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流(陈染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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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倒流(陈染散文集)-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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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受伤者的报复--潜台词是,虽然你把我”甩”了另图新欢,但是我依然要乘节日之机寄上追忆旧情的甜言蜜语,只是盼望你的那一位醋意大发,祝你们惊天动地吵一架。
8.失散多年的人寻找旧梦--潜台词是,“得到了所有,失去了最初的梦”,现在终于有钱又有闲拾起丢失已久的少年旧情了,若你能收到此卡,请回复,我的手机呼机电话传真伊妹儿是几几几,盼酒楼一聚。伤旧怀古之心使膨胀的物欲得到了短暂的歇息。......
这一部分卡片中,被隐藏起来的“利益”和“欲望”二词,在后面推动着那些美妙的言辞。有些人把那最初而最真实的意图掩饰得连自己都不清楚了,或者是不愿意清楚地把它说出来。好在,有更多的卡片像洁白的雪片一样单纯美好,滋润着我们冷冬里发干的心田。我怀着感激和温暖之情接收我的友人们的每一张这样的卡片,也努力怀着同样的感情寄送每一张这样的卡片给我的友人们。



一种架势
一种架势
也许,有一种对别人天然的敌意和愤怒是来源于自卑和不安全感。正如同有一种强大的动力来源于阻力和对抗、有一种成功来源于苦难和仇恨一样,势不可挡。我们身边不乏实例。我始终觉得这里面隐含一种非常恐怖的力量,一种阴鸷的带有破坏性的不安全的东西,令人避之惟恐不及。
有时候,我们和某人只是一面之交,甚至只是餐桌上几句短暂的回合,就大致能猜测出这个人的身世和处境--平和友善的人基本上是心理方面比较健康、自信或身处优势之人;而自卑的人比较多样,我们平时习惯把阿谀奉承、极尽讨好别人为能事的人,看做是心理卑微,其实不尽然,自卑的人有很多却表现为矜持、冷漠、戒备甚至无缘无故的敌意、冒犯伤害别人,这种人很容易将别人视为仇敌,认为生活充满恶意。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莫名其妙,其实这种心理非常清楚--别等你看不起我我先攻击你吧,先在架势上占领优势再说。遇到这种情况,你几乎可以断定,挑衅者多半是一个“苦大仇深”、
自卑可怜到心理畸形的人。赶快脱身为好。
有一次,我在南方一个小城的一次朋友的聚会上,遇到一位身穿一身笔挺的黑衣、酷得有些凛然不阿、横眉立目的男人,不太与大家和睦的样子。朋友一介绍,果然是一位习武的”大师”。朋友多嘴,在介绍同桌一位著名女演员时多说了一些如何”了不起”之类。结果女演员很不幸地被”大师”在一桌人中盯上了(据说他们以前并不相识)。“大师”先是向大家讲述自己的本事:他可以让桌上任何一个人--比如那位女演员--的手机瞬息之间就没有电。他可以对任何人实施这种控制。可是,直到最后聚会结束,几个人强烈要求,”大师”也不肯当众表演一次。然后,他开始逐个分析同桌几个人的心肝肺如何如何有问题,如何如何智而不慧、蒙昧不开。他在分析这位女演员的时候,加入了愤怒和侮辱性的词汇,一股无缘无故的诋毁的情绪。我注意到”大师”的手和脸,那手掌如同一把粗大的铁钳子,肯定是干过多年重活苦力的,脸孔上有一种持久的愤怒和与人为敌的冷漠。女演员这时想躲开他的注意,很低调的样子,不打算由她挑起事端。可是,他却更加“盯紧”她。最后,“大师”说,他可以把女演员的玻璃茶杯吃掉。她先是一愣,然后慌忙阻止:“你千万别吃我的玻璃杯,我害怕。”有人大概是想看热闹,就把自己的玻璃杯交出来。“大师”果然咔哧一声就把玻璃杯咬掉一块,在嘴里咀嚼起来。女演员可能是看着有点恐怖,说了声何必呢!“大师”立刻戳穿似地说,“这叫伪善!”“大师”沉着地咔哧咔哧嚼着,面不改色心不跳,他的眼睛不时四处看看,然后继续嚼。嚼了一会儿,就起身去卫生间了。我猜想他可能是去吐掉嘴里的玻璃,当然没有说出来。
我私下琢磨,”大师”为何无缘无故地这般充满挑衅的气息。我读过一些心理方面的著作,据我的书本经验和生活常识,我猜测他大概是个孤立而不快活的人,可能有着比较广泛的令他不满意或感到挫败的人际关系史,尤其与女性难以产生和睦的关系,甚至存在某种心理障碍。他对这个世界愤怒已极,说不定压抑已积累了很多年,他需要释放,释放的方式就是对人群发射控制力、攻击力,以产生优越于别人的架势。他的长年习武的热情和动力也许正是来源于此。一般攻击型的人都热切地向人们展示他的能力,实际上恰恰暴露出他自身深深的不安全感。生活对他来说无非是一系列的战斗。我记得有一份资料提到的例子:一个小孩第一次去动物园,当他来到狮子笼前时,吓得面色苍白,瑟瑟发抖,然而他却恶狠狠地盯着狮子,问他妈妈,”妈妈,我可以向它吐唾沫吗?”这个小孩采取一种优越感姿态来遮掩、克服他的不安全感。所以,有时候攻击**是朝向优越感的一种补偿性举动。我继而又猜测他所以会挑中女演员发动他的攻击,原因可能有二:第一她的外貌好看,第二她著名。这些事实或者说“优势”严重伤害了他的畸形的自卑心理,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这时,餐桌上的一个人说,真神啊!话音刚落,我们又听得咔哧一声,那熟悉的声音我们全桌的人都听到了,大家惊诧地看到,我身边的一位青年朋友,把“大师”刚才咬掉一半的玻璃杯又咬掉了一大块,然后学着“大师”的样子,慢慢咀嚼起来。大家几乎同时愣在那了--他可是和我们一样的平常人啊!这时,青年吐掉嘴里的玻璃渣,兴奋地说:“跟你们一样,我的牙可是肉里长出来的,我现在才发现,玻璃是能嚼的,太玄的咱不敢试,这事还能试试,蒙谁啊,我还是信我自己。你们都试试。”这时,”大师”回来了。我自然不会去试,但也不想去揭穿”大师”的谜底。也许,是我心态老了,我现在喜欢自然而然的行为,不喜欢较着劲地努力,“知难而上”什么的。很遗憾我曾经与这个世界深深地较真过,和自己过不去过(当然有矫情的成分)。也许,现在依然有这毛病,但很多事知道了怎么可以跳开来看。所以有时候当我在哪儿看到有人神话自己,或是在报刊上看到有人永远众人皆浊我独清地“拷问灵魂”,就觉得吓唬自己,也吓唬别人,就抑制不住想起一些心理问题。
我不认为现在这一种平和心态是妥协的堕落的,相反,我觉得是健康的积极的,是松弛和谐的,不难为自己,也不难为别人。也由此想到在我们文学乃至文化领域,作家学者们表情的松弛、架势的置弃,决不意味着本质意义上的松懈或放弃;严重的表情或神圣的架势,也并不意味着本质的深刻和真正的力量。这当然是另外的话题。人们的心理千差万别,也不一定都要弄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对别人坦然一点,友善一点,大度一点,换来的是自己心境的舒服与和睦。
有时候,大苦难之下成长起来的一些人的心理不免是畸形的、阴暗的甚至是恶毒的;而有时候,大苦难之下依然能成长出来健康、达观、通透甚至善良的心理。依我比较懦弱的本性,我也许会”屈服”于前者,并尽量敬而远之;但我会信服甚至折服于后者,并以与之亲近为乐,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不写作的自由
不写作的自由
常有人打电话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我答说没写什么,或说写得很少。问者便很失望地、同时又似乎鼓励般地说:你应该写作,你没有权力不写作,你不写太可惜了。
什么是可惜呢?这种询问总是令我有点疑惑。首先,是问者善意的想当然,也许他以为一个人的某些资源,如若把它潜留在心底便是一种浪费。其次,是对创作的不理解--莫非写作是自来水龙头,只要打开随时就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出?
只有很少的人,才能懂得一个作家不写作的自由以及相伴而生的痛苦。
经常是,我把房门紧闭,电话关上,电脑打开,手指洗得干干净净,茶水也泡好,把头脑中所有的压力和杂念统统排开,外边的天气也正好是阴雨绵绵......似乎一切准备都合乎写作的心境。可是坐在电脑前,有时呆呆地一坐坐上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脑子里空空洞洞,如同一个废弃的仓库。每当这时,我便会停下来,或者随便翻翻闲书,或者干脆把自己打发到街上去瞎走。
其实,不写作的自由正如同写作的自由一样,自然而然,没有附加条件。什么时候,作家的身份不再成为一道虚幻的光彩或者一道阴影,浮现在真实境况中我们的脸孔之上;什么时候,作家的身份不再同时寄附在现实生活的我们的身体里,让”他”浑然不觉中游离成另外一个单独的人;什么时候,那个作家的身份只是报刊杂志上的一个署名,而生活中的我们只是安静地生活在北京某条宽敞的街道拐角处的一所高层寓所里的有些多思多感的人;当报刊杂志上那些褒贬我们的作品的嘈杂之声,或者熟人在电话里讨论我们要不要写作的感叹,对现实的我们来说如同在说一个不相关的另外的人的时候......这种时候,自由的光辉就真实地降临了,那将是什么样的境界啊!在我所见过的作家中,的确有一些人做到了写作的自由(相对而言的自由),但是,至今很少见到真正能做到不写作的自由的。适时地金盆洗手或者江郎才尽之后,一些人或者愤愤不平,死死拽住昨日光辉的余晕,在早已超越于自己的后来者身上指指点点。我曾经见到过一位有点小名气的过景的“文学英雄”,面对新勇的后来人,他无法抑制自己失落,当众宣布,要设立一项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什么文学奖,亲自颁发给后来人;或者,像另一种人,干脆假装超然,似乎什么都想开了,似乎已得”正道”而获大平静,对创作困境中偶露真诚与苦恼的文学之人极尽嘲讽,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曾经有一个人,他”弹尽粮绝”终止写作之后,便一头扎进了老子、庄子以及易经之类的诸子百家之中,接下来我就在他的貌似大彻大悟的来信中读到他如何真正地获得了大平静,他不停地贬低文学以及他自己,尖刻地诉说,读过这些大师的书之后,方知自己往日有多么肤浅,方知文学这东西有多么狗屁。
言下之意说,你们这些至今还写作的作家,执迷不悟,多么肤浅和狗屁啊。再有一种人,就是那种暂时的或者永久失去了写作的热情和才力之后,依然不肯罢休,继续无休止地与自己较劲,使得自己终日在苦恼和抑郁中纠缠不开,作家的他已经完全地淹没了现实之中的他本人,对于创作枯竭的恐惧和忧虑使得他在整个绿树飘香的夏季或者春天毫无生气,他自己成为了作家的他的奴隶。
这些,终归是缘于无法真正做到不写作的自由。我想,任何一个作家,在实现了写作的自由之后,接下来都将面临”不写作的自由”这个问题。现在,每当写作中空洞和麻木的感觉降临于我的时候,我便会果断地关上电脑,坐到窗前的大沙发里去,在那些或晨或暮的时刻,我一边认真地翻阅茶几上的闲书,一边同样认真地喝茶,有时候我会站起来在洒满光线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影子也随着我的身体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晃动。我的内心并不很焦躁,虽然想起一天的日子没有任何”业绩”就流逝过去而不免内生点点失落,但是这一种失落仍然无法全部抵消现实的我的身体里的某种安静。
能怎么样呢?除了凝神观看落日余晖一点点从墙壁上退离,除了向往日充满写作激情的自己以及那些正在沉浸于此种激情的作家们深深致意之外,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任何一个作家概莫能外。只有期待下一日的写作激情吧。记起博尔赫斯在《等待》一文里的一句话,”有时候,他的厌倦像是一种幸福感;有时候,他的心理活动不比一条狗复杂多少。”
我终于感到些许安慰。
我忘记从哪本刊物上读到过另外一句话:不写作难道不是对写作的最高敬意吗!
我想,这是对于所有暂时的或者永久停止写作的作家最为理想的理由吧。



艺术家的自由
艺术家的自由
我关上自己的窗子,坐在自己书房的椅子上,或者坐在自己的卫生间马桶上,我请别人教我打嗝,或者请别人教我美声唱法,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只要它是有益的或是无害的(比如打嗝起码具有通气作用),只要我没有把自己的声响弄到隔壁邻居家里去,影响干扰了别人的生活和人家自己发出的声响。这是艺术家自由的一个初级的层次。
但,是不是仅仅如此就够了呢?
抛开国家等宏大的范畴,仅从个人的角度,我以为一个人若能安于像缓慢无声的流水在时间这个庞大的容器里舒缓而行,当然他就获得了相对而言的自由。作为一个现代的个人,更多的情形是,”枷锁”由他的内心生长出来。一方面,相对的”无所谓”是一种境界;另一方面,”无所谓”也是由自我克制才能够达到的。我不知道世界上最大限度的自由是什么。”自由”是因某种自我的”限制”为相互依存的。
就文学艺术而言,优秀的艺术家是非常严格地几乎自虐般地建立起”自由”这种境界。”艺术以
束缚为生,而死于自由”,这句话中的所谓的”束缚”,是指自我的克制;而”自由”所指的是杂乱无章。懂得节制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一个不会自制的”艺术家”便破坏了她自己的艺术自由。
谚语说,不能控制自己的人,就像一座拆除了城墙的城市一样。但是,这种自我的约束,并不等同于把自己的观念、方法和态度原封不动地也去套夹在别人身上,把自己的艺术旗帜插到每一个“山头”,插到每一个人的头顶,让人家也必须跟着你一起呼啦啦飘扬、歌唱,而且,凡是头顶不愿插旗杆者或不同声歌唱者,都被自己这个天下最后一个“独醒者”视之为“众人皆醉”。在今天这个多元而丰富的时代,任何艺术”旗手”的自诩,都未免荒唐可笑。
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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