开着的门前站住,不敢贸然进去。因为屋里光线暗,影影绰绰看见有个人在里面晃动。他问:“梅秀玉是住这儿吧?”
  里面的人逆着光线出来,正是梅秀玉。生过两个孩子,她的身体在纤瘦之上,倒是平添了几分风韵。见了家义,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站在门口张嘴愣住。家义也有些窘,说:“你在屋里。”梅秀玉脸色绯红,说道:“在,在。”两只手在身前端着,不知怎么搁置才好。家义掩饰着窘迫,笑问道:“也不叫我进去坐坐?”梅秀玉闪身让出一条道,请他进了屋。
  房间不大,一眼就能看出既是客厅,又是饭厅,还是孩子的卧室,显得很挤,却收拾得很干净。地上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家义把提来的东西搁在桌上,不等梅秀玉招呼,自己就在床前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梅秀玉从茶盘里拿出一只杯子,用开水烫了两遍,才拈了一撮茶叶放进去。倒完开水,心里明明想的是盖上杯盖儿,却鬼使神差地把个木头瓶塞子丢进杯里,慌乱之中呀了一声。家义忙说:“小心烫手。”梅秀玉一边说“不碍事”,一边跑到门外,忍痛把瓶盖儿拈起来。回屋重新又沏一杯茶放在桌上,然后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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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13)
家义环顾房间的陈设,问道:“就你一个人在家?”梅秀玉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淡淡地说:“我们那个出去了。”家义呷了一口茶,眼睛瞟着梅秀玉说:“你还好吧?”梅秀玉扭过头,目光散漫地看着屋里某个角落,说道:“还好,多谢你费心。”家义一时没了词儿,不知下面该说什么。
  自从在养兴谦后院分手到现在,他们这是第二次四目交会时四周一片安静。可是物是人非,时光把一切都改变了。养兴谦后院,他把梅秀玉的手揿在鱼缸沿上,情意绵绵地沉醉在她流动的眼波里,好像都已经是前世的事情。梅秀玉有了两个儿子,自己也已经有了女儿汪苏。两人各自和自己的伴侣生活在一起,虽平平淡淡,却也相安无事。可是坐在这间陌生的屋里,为什么心里那个最沉寂、最隐秘、最不敢触碰的地方,又像冬眠苏醒的野兽一样,开始蠢蠢欲动?那阵清虚、淡远的箫声,和着溶溶月色,又若有若无地在耳边回想。
  家义突然问了句:“你还吹箫吗?”梅秀玉一时没听清他的话,怔忡地问道:“你说啥?”家义脸一热,说道:“你现在还吹箫吗?我听你吹过。”梅秀玉瞟了家义一眼,脸上若有若无地带了一丝笑意,问道:“你啥时候听过我吹箫?”家义说:“有一年的中秋。你吹的好像是《 汉宫秋月 》。”
  梅秀玉用手抚着额头,像在竭力回忆。因为微倾着身子和头,她这副姿态带着说不出的优雅和随意。家义说:“当时我正在河滩上,听见从你家后花园传出的箫声,我猜想肯定是你。”
  梅秀玉眼里闪出一丝怅然,轻轻吁口长气,说道:“现在,箫认得我,我已经不认得它了。”她眼波闪动着,右眉头的黑痣还是那样招人眼,只是眉梢略略有些下垂,过去又圆又亮的眼睛,如今变成两轮弯弯的半月,更添几分端庄和秀雅。
  家义说:“一直想来看你,又怕不合适。每次在街上碰到了,也没机会说句话。”梅秀玉头一低,说道:“还有啥好说的,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家义眼睛盯着她额前垂下来的一绺头发,轻声问:“你还怪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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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秀玉低着头,没有吱声,心里却在说:“你把我的心拿去,又顺手丢给别人,我到底该不该怪你呢?”这么自己对自己说着话,眼里的雾气就凝成水滴要溢出来。她假借倒水,站起来极快地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家义却把这个动作真切地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抽搐着疼了一下,问道:“他对你咋样?”梅秀玉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就说:“他是个厚道人,话不多,对我,对孩子都不错。就是爱喝个酒,只要有酒,百事不往心里去。”家义点头说:“人好就好。”
  梅秀玉问:“你呢?你媳妇咋样?好像是北乡人吧?”家义问:“你认识她?”梅秀玉说:“她到我们缝纫社来做过衣服,是我结的账。说话挺大方,不小气。”家义说:“是,她人朴实得很。”
  梅秀玉想到和家义在益生堂最后那次见面,益生堂的前厅,堂屋,天井,廊沿,还有镌刻着暗八仙的门扉,都一一在眼前浮现出来。那是家义的过去,也是她交织着痛苦和甜蜜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在这些往事里,有着她所有的第一次: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爱抚,第一次献上自己的初吻,第一次爱恋一个人又被这个人爱恋,第一次被抛弃……她的少女时代在那个时候就完结了,她不想把书翻到前面去重新再读一遍。她问:“你大哥他们都还好吗?”
  家义脸上表情一顿,说:“我不常回去。”梅秀玉低声说:“你家老三的事儿我听说了。”家义问她:“你大哥咋样?”梅秀玉心情沉重地摇摇头,说道:“大家过得都不容易。我要不是找了他,现在还不知是个啥样。”停了停,又说了句:“我二哥把一家大小都害了。”
  门外打纸板的男孩子们不知为什么争吵起来。一个骂:“我日你妈,你耍赖皮。”另一个回击:“你妈的×,哪个耍赖皮了?你才耍赖皮。”一会儿又没声了,听见一片声喊:“别打了,别打了。”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慌慌地跑进来喊:“妈,妈,他们打架了。”看见家义,愣了一下,站在门口。梅秀玉问:“有哥哥没?”那孩子答:“没有,哥哥在一边看。”梅秀玉指指外面说:“出去玩吧,我跟这叔叔说话。叫哥哥别打架。”孩子扭头又跑出去。
  家义看着他的背影,说:“儿子长得像你。”梅秀玉抿嘴一笑,问:“你来是有事吧?”家义就把街道上多次逼魏学贤下乡,魏学贤又实在不能下的情况详细讲了一遍。梅秀玉说:“行,等他回来,我告诉他。”家义迟疑了一下,说:“别跟你爱人提他们跟我的关系,就说是你的一个街坊好了。”
  梅秀玉突然笑了一下,点头说:“我知道该咋说。”家义问:“你笑啥?”梅秀玉笑着说:“你还是这么谨慎。”家义分不清这话是责备,还是赞许,表情有些尴尬。喝干了第三遍茶,他告辞出来。梅秀玉挽留道:“就在这儿吃饭吧。”家义明白这个挽留只是客套,两人都负载不了独处时情感对心灵的那份冲击。他说:“不打扰了,我回去还有事。”
  临出门,梅秀玉指指他买的礼物。“来就来呗,还非要买点东西。”家义说:“我不知道你们那位能喝酒。”梅秀玉问:“我有了消息,咋跟你回话?”家义沉默了一会儿,说:“过两天,我到缝纫社去找你。”梅秀玉没有送他出门。
  
益生堂 第二章(14)
院里的孩子还在玩打纸板,刚才的一场叫骂显然已经过去。家义看看梅秀玉两个儿子,觉得他们跟母亲长得极像,尤其是那个大的不仅眉眼像,连神态都极其相似。梅秀玉这朵花曾在他的掌心盛开,原本应该继续在他生命的花园里绽放,是他自己将这朵花丢弃了。现在名花有主,不管这朵花何等芳香,都与他无涉。他不免有些莫名的怅然。
  在院儿里玩的几个孩子不一会儿都散了。梅秀玉两个儿子跑回家,见梅秀玉搭着椅子正探身在箱子里找东西。大的问:“妈,你在干啥?”梅秀玉没答理他,自言自语道:“放哪儿了?我记得是带出来了。”
  两个孩子眼睛扫到家义带来的糖和饼干,想吃却又不敢擅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用眼睛怂恿对方提出要求。最后还是小的气壮,说:“妈,我想吃糖。”梅秀玉头也不回,说:“吃吧,吃吧。”两个孩子像得了圣旨,一人抓了一大把糖塞进兜里,又要去撕饼干的包装。
  梅秀玉喜悦地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孩子住了手,看见母亲拿着一支竹笛从椅子上跳下来。大的问:“妈,你咋会有笛子?”梅秀玉抚着青黑色的箫,叹道:“这不是笛子,这是箫。”她把箫贴在嘴上,屋里立刻响起一声低沉委婉的乐音。
  两个孩子从没看见母亲吹过,又惊又喜地跳起来喊:“妈,原来你还会吹笛子。”小的伸手就要去抢。梅秀玉闪身避开,说:“别弄坏了。”大的恳求道:“妈,再给我们吹一个,再吹一个。”
  梅秀玉被孩子的情绪感染,脸上现出少女似的羞赧,运了一口气,然后忘记一切地吹起来。《 阳关三叠 》的旋律使简陋的小屋突然拓展了空间,弥漫着一种诗意的伤感。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也被这稀有的音乐摄了魂魄一般呆住了。正在痴迷着,箫声突然中断,梅秀玉红着眼睛说:“妈不会吹了。你们出去玩吧,出去玩。”
  小的出去了,大的却不走,赖在梅秀玉身边非要看看箫是怎么吹响的。梅秀玉说:“你想学这个,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现在也没人吹了。”大的说:“我要吹。”梅秀玉哄他:“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妈教你。”
  过了几天,家义从梅秀玉那儿得了消息,即刻让国平把家慧找来通报。家慧喜出望外,抚着胸脯说:“这下好,这下好,再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了。”章达宣一边儿坐着,说:“我看也只是权宜之计。”
  家慧还是很高兴,脸上浮现着掩饰不住的喜悦,说:“家义,你托的是谁?姐该上门谢谢人家。”家义犹豫半天,含糊地说了句:“是梅秀玉爱人帮的忙。”家慧哦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找的是她。”
  家义掏出两块钱,递给家慧,说:“听说她爱人能喝酒,你看啥时候买两斤酒提过去。”家慧把他手一推,说道:“不用你拿钱,我去买就是了。”家义把钱硬塞进她手里,说:“这也是我的一点儿意思。你去了,多余的话别提。”临走还不放心,又交待一句:“姐,我说的话,你记住了?”家慧点点头。“你放心。”
  家慧费尽周折托人买了两斤大曲酒,趁夜提着,按家义告诉的地址,找到梅秀玉家。两斤大曲酒是难得的紧俏货,梅秀玉丈夫见了,高兴得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连说:“街坊四邻的,何必这么客气呢?”
  梅秀玉抢着说:“我一说你跟我姐是妯娌,他满口答应帮忙。大家都不是外人,你真不该花这个钱。”家慧真诚地说:“你们两口子可是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哪!”梅秀玉丈夫连连摆手。“言重了,言重了。以后再有啥难处,尽管来找我。”
  家慧告辞出来,梅秀玉一直把她送到镇政府大门外。家慧说:“二姑娘,我和家义都记着你的好处,今生报不了,来世报答吧。”
  梅秀玉脸上浅笑着,说:“这话我可担不起。我姐离得远,你要不嫌弃,就认我做个妹子吧。”家慧紧握住她的手,酸涩地说:“你是好人。可惜我们汪家没这个福分。”她不说她,而说汪家,意义就有些特殊。
  梅秀玉回握着她的手,声音细微地说:“这话该是我说才对。”两人又絮叨了一会儿才分手。彼此都觉得,虽然交往不多,心却贴得很近,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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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六年初,县里突然派学委工作组进驻学校,对老师进行军事化管理,集中在学生教室睡大通铺,统一劳动,统一学习。劳动的方式很特别,在教室门口临时砌几个水池,组织老师人手一根扁担,一副水桶,到花溪河挑水,将池子一个个蓄满,说是为了备战救火。一个月后,战火未燃,池子里的水却发绿变臭。很多老师在这段时间创作了手抄的语录袖珍本,装在中山装的上衣兜里,随时拿出来学习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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