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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莎
作者：兰子伢
萨莎
1。
晨光中的马车从崎岖的山路上颠簸驶过。一小串铜铃儿挂在马脖子上叮当作响，清音混在紧凑而沉闷的马蹄声里异常悦耳，如同阵阵凉爽的海风，不断拂去萨莎脑中的疲惫与麻木。
她偷偷掀开布帘，看向巍峨雪山远去的背影。淡青的山脊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某座山巅处金光闪耀，刺眼的光线直直穿入她碧绿色的眸子，使她瞬间仿佛被灼伤般狠眨几下眼睛。
尔后她颤抖地以手紧贴住胸口，闭起眼默念：请原谅我。
再度睁开眼时，她脸上便有了混合着紧张、兴奋、愧疚以及坚定的复杂神情。
“小伙儿，你第一次离家吗？”满脸络腮胡子的黑壮大汉皱着眉头打量起她。
萨莎不习惯这一变换性别的称谓，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立即沉着嗓子“嗯”了一声，又迅速垂下眼帘。
壮汉的手重重拍在她的肩上，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你看起来像个弱不禁风的土著？”
“是的。”努力镇定下情绪，她低声道，“我是亚特拉斯人”，并侧过脸，盯着那只毛发丰盛的大手。
“原来是个女孩子，这可真稀奇。”壮汉毫不在意地收回手臂，带一丝鄙夷地说：“不过你们土著人总是满脑子装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我的目的与任何人一样。”
“什么？”
“淘金。”
壮汉忍不住大笑，剧烈震动的声音干扰到身旁打瞌睡的人，冷不丁被挥了一拳。
“小姑娘，你一点儿也不明白，其他人在做什么。”
“难道不是为了淘金而漂洋过海么？”
“不，那玩意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更无法带来你们热衷的所谓精神享受。”
“可是……”她的眼中闪起疑惑。
“我知道你对那样的生活抱有幻想，”将她不满的瘪嘴看在眼里，他继续道：“别否认，你这般大的孩子就算不出声，我也能知道你们想些什么。”
“我们去那蛮荒之地，是谋生。为了家里的老婆孩子，能够舒服地躺在软床上做梦，而不是清醒地饿肚子。”
说到这里，他微眯起眼，瞅着萨莎交叠在一处的细柔长指。
“回去吧，孩子。你的父母不会需要你如此的付出。”
这时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一下，把其余人几乎全部惊醒。众人纷纷咒骂，然后互相倚靠着重新陷入昏睡。
见壮汉仍旧牢牢盯住自己，萨莎道：“他们破产了。您知道的，在这样的世道，这很常见。而我必须想办法摆脱困境。”
她悄悄在心里做了个祈神的动作，默默道：海神原谅我。
“政府早已安排了出路，尤其优待你们土著人。”
“不，我绝不愿看到年迈的他们去环境恶劣的地下参加那折磨人的工程。”
“但是海外，远比地下要艰苦得多。何况你的父母……年纪很大？”壮汉隐隐现出惊讶，“难道你是上等人？”
在灵力强大而人口出生率极低的上等人群中，老年得子的情况并不少见。
萨莎仿佛叹息般轻轻吐出：“不再是了。”
这句话听在别人耳里，却不是它真实的含义。
2。
白色飞鸟在蔚蓝的海面上空翱翔，“啾啾”长鸣声掠过浅蓝透亮的天际，穿越整个喧嚣而繁忙的马赫海港。
萨莎兴奋地站在码头，张望着被陡峭崖壁环绕的海岸线，波光粼粼的海水怀抱着巨型木制龙船，那将是梦想启航的地方。
身旁忙碌的石匠们正叮叮当当地锥击一根几近完工的多利克圆柱，灰石粉末随着锤头一下、一下的碰撞被震飞在空气中，仿佛形成源源不断的浪花，冲向眼前露天长廊中来往的人群、白石台阶上飞起落下的鸽群、凸凹嶙峋的喀斯特巨岩，以及占据大半个视线的银蓝色海洋，如一曲欢快无比的马赫港之歌，强烈触动了萨莎灵敏的乐感神经。
她不由得低声唱和。
第一乐句，浪花飞溅，阳光穿透珠帘，水天之间一片晶莹。
第二乐句，银鱼跃起，纤麻编织的巨网撒向空中，飞鸟俯冲而下，白沫撞上礁石，沙砾被卷进大海。
第三乐句，桅帆轻扬，船舷上的绳索微微摇荡，木板哒哒地弹跳，掉落的银币在赤足间滚动，货物被高高扛起，衣衫随风翻飞。
第四乐句，车轮轧过湿痕，呼呼作响的骨伞被妇人紧紧攥在手里，戴鸭舌帽的小孩从高处跳下，奶白色的脖颈中盐晶粒粒闪耀……
一只手突然从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
萨莎立即踉跄地往前扑倒。
当她恼怒地回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满细沙的旅行短皮靴，往上，略紧身长裤勾勒出挺直的腿线，笔挺的烟灰色薄料军式风衣剪裁简洁而硬朗，一如那张轮廓刚毅的脸，而这人的深蓝色眸子置于浓郁的阴影中，正严厉地瞪视自己。
他向她喝道：“小子！唱歌应该去音乐厅！这里可是码头！”
萨莎下意识地眯起眼，但绿眸中的愠怒瞬间便熄灭。
一只巨大的木箱就落于自己刚才所站的位置，底部已经摔坏，根根木条散在一旁，搬运工人正满面愁容地站在那里。
她惊讶地愣神，那只救了自己的大手又立刻伸过来，不容分说将她拉起。
动作太过大力，以致她感到胳膊扭伤般的疼痛，遮住大半面颊的男士长缘帽也往后掉落，露出白瓷般的细致肌肤和一头柔软的淡金色短卷发。
“谢谢您。”
萨莎快速说道，以低头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但他的胳膊并未离开，直绕过她的细颈去抓挂在硕大背囊上的帽子。
自她的角度，恰能看见他的大翻领外套里面淡青色的衣衫，扣合严密的领口下方以同色丝线绣着一枚极漂亮的山峰状纹章。
她眨了眨眼，一时想不起那熟悉的图案究竟代表什么。
男人将帽子扣上萨莎的头顶，才发觉面前微微皱着眉的人是位姑娘。
他执帽的手停滞一瞬，随即缓慢地放下。
轻咳了两声，他面无表情地说：
“如果没有翅膀，就不要幻想如飞鸟一般放歌马赫港。这儿的情形不适合幻想家。”
这话似乎别有深意，萨莎不禁仰起头直视他。
“非常感谢您善意的举动和……忠告。再见了，先生。”
她压下帽檐，转身欲离开。
男人注视着她娇小的身影渐渐淹没在茫茫人海中，轻微扬起了嘴角，紧绷的面容登时变得柔和。
“那么祝你好运，小海鸟。”他轻声道。
德沃夏克
3。
远洋矿业公司位于马赫港的办事处是一座显眼的波塞冬尼亚式仿古建筑。那座早已覆灭的远古都城——波塞冬尼亚，在亚特拉斯人心目中代表着被海神眷顾的黄金时代，以及永恒的享受。
高大的石制梁柱围绕长方形的建筑主体，形成一圈连续的围廊，海风从中穿越而过，带来咸腥的湿润之气。置于这样的空气中，萨莎感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被大海注视着，如同一条滑腻的鱼。尤其是视线尽头廊柱上反射的银白波光，倏忽变幻着延伸进入高阔的室内空间，一脉脉触摸她的白嫩肌肤与轻微颤抖的淡金色发丝，那样无言而温柔，像饱含深情的眼睛。
如此想着，萨莎仿佛受到了鼓舞，抬起眼仔细地瞅着面前的招工负责人忒弥尔先生。
“你说自己精于实地测量和地质绘图，可有正式文书为凭？”
矮胖的忒弥尔原本对身材极其瘦小的萨莎不感兴趣，但当听完她的自我介绍时，不禁又打起了几分精神。
“您指石匠工会的鉴证吗？”
“是的，当然。”
“很抱歉，先生。我的年纪尚小无法经历冗长的考核期，但我有一封来自高级匠师莫扎的推荐信，我是他的徒弟。”
忒弥尔耷拉的圆眼睛立刻睁了睁，他直起身来接过萨莎递上的厚羊皮纸，果然看见纸的下沿有一个花体的签名，正是享誉全大陆的建筑大师莫扎。
这使他第一次极为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穿着深蓝布料工装、头戴防风长缘帽的小个子。
她的帽子不大，然而仍旧笼罩了大半张脸和那对碧绿色的眼睛，以及卷翘的短金发。线条优美大方的下颌尽管显得雌雄莫辩，但忒弥尔还是立即发现了自己的疏忽。
“你是亚特拉斯土著人。”他的语气似有不屑，“而且还是个女子。”
倒不是土著人的地位不高，正相反，纯种亚特拉斯人一直占据着统治阶层的位置，但与生俱来的强大灵性令他们更注重精神方面的发展，而不是沉重的自然劳务，所以很难适应恶劣环境中的工作。何况漂洋过海去大陆岛外的蛮荒之地呢。
“我以为，向政府强烈要求平等的移民，不会在自己的公司政策上将亚特拉斯人区别对待。”
萨莎说话的语气柔和悦耳，而注视忒弥尔先生的目光却是无比坚定。
忒弥尔一时语塞，他甚至没来由地觉得这个年轻姑娘身上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他同不少冒险家打过交道，那些时时渴望着激情的人，总是与艰苦和危险为伴，并且充满了野心。但那些特质在面前这张恬静的俏脸上却找不出分毫。
那么，她究竟为了什么而决心去海外呢？
正在此时，一个高大的人影自萨莎身后的长厅里走来。
忒弥尔忙不迭地站起身，露出亲切的笑容。
“德沃夏克，你这么快便转完了整个马赫港么？”
来人一边解开风衣外套的扣子，一边说道：“哦不，这里太美了，我十分期待从大海上欣赏它的面貌。”
他凑到忒弥尔近旁眨眨眼睛，“所以现在，让它为我保留点儿神秘吧。”
而当他抬起眼，无法不注意到正满脸惊讶地瞅着自己的萨莎。
逆光中，他的身躯比在码头时更显魁梧，短发早已凌乱不堪，还沾着湿润的水汽，与板正得一丝不苟的上衣极不协调，却正如他本人散发的矛盾气质，严肃的线条之下似有张力在勃发，像个既渴望理性而又无法被理性束缚的人。
萨莎看着亦在观察自己的男人，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你好啊，小姐。我们又见面了。”这人眯起眼笑道。
忒弥尔注意到两人交接的眼神，不解地问：“怎么，你们认识？”
德沃夏克没有回答，只迅速扫了眼桌上的登记簿，那上面有来访者的名字。
萨莎回过神，快速地说：“不，只是刚才不小心撞到而已。”
德沃夏克却成心否认道：“我们已经认识了，不是吗？萨沙小姐。”
“好的……算是吧，既然您这么说。”萨莎轻声道，移开了眼。
她又仰头朝向忒弥尔，“负责人先生，关于这份工作——”
“你是来求职的吗？”德沃夏克迅速打断她的话，仿佛自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尽管任何人看见坐在这儿接受招工负责人询问的她，都会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萨莎略微点头，继续对忒弥尔说：“我希望您不要因为我是亚特拉斯人而拒绝我。”
“但你终究是个姑娘。”
忒弥尔简直插不上话了，德沃夏克自作主张地替他回应道。
这倒真稀奇。忒弥尔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德沃夏克，难道这家伙不知道他在干扰自己的日常工作吗？他似乎故意将正常的求职搅得变味。
萨莎微怔一下，立刻反驳：“我知道矿区也有一些女性在从事——”
“你跟她们不一样。”德沃夏克再次打断，萨莎几乎瞪起眼。
“即使你穿着这样的男性工装，也无法掩饰你的——”他停顿一下，望着她白瓷般的精致脸蛋，和透出动人神采的碧绿色眸子，想要说‘漂亮’，然而终是吐出：“——柔弱”。
萨莎皱了皱眉，几欲张口，却被忒弥尔抢先一步。
“小姐，那些女人很多是旷工的家属，多半分配给她们后勤的工作。而你想要谋求的，却是建设员职位。坦白说，在这个岗位上，还从没出现过女性。”
闻言，她的大海般深沉的绿眼睛仿佛瞬间涌起一阵波浪，让整个人显得如此忧愁。
她低了头，甚至微微地侧过脸，不再看两位男士。
“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也去做后勤工作呢？”
只要能去海外的世界看看便好，只要能得到一段不凡的经历便好，这是她必须拿出的证明，然后才有资格追求至爱的……
她的抓住衣角的手不觉捏得更紧了。梦想不能就此止步。她感到无比的纠结，却又无能为力，如果面前的人会决定她的命运，她祈祷这一刻是海神降临，来听听她心中的歌吟。
而受到她的歌声感染的人，正是德沃夏克。
德沃夏克无法形容在那喧嚣的码头听到她轻声哼唱时的感觉。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犹如亿万光年长河之中想要相遇的两颗流星一样难得，却也那般注定。
没有什么比你的需要更能如此轻易地穿透心灵。
他于深深的迷惘之中，注视着广阔大海背景下的人群，像鱼儿一般挣扎、跳跃着的，不眠不休地纠缠而又无法逃避的人群，互相热爱又互相憎恨的、仿若一场巨浪便会尽数沉入海底，万年后也如万年前上演着同样故事的人群，感到令人窒息的巨大空虚。
海在这一刻极尽温柔，倘若它无法使这个痛苦着的人听见自己的喃喃絮语，便为他送来一曲轻歌。
随意、轻柔的哼唱，不惊人，却简单纯粹得像生命本身。大海透过萨莎的眼睛与耳朵，透过她的皮肤与呼吸，传达着无言的幸福，自然如流水一般充斥了他的内心，在他需要之时。
于是他得到了力量，不再彷徨。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成为一瞬间的需要与满足。
当他推开差点被货物箱砸到的小个子时，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要生气。
他对她说，这里不适合幻想家。但他明白，在自己心里，在任何人心里，都需要幻想。尽管那些闪着光的泡沫难以生存。
萨莎眼神黯淡的一瞬，德沃夏克感到内心极轻微的刺痛，仿佛被柔软植物的短毛逆过手掌般敏感而纤细的痛，却可以直达心底。
思绪里经过一番激烈的起伏之后，德沃夏克用诚恳而又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忒弥尔说：“我想，自己到达海外以后会需要一名书记员。她应该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萨莎几乎以为自己在幻听，她不敢抬头，怕看到相违背的真相。
忒弥尔则难以置信地盯住德沃夏克。
这名科学院派来的调研员是很难搞定的。
但他既然开口，那是否意味着将来对本公司的状况会尽可能容忍？
不用费任何力气，忒弥尔便拍板了这桩好事。
萨莎此时再看德沃夏克，觉得这人越发地神秘莫测。
“好吧，小姐，请你去外边做水晶登记。”忒弥尔客气地笑道。
萨莎顿时想起下一个麻烦。她不能让水晶记录自己的信息，那样会暴露行踪与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