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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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福音-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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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院子里的三条牧羊犬居然不吼。而平日里只要行迹稍有可疑的人经过,它们就会变得敏感,并且吼叫,可这时竟然保持沉默。家里的那条牧羊犬,也不吼叫,虽有轻轻的哼哼声,但决不是吼叫。也许是江原康子的斥责,就连那样的哼哼声也消失了。
货卸完了,小卡车便载上高个们走了。像这样的情况,每星期有两三回。然而,高个们不只是把货物搬到江原康子的住宅里,还从她的家里搬出货物装上卡车后运走。装走的货物与运来的货物量几乎相同,高个们悄悄驾驶小卡车,沿小路朝大路方向驶去。不一会儿,卡车无影无踪。

江原康子绝对不让外人进屋,即便短时间外出也要将所有门窗锁上。这种做法,是从这辆小卡车第一次来的那天开始的。
而饲养凶猛的牧羊犬,则是这辆小卡车来江原康子家稍前一段时间,然而谁也不清楚小卡车上装的是什么货物。这些个搬运货物的高个不对外说,江原康子也绝对不外传。
除用外国牛肉罐头代替养麦面条作为“乔迁之礼”分发给左邻右舍外,她在邻居面前并不张扬。尽管她本人遮遮掩掩,但外表已经一目了然。首先是服饰上变得华丽,过去穿的都是素净或黑色服装,如今穿的是红色、蓝色和黄色等艳色西服套装或裙子。
不用说,素净服装是当时所有日本人的穿着,有些妇女还上身穿战争时期的黑色服装,下身穿扎腿式裤子(日本妇女劳动时穿的),当然也有身着艳色漂亮服装的特殊女人。当时,都市女人为了购买黑市米把衣橱里的衣服送到农家换大米。
“江原小姐不会是吉普女郎(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出现在街头的娼妓)吧?!”
附近人们看到江原康子身着漂亮衣服便窃窃私语。但她绝对不可能是吉普女郎!她家连美国大兵的影子也没见着。
这个古里艾鲁莫教堂的忠实信徒,知道“圣洁”是教会的首要教规。来她家的神父,说确切点,实际上也就主要是毕里艾神父。当然,古里艾鲁莫教堂其他神父也来,有时侯三四个一起,有时候也一个人来她家里。但是,这些神父不像毕里艾神父那样在她家时没有时间观念。
最近江原康子给大牧羊犬吃牛肉,这让附近人们惊讶不已,他们先是在背后把江原康子说成吉普女郎,接着又在背后编造江原康子令人作呕的传闻,说江原康子参与黑市买卖,说江原康子家像要塞那样门关得严严实实。
虽说除神父以外的人都不让进她的院子,不过也有两三个妇女例外。这几个妇女年龄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间,有风度、有气质,大多是家庭主妇。江原康子说,她们都是同教信徒。
尽管江原康子让她们进院门,但决不让进玄关门。就这一点来看,她的要塞还是固若金汤。
这些女人回去时手里都提着包裹,时面是圆鼓鼓的包裹,时而是正方形的包裹。
妇女们似乎每天来她家,但不管来多少次,江原康子始终不让客人进她的屋,那些妇女连着好几天去江原康子的家,附近人们知道了她们带回去的包裹里所装的东西,鼓鼓囊囊的,是外国旧西服。奇怪的是,童装多于成人装。小正方形包裹里,时而是牛奶罐头,时而是方糖盒,也都是外国货。不知道江原康子是如何把这些东西弄到手的。有些包裹里还装有雪花般的白砂糖。一听说是这东西,附近人们非常吃惊。当时,日本人因砂糖缺乏而渴望甜味品。
“江原小姐在干黑市交易。”这样的传说越来越多,当时干黑市买卖的男人们身着飞行服和皮革茄克衫,脚穿长筒靴,趾高气杨。
邻居他们联想到这种情况时说:“江原小姐这下糟啦!”
当时,有在附近租房屋居住的单身女子听到这一传说后立刻去她的家,交涉换她的外国货,单身女子想靠黑市小买卖补贴生活。
“大概是误会吧!”江原康子还是像原来那样隔着院门说话,肉鼓鼓的身上穿着虽有点旧但确实是外国制造的羊毛衫。毛衣颜色还有光泽,配上她血色不错的脸显得很有精神。
“那是欧洲教会总部寄给我们信徒的东西,我负责照看,只是把它们分发给其他信徒而已,也就那么一点点!对不起,那是不能发给普通人的。”江原康子的厚嘴唇上堆起浅浅的微笑。
“撤谎!”女子叫嚷。
她即便叫喊、哀求、执意追问都无济于事,江原康子根本不为所动。
那么,她又是从哪里把外国旧衣服和砂糖弄到手的呢?
外国旧衣服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当时为拯救贫穷的日本而由美国宗教、教育、社会事业团体等组织的亚洲救济联盟(LARA)送来的救济物资:牛奶、面粉、白糖、果酱、罐头、鞋子、衣服和维他命等。
第一次送来的救济物资大约有一百五十吨,于一九四六年十一月运抵横滨。
那以后,LARA组织洼续一年半每月送两千吨救济物资到日本,主要是粮食、衣服和药品等。送这些物资出于保护儿童、救济结核患者、帮助从海外回来的人以及遭受战争灾害人的目的,制定了配给计划。不用说,发放这些救济物资理应建立了配给委员会,进行公平分配。
旧衣服在江原康子家里有相当数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仅如此,牛奶、面粉和白糖等,江原康子的家里好像都有。
最近大米的配给情况非常差,全国平均每月要迟上十二天才配给到个人。这种事态也波及到其他粮食配给,以致粮食配给情况越来越糟。可江原康子的家似乎有足够的牛奶、面粉和罐头,尤其有大量砂糖。那么,她是怎么弄到手的呢?
“江原小姐,”附近那个和江原康子比较好的主妇提出要求,“能否请你把面粉和罐头也分一些给我,衣服我也想要。”
“不行!夫人。”江原康子像平日一样裸露出牙龈笑着说,“不行!我是保管照看教会的那一点救济物资,是专门用来救济信徒的,不是我个人的。”江原康子断然拒绝邻居的要求。
送货的小卡车依然像往常那佯,每星期有两三个晚上来江原康子家。高个们把车上的货物搬运到她的家里,再从她家里搬东西装到车上。

古里艾鲁莫教堂周围,残留着武藏野遗迹的杂树林。这一带早晨,亮得很早。
神父们的卧室在与教堂相连的二层楼上。早上五点钟,神父们便起床了。
“耶稣,基督,保佑我们。”
“耶稣,圣母玛利亚,约瑟,我们把今天和一生托付给您了。”
神父们起床后站在床边祈祷。从六点开始,神父们用近一个小时时间做弥撒。弥撒时的朗诵也好,福音也好,都因日子不同而不同。神父们是用拉丁语小声祈祷。弥撒做完后便开始早餐。食堂在去圣殿的途中。神父们用餐前后都做祈祷,是用非常快的速度小声念诵,早餐后开始工作。
巴奇里奥教会驻日本分全会长马鲁旦神父走进二楼办公室,先看下属教会初学院等事业单位送来的报告,不时地在上面批示;毕里艾神父为翻译《圣经》必须去江原康子家,同时为了宣传巴奇里奥教会还必须经常走访上流让会的妇人。毕里艾神父特别热心与日本妇女见面,会计鲁库尼神父坐在纵向排列账簿的桌子跟前;皮撒那神父去教会下属印刷厂;阿米艾神父去教会经管的学院,普拉曼太神父……
总之神父们都有各自的工作,除礼拜天外都非常忙。特别是分会长马鲁旦神父忙得不可开交,他来日本已经很长时间,过去是主任神父,办公室里经常有负责东京各教堂和学院的神父来访。尤其是涉谷教堂的戈鲁基神义,是分会长办公室的常客。该教堂为了宣传巴奇里奥教会,印刷了各种各样的宣传手册。不仅如此,还接受来自社会委托的印刷任务。

印刷厂里,四个印刷工都是日本人。该厂在教堂背后,印刷工大多数是信徒。
江藤一郎是去年底进印刷厂的,也是忠实信徒,特地辞去在其他印刷厂的高收入工作,来到古里艾鲁莫教堂附属印刷厂当工人。他是在信仰基础上带着很大的期望来这里的。
然而,神父们对雇用的日本人似乎不太友好。但每逢星期天去教堂时,神父们则是笑嘻嘻的表情和善解人意的眼神。他觉得这些神父星期天与平时判若两人,好像看不起雇用的日本印刷工人。
江藤一郎进厂后,觉得这些神父们外表看上去谦虚善良,其实可能非常傲慢。神父们对日本印刷工人唠叨个没完,并且态度暴躁,一旦发觉日本工人做了他们不满意的事,便耸起肩膀说脏话,例如“畜牲、混蛋”,那模样像是在吐唾沫。
江藤一郎听不懂,便问早就在这里工作的机械工山口房夫:“是表扬的意思吗?”
“傻瓜!这两句话是畜牲和混蛋的意思。”山口房夫看着江藤一郎目瞪口呆的脸大笑。

有一天,江藤一郎经过仓库前面,因为木门是敞开的,便不经意地朝里窥视,发现里面重叠着好几层装有砂糖的麻袋,最上层顶着天花板。
就在江藤一郎打算核实是否是砂糖时,忽然从里面跑出红脸膛的戈鲁基神父,关上门后朝江藤一郎挥手,示意让他快些走开,嘴里还用日语吼骂:“混蛋!”
戈鲁基神父厌恶地看着江藤一郎离去,才打开刚关上的仓库门进去。
这原来不是仓库而是车间,现在砂糖一直堆到天花板,砂糖的甜味满屋都是。戈鲁基神父走到里面。
刚才江藤一郎没有看到这里面的情况。其实,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会计鲁库尼神父,他微胖,脸色红润。另一个站在他旁边,瘦高个,是日本人。
“日本雇员窥视这里,让我骂走了。”戈鲁基神父告诉鲁库尼神父。
鲁库尼神父皱着眉头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轻蔑地说:“日本混蛋……”他察觉到旁边站着的也是日本人后立刻不住下说了。
“田岛,”戈鲁基神父问默默站着的日本人,“他答应了吧?”
瘦高个日本人还没有回答,会计鲁库尼神父抢先摇摇头说:“田岛脾气倔犟,怎么也不会按我们说的做。”他搬弄是非似的对戈鲁基神父说。
“不行!田岛。”戈鲁基神父对叫田岛的瘦高个日本人说,“你说什么啦?”这是不容申辩的横蛮语气。
“对方。”田岛哭丧着脸朝戈鲁基神父说,“我是说数量不够,神父们只是强调要我用卡车运。我们为了把它售出去,也想按照自己的计划运完堆在这里的货物。刚才我要求过鲁库尼神父,但他一点也不理解我说的意思。”田岛瞪大眼睛噘起嘴巴不安地说。
“那不行,田岛。”戈鲁基神父抚摸着棕色胡须说,“鲁库尼神父说的话是正确的,你必须按我们说的做。”
“但是,”田岛反驳说,“我们是在做生意,神父们不懂什么叫生意谈判。一开始是小规模做,效果很好。但最近变成这么大规模,却只允许我们用卡车运输,那怎么来得及呢!我跟你们是做生意,双方是平等的,如果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意见,我很难办。”
“教会……”戈鲁基神父打断田岛的话严肃地说,“不是为了赚钱而做生意,是让许多日本人感受到主的恩赐,同时教会也必须不断地壮大,为此需要发展资本。目的不是赚钱,这与一般生意不同。”
对于他的解释,站在旁边的会计鲁库尼神父一边频频点头,一边直愣愣地望着田岛。
叫田岛的年轻男人似乎不太高兴,也不再说话了。
不管神父们怎么说,他的生意是触犯日本法律的。神父们说为了教会,但在田岛看来,稍有差错就有可能蹲监狱。这是在从事冒险生意。他面对神父列举的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感到恼火。
“明白了吗?田岛。”戈鲁基神父说,“不光是你,其他日本人都在这么干。你是信徒,我们是从事神职,你必须服从我们的命令。”戈鲁基神父把胳膊环抱在脑前,耸起肩膀。
田岛默默地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他那气急败坏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这时两个神父面面相觑,戈鲁基神父嘀咕着骂人的话,还猛地朝地板角落吐了一口唾沫。

其实,教堂里堆满砂糖并不奇怪。对神父他们来说,是“合法”物资。
战后的日本,为物资匮乏而焦急万分。欧洲巴奇里奥教会总部向其设在日本的所属教会援助物资,从海外送来砂糖、衣服和药品等,还包括口香糖和巧克力等甜味品。
这些物资以赠送的形式从外国运入,在日本码头卸货。不用说,这些进口物资是不需要上关税的,因此教堂里即便堆有救济物资也是合法的,砂糖仓库里的糖,不仅仅是古里艾鲁莫教堂的,理应还要分配给巴奇里奥教会在日本分会下属的东京各教堂、学院以及大阪和九州的教堂。
可是砂糖的量过多。神父们认为,过多部分应该为振兴巴奇里奥教会驻日本分会的发展发挥作用。
确切地说,分会长马鲁旦神父持这种观点。该观点是从振兴在日本的巴奇里奥教会大局考虑,为此多少会触犯世俗,但这在他们看来,也许像小鸟翅膀那样轻得算不了什么。
罪恶,是背叛神的旨意。事实上,巴奇里奥教会的发展过程是受迫害的历史。他们的前辈一直在正面与压迫世俗的罪恶和贫困作勇敢斗争,一直到今天。所以,马鲁旦分会长和其他神父现在的观点与祖先的教诲是相连的。他们中间,许多人来日本后为传教而长期逗留,也并非尊重相接受了信教的日本国民。在神父们的眼睛里,日本民族就像个矮的日本人那样,是排在最末尾的民族。从神父们的表情里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内心世界里存在着一种表面上看不出的高傲。
神父们外出时脸上总带着慈祥的微笑,但是他们在看擦肩而过的日本人的那种和蔼笑容的眼神里,不经意间会流露出傲慢。他们在外出时总是身着黑色服装,以向日本国民显示神职者的威严和权威:他们是仁爱与和平的象征。

且说,戈鲁基神父和会计鲁库尼神父在田岛离开后也走出仓库,用日本雇员不懂的母语交流了片刻,随即将小轿车驶离车库。鲁库尼神父坐司机席驾驶,戈鲁基神父坐助手席。
小轿车驶向耸立在杂树林前面的教堂尖塔背后,虽冷清,但路笔直。小轿车在中递拐入一条小巷,驶入狭小宏静的住宅区。枝繁叶茂的冬青树下已经停有轿车。他俩把车停在外面,敲了敲紧闭的大门。
“哪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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