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流(陈染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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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倒流(陈染散文集)-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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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已经不会了发疯!而我,也已经很久不喜欢那种虚伪的聚会了。所以,此刻这种温馨惬意的感觉的产生,使我格外惊讶!我再次觉得,人生的一些时光、一些良辰,必须虚度!我甚至
觉得有可能和某人发生一点真诚的友谊!这个情况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久违和意外了!试想,一群人天天在北京毗邻而居,却同”城”异梦,视而不见,远若天涯,偏偏到了云南,聚到一起,才找到那么一点感觉。真是既荒唐又珍贵。这也许就是云南的天灵和地气所致吧。
这种从心里滋生出来的感觉,可以说是我在云南寻到的最珍贵的。2.变形木与洋菊花
大概是长时间与人群的隔膜疏离,我变得十分热爱物质,热爱消费,甚至有些”购物癖”。我在云南寻到的第二种稀物就是那些极富个性的变形的脸谱、陶土、木雕、长瓢、鱼板花,这些稀奇古怪的艺术品,在我抵达云南的第一天就已成为我的预谋和猎取对象。我选择了合适的一天,对安排我们行程的负责人谎称有记者采访,就单独行动起来--我先是转身推掉了记者采访,然后四处打电话问询哪里可以买到这些宝贝,再然后我就请当地写小说的朋友家桥驱车来接我,我们饿狼扑食一般一路狂奔,几乎忘记了说话。家桥正有一些苦恼,一些隐痛挂在他的唇边。但我粗糙地视而不见,忽略过去,我的脑袋已经被即将看到的另外一些东西占满了。我们奔向云南红土高原的雨田艺术制作坊。
我相信,我见到那些宝贝的时候是两眼放光的。作坊的院子里、台阶上和窗台上到处是造型夸张、简洁粗朴、神态各异的手工制品。这些陶土、壁挂、泥塑散发着一股对远古的追思,一股对原始图腾与禁忌的心灵震颤,心里似乎有一种飘浮的东西在现实与梦想之间盘旋。我一直对抽象变形的艺术怀有偏爱,特别是对那种损旧凋残之物,怀有一份深深的伤旧惜古之情,仿佛内心的某种残缺和曾经的伤口都会在它们身上得到抚慰。而逼真写实、浮华艳丽的那种饰物,一向为我所摒弃。在这里,我似乎找到了审美的契合点。我的欣赏和贪婪的目光流连在每件艺术品上不肯离开,似乎想把整个作坊都买回家。在朋友劝我节制的说服下,我也一再努力说服自己,最后精挑细选还是挑出了两箱子。带不回来的只好忍痛放弃,拍了照片留念。这种时候,奋不顾身的我余勇可贾,根本不会考虑怎么把他们搬回北京家里,而且谁再阻挡我差不多就要跟谁急了。
回到宾馆,我就迫不及待地想显摆这些宝贝,可是其他人都还没有回来,我只好不断地打徐虹的手机,脱离”组织”的我,一个人在宾馆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神不守舍。分开一天了,我发现我是那么迫切地想见到她(他)们。等林白和徐虹终于从西山区滑草场回到宾馆的时候,我的那些宝贝已经让宾馆的服务员包好装箱了,她们望着我的两个大纸箱子,惊叹怎么能带回去。事实证明,回程返京的时候,若是没有同行王朔绅士般的帮助,我是很难把这些宝贝弄回家里的。
云南的鲜花虽不能说是稀有之物,但是,鲜花市场之庞大之壮观,于我也算是叹为观止了。市场里大约有几千个摊位,是全国最大的鲜花基地。据说,香港、北京、上海和东南亚都是从这里把鲜花空运走的。这里的鲜花并不能称奇,稀奇的是鲜花论公斤卖,满天星15元一公斤;康乃馨5元左右(记不清了)一公斤,大约400支;玫瑰有红衣主教和白衣主教,都是10元卖200支。兰贵人、太阳菊、巧姑娘、蝴蝶兰都比蔬菜还便宜。干花大多是5元一公斤。有一种叫洋菊花的干花一下子就夺走了我的目光,一朵一朵菊花样的花朵艳丽无比,色彩纷呈。在北京我记得这种洋菊花大约是180元一公斤,用来泡水渴的,据说清热解毒、滋阴养颜。而这里的洋菊花才13元一公斤,我想都不想就买了一公斤装在塑料袋中。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幽幽的笛声,徐虹兴奋得眼睛亮晶晶的,不住地感叹,似乎笛声缠住了她的身体。见到她的样子我就忍俊不禁,就觉得她应该生活在《红楼梦》的大观园里,整天与宝哥哥林妹妹们一起品茶吟诗游园子,生点小气流点眼泪,爱一场恨一场什么的。总之,是一多愁善感的”妹妹”料。我们一起流连在鲜花丛里,闻着清醇的馨香,倾听着幽幽的笛声,沉浸在各自纷至沓来的联想中。这馥郁的芬香和缭绕的笛声太让我有感觉了,使我不禁忆起1994年我在雨幕低垂的西半球的一幢红瓦顶房子里的情景。那一天我立在放满鲜花的窗边,听着从另一个房间传过来的低回绵长的笛声,彻腑绝望地哭泣。如今真是恍若隔世啊!那时候多年轻啊!绝望也是一种激情啊!现在,谁还敢绝望!绝望和希望同样可笑!
如果,这时候我们一行人能有个地方坐下来喝高点酒,肯定会可笑地大谈人生的,恐怕也只有在喝高点的时候才大谈人生。否则,谁还谈啊!这些洋菊花事后还是带给我一个不小的惊诧。回到北京,我打开箱子一看,呆住了,一朵一朵的洋菊花全都凋敝了,一口袋的艳花都合上了花瓣,缩成一团,如同一只只关闭的眼睛。也许是缺光少氧的缘故,那些绚丽夺目的菊花瓣都变成一个个色泽黯淡的”石头子”。昨天还是一口袋鲜活艳丽的花朵,今天就变成了一口袋的”石头子”,我有点想不通。这可是干花啊!不应该啊!我失望地站在”石头子”旁边,认真地生了一会儿气。最后,还是决定把它们扔掉。我把盛花的袋子丢在垃圾桶旁边(一时还不忍心扔进垃圾桶里),打算等收拾完行李再把它们与垃圾一起扔掉。
一小时后,我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漫不经心地往那些已经彻底枯萎的”石头子”上又丢了一眼,结果,就是这一眼,奇迹发生了--那些已经”死去”的花朵,重又一朵一朵地生还、绽放开来,饱满、鲜润、蓬勃,旺盛得如同在一张静物写生的油画里夺”框”欲出。我惊讶地呆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会
儿,认定的确是”石头子”又变成花朵了,赶忙欣喜地把它们装进一个核桃木的镂空容器里,装不下的又盛在玻璃器皿里,然后摆放在家中最为显眼的位置,等待家人回来欣赏。这些洋菊花由于获得了充分的光线,盛开得越发疯狂,结果膨胀得在容器中挤来挤去,互相”推肩搡臂”,一些在容器边上的花朵就纷纷被挤落下来,撒落一桌一地,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时候的我,十分有成就感!
洋菊花和那些怪怪的长瓢木雕土陶,算是我带回来的又一珍稀之物吧。”一次相聚也是一次别离”。从云南带回来的宝贝现在都摆放在我的家中,我经常在家里走来走去,一样一样地观看它们,触摸它们,想起我们一路的欢乐。当然,前边提到的那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内心的光线--我把它藏在身体里,不知会不会就此密封、埋葬。我希望我的内心如同那些缺光少氧的洋菊花一样重新开放,让一些隐隐的光线重新照亮我们平静而空旷的心房。



感觉灰色
感觉灰色
有一句话说,年龄愈大就愈能懂得灰色的价值。这里,当然不是指衣着等外在的颜色,而更多是指人的思想方法之类的一种为人处世的基调。
用颜色来阐释生命的色调纯粹是感觉化的比拟,而不是科学的界定。
我二十多岁时喜欢黑色,那种决然的黑色。那时,正是偏执叛逆又多愁善感的年龄,一棵冷冬里荒凉的秃树,也会使我感怀神伤,想到生命的消逝与死亡的气息。它是一株树,但它又不是一株树,它和我们的生命有着息息相关的蓬勃与陨落、生机与凋敝的联系。同样,有时走着走着路,忽然遇到一截此路不通的幽径,也会使人感到人生到处都可能遭逢屏障,遇到埋伏着的陷阱,存在着让你走不通的死胡同。还有时候,我们和一个貌似有知识的熟人说话,我们述说了一个想法,然后他或她便附之以拼命的点头,并接过话茬表示理解,还按捺不住地深入阐发我们的意图,可糟糕的是,他理解的和表达的与我们的意图完全相反,这种时候,我们就会觉得荒唐无比,甚至会扩展
到普遍的人际关系,觉得这种泛泛的人际间的纽带简直就是一根多余的枷锁。
那个年龄,我头脑里的颜色是黑色的。黑色是一种冷,一种排斥,一种绝对;黑色甚至是否定,是拒绝,是抗议;它体现的是一种不同流、不睦群、不妥协以及愤世嫉俗的反骨和叛逆。黑是怀疑论者的眼神,是--我不相信,是没有退路的脚步,是对世界的敌视,是敢于伸向死亡的手臂。说到底,黑,是青春的颜色!走过了青春,便再也没有权力执迷于绝对的黑色了。
现在,灰色成了我喜欢的一种生命颜色。
灰比黑隐蔽一些,内敛一些,朦胧一些,低调一些,不像黑色那么硬,那么鲜明刺眼。灰色更有弹性,它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但灰色决不是灰心丧气,悲观失望,它甚至比黑色更有潜在的力量。
灰色是什么?
灰色就是你不理解一件事,但是觉得它不一定没有道理;灰色是不再年轻气盛、放纵恣肆地随便说话,甚至连眼睛和脸孔都不轻易泄露你的意图;灰色是越来越深地埋藏了个性,埋藏了表情,甚至干脆没有了脸庞,你让你的脸长在了心里;灰色是你真实的心理有时比你的外表孩子气,你趁人不备偷吃甜食的次数比想象的还要多,你暗自练习与想象中的妙龄女郎蹁跹共舞,你有时简直就是个不听话的淘气鬼;灰色是尽管人生如梦不免悲观,不免晚景凄凉,但是力求活着的时候与命运和解,你依然有快乐的勇气;灰色是面临大的不公平时,那些小的不公平简直就是恩赐;灰色是在危机
四伏的灾难面前,泰然处之的幽默;灰色是尽管如此,依然对生活说是;灰色是恪守自己的同时,微笑着与对方握手言欢,甚至向你的”敌人”致敬;灰色是在险境中依然坚定,但并不急着赴汤蹈火,消灭自己,而是以守为进,迂回向前......
灰色就是不动声色,是包容大度,是一笑了之......如果你被人误解了,能解释就解释,不能解释就不解释,日子还长,即使日子无多也不必惊慌,死不是结局,生命消失了理解依然继续,有些理解来得姗姗,来得遥远;你和家人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起来了,你最好把架吵得短一点,如果不能很快和解,那就尽快离开现场,也不要忙着找人倾诉衷肠,赶快钻进大商城,把平日没舍得买的东西买下来,花钱慰劳自己有利于心情平静,然后你就会觉得其实天下太平,觉得没有矛盾的家才是不正常的;你去邮局取稿费,排了半天队好不容易前边就一个人了,可是他偏偏要汇款几万元,邮局人员要在验钞机下一张一张清点,还要用电脑处理他的一百多张汇单,若是十年前你准是掉头就走了,可现在你不着急,你拿出刚刚买的一本什么书正好从头到尾翻一遍,回到家正好免了做饭赶上吃饭;你的同事在单位的一场错综复杂的人际纠纷中,脚跟迅速地站到势力的一边去了,你不必恼火,恼火是世界上最无力的东西,你要想他不站在势力的一边他接下来那
现实的路怎么走,很多时候势力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也许,他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后脚跟;朋友意外去世了,一些搁置半截的事情无法挽回,他的眼睛不再专注地望着你,他的嘴唇亦不再对你说话,你心里不相信,但是,你要相信他正在告诉你最后一件事--怎么好好活......
这就是灰色。没有人生来就是灰色的,是时间和经验把人磨练成灰色。
人不到一定的(心理)年龄,不会体味灰色的价值。
当然,说的和做的往往有很大距离,说得好听却难以做到,对我来说是常有之事。这里权当是劝说自己吧。



家居琐记
家居琐记
搬到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的第一天,我在楼下仰着脖子寻找自家高高的窗口,心想,这下真正是束之高阁了,上去下来都不容易。于是自我安慰:每日双脚踩在那样一个高度上,想必思想定会更高一筹吧。
平生不喜欢电梯。一个闷闷的铁罐子,圈了几个陌生的人,在半空中忽悠一下升上去,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若是赶上铁笼子闹脾气,把你搁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卡住了,实在恐怖。有一次,我就赶上了这种情况。那天偏偏电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慌忙打手机往家里报告险情,可是电梯里信号太弱,打不出去,把我急得一个人闷在里面浮想联翩,想象着我在这方寸之内,氧气一点一点被吸光后,我将窒息而死,精神上就先乱了套。幸好,被关了十分钟后,铁笼子忽然颠了一颠,又平滑地升上去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待电梯门一开,我便夺路而逃。有了这一次经历,我愈发不喜欢电梯了。
几次下决心用腿代替电梯,可是每每尝试着爬楼时,楼道里永远是空无一人,我便瞻前
顾后,一层层往上爬。楼梯是冷硬的灰色,两旁的墙壁也是冷硬的灰色,偶尔有一两扇窗子没关住,被风吹得发出空旷的啪啪声,空得人。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渴望遇到人,又害怕从哪一个拐角忽然窜出一个人来。古人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而我是,独上高楼,越走越发怵。惟一和这人的楼梯构成反差的,是从楼道的窗口望出去,隔着天井,可以看到某一层某一户人家的某一间屋子,里边有一个风扇无精打采地转着,墙上挂着一只老式的壁钟吱吱嘎嘎地走,一件刚刚洗过的白衬衣滴滴答答地晾在屋角,垂头丧气的样子,偶尔会看到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靠在躺椅上,一边瞌睡一边挣扎着举起手里的一本什么书。如果是夏末秋初,还会看到一些人家把一张张淡赭色或者花格子的凉席晾在天井晒着,草席清朗的香气泛出一股浓浓的人间烟火味。这些图像由于是透过楼道的窗子,然后又隔了天井,就显得极为不真实,它被缩成窗口那般大小,图像也被切割得没头没脑,还被天井暗淡的光线蒙了一层昏昏沉沉的调子,如同一张现代派的抽象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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