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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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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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相貌很丑,但肚子里确有学问,这学问并非记识渊博、词章典雅,而是治国经世的大经济。他的口才又好,往往一席之谈,能使素不相识的人,倾倒不已。这样的人才,在仕途上自然会很得意,到当今正德皇帝即位,他已当到三边总制,奏请发给库帑,大修边墙。只为不肯依附刘瑾,被诬侵冒公款下狱,大学士李东阳等上疏力救,得以不死,但革了职,还冤枉赔了公款。仇恨不可说不深。
不过,他之反对刘瑾,却不是为了报复私怨,“张公公,”他说,“此人恶名昭彰,尽人皆知,可是恶贯有满盈之时,我看就在眼前了!”
张永面有难色:“刘瑾日夜御前,皇上一天不见他便不乐。羽翼已成,耳目甚广,怎么动得了他?”
“不然!张公公,你亦是天子的亲信。讨贼重任,不付他人而付你,可见得皇上对你的信任。我以为你这回班师进京,找个机会把宀真钅番的撤文拿给皇上看,再痛切陈词,揭发刘瑾乱发凶狡,图谋不轨的阴谋。皇上英武,一定震怒,会杀刘瑾,他一死了,张公公您自然当政,那时矫正刘瑾的一切荒谬萎政,就是名留千载丰功大业。”
张永听得心动了,考虑了一会问道:“如果皇上不听,又将如何?”
“别人的话,皇上听不听,不可知;张公公你刚立大功,班师还朝,说的话一定有用。”杨一清又教他,“不过,话要说得有条理,而且要委婉。如果皇上不信,张公公,你得以死相争!一退下去,必为刘瑾所杀,与其死在他手里,不如死在皇上面前,以尽愚忠。只要皇上一点头,不管是什么时候,立即就要动手,决不能有片刻迟缓。否则,事机泄漏,大祸就到。切记切记!”
张永又通前彻后想了一遍,慨然应承:“干!我又何借余生以报主?”
于是张永不动声色地只在胸中盘算。这件大事真个如杨氏“四知堂”的出典,“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有他跟杨一清两个人知道。
这样到了夏末秋初,宁夏变乱以后的善后事宜,皆已妥帖,杨一清奉旨仍为三边总制,张永则领着大军,押解俘虏班师回京。到京驻扎在城外,张永上表报到,并且请求在午门行“献俘礼”以前,先行入觐。刘瑾定了个日子,八月十六。
这个日子不平常!原来宀真钅番之乱一平,捷报到京,刘瑾自以为是自己的功劳,论功行赏时,假传圣旨,将自己加了禄米。又“推恩”将他的哥哥刘景祥升为都督同知,哪知刘景祥的福禄有限,升官不久,一命呜呼,下葬的日期,就定在八月十六。
张永心想,刘瑾不早不迟,定在这天叫自己入觐,事非偶然,这天百官送葬,城内空虚,可能要下手暗算自己。“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应该先发制人。
因此,在中秋那天下午,张永带着一批亲信,出其不意地进了城,直叩豹房,谒见皇帝。
立功归来,恩遇更隆,皇帝下令,这天晚上在东华门为张永设宴接风,刘瑾、谷大用等人,都奉命作陪。
席问张永表现得非常高兴而友善的样子,刘瑾不疑有他,将近午夜时分,因为第二天葬兄要起早,先行告退。
估量他走得已远,张永便将预先写好的奏疏,面呈皇帝,极力陈说,刘瑾如何指派爪牙在安化苛征暴敛,凌虐军眷,以致激出这场大乱。同时又指出,刘瑾为此事内心颇不自安,所以私造兵器,阴谋不轨。在座作陪的,大部分与刘瑾不和,自然帮着张永攻击刘瑾,几乎众口一词,劝皇帝早下决断。
皇帝却听不进去,他已有了酒意,一心只想着豹房中的旖旎风光,所以只敷衍着说:“算了、算了!喝酒。”
见此光景,张永记起杨一清的话,觉得到了以死相争的时候,因而离席而起,俯伏在皇帝脚下说道:“去此一步,老奴就再也见不到万岁爷了!”
“为什么?”
“刘瑾必杀老奴。”张永答说,“刘瑾已下令宵禁,老奴一出宫,就会被刘瑾的手下抓走。”
“他敢?”皇帝问道:“他要干什么?”
“取天下。”
“取天下?”皇帝信口答说:“天下随他去取!”
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张永大出意外,略想一想问说:“刘瑾取了天下,置万岁爷于何地?”
这一问将皇帝问住了,愣了一会说:“他要造反,可容不得他!”
皇帝终于准许了张永的请求,亦可说是接纳了张永的忠谏,当即传旨,责成张永逮捕刘瑾下狱。
“万岁爷,”张永进一步提出要求,“老奴斗胆,请万岁爷亲临‘观变’。”
张永的用意是,第一,要搜出真赃实据给皇帝看,以示本心无私;第二,深恐刘瑾有所反抗,虽力足以制服,但究竟以不惊动京城上下为宜,到必要之时,把皇帝请出来,便可省却许多周折。
但皇帝此时却无“观变”的兴趣,摇摇头答说:“今天我就不去了。到明天再说。”
于是张永领旨退下,立刻口衔天宪,光明正大地调集宿卫的禁兵,出宫直奔刘瑾的私第。
刘瑾的私第,好大的气派,但奉命行事的禁兵,是特别经过挑选,并且受了指示的,不会让刘瑾的“家将”拦住,敲开大门,排闼直入,奔向刘瑾的卧室。
刘瑾刚好入梦,一听人声嘈杂,呼唤值夜的小厮,却又毫无踪影。心知不妙,赶紧披衣下床,卧室门上已是急如擂鼓了。
开门出外,见是禁兵,不由得一愣:“你们来干什么?”他问。
“请刘公公去见驾。”
“喔!”刘瑾问说,“万岁爷在哪里?”
“在豹房。”
在豹房!刘瑾心想,自己黎明便须为胞兄发丧下葬,此事曾经奏明皇帝。何以深夜相召?其事大有可疑。
心里是这样想,表面不露声色,只这样答说:“等我换了衣服,马上就走。”
趁更衣的当儿,悄悄将家下人等,都招到上房院子里,压低声音说道:“平时万岁爷召见,事先一定有所叮嘱,不教我离开京城。如今不照这样正规的办法,深夜传旨召见,恐怕有了什么变故,各位辛苦,今晚上不要睡,听我的消息!”
说完,回到自己卧室,禁兵已经密布,连墙上都有人,知道事情棘手。
“这太奇怪了!且等我见了皇上再说。在这一天半刻间,大家千万各守本分,不要跑来跑去,多惹是非。”刘瑾这样密嘱亲信。
于是借换衣服的原因,故意拖延,最后是禁兵忍不住了,闯进卧室,将刘瑾抓了就走。
这一下当然被送入监狱其实只是宫中一所闲废的屋子,临时打扫干净,派人驻守,称为“内狱”。至此地步,刘瑾知道栽了大跟头,可是,他不相信自己会就此送命。
到了第二天,大驾降临刘瑾私第,一面监视抄家,一面处分刘瑾,只得八个大字:“降为奉御,凤阳闲位。”
这是很宽大的处分。“奉御”是宦官中的五品闲职,这样不但性命可保,比起那些打扫厕所的“净军”,亦是强得太多了。因此,刘瑾欣然自慰地说:“即便如此,我亦不失为富太监。”
原来刘瑾除了京中私第的财产以外,还有许多金银财宝,寄顿在别处,是抄家所抄不到的。而抄得到的家,却抄了二十天还未抄完,光是大元宝,金的有二十四万锭,银的五百万锭。搜括得可真不少。
抄家未完,刘瑾已经在图谋复起了。他先作一个试探,上了一道“白帖”,说是被捕时赤身露体,乞赐旧衣一两件蔽体。皇帝批了个:“与故衣百件。”
讨只讨一两件,却赏赐了上百之多,想见皇帝对刘瑾还有情分。这一下张永害怕了本来大学士李东阳,颇以刘瑾不死,可能重蒙复用为忧,张永还拍胸担保:“有我在,可保无虑!”到此时不敢再说这样的满活。
“李先生,事大可忧!”张永跟李东阳商议,“非断然处置不可了!”
“我早有此意。‘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及今动手,犹未为晚。”
“怎么动法?”
“容易!六科十三道,谁不想拿白简打他。”
果然,在李东阳的授意之下,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纷纷上奏弹劾,数刘瑾大罪三十余款。内里又有张永说话,皇帝终于降旨,着锦衣卫将刘瑾交付廷讯。
廷讯在午门,问官是六部尚书及一班勋臣。刘瑾一点不怕,大模大样地到了午门,高声说道:“满朝公卿,都出自我门下。谁有资格问我?”
此言一出,恼了一位“皇亲”。此人名叫蔡震,尚英宗第三女淳安公主,照例官拜“驸马都尉”,算起来是当今皇帝的姑丈。
“我是国戚,难道也出在你的门下?”
刘瑾答不出来,唯有笑一笑,表示轻蔑,蔡震吩咐随带的校尉,上前狠狠打了刘瑾几个嘴巴。
“公卿是朝廷所用,怎说出你门下,即此一端,可以定你的死罪!”蔡震又问:“你养着术士,又私下造了兵器盔甲,你要干什么?”
“兵器盔甲,造了来都是保护皇上用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把兵器盔甲藏在你家里?”
刘瑾语塞。由此开始拷问,果然审出刘瑾的逆谋。事起于一天与吏部张彩闲谈※  ※ ※闲谈之间,刘瑾忽然起了感触,想到这几年树敌甚多,来日大难,忧惧交并,不觉涕泗横流。
“何故如此?”张彩惊惶地问。
“你不知道我心里的委屈悔恨。”刘瑾且哭且诉:“皇上接位之初,我们八个人都蒙重用。谷大用、张永他们怕内阁攻击,大家商量,该先下手为强,公推我出头,这几年得罪的人很多。如今天下的怨气都集中在我身上,他们倒是安然无事,坐享富贵。一旦出事,我首当其冲,你想冤不冤?”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恰好触及张彩久藏心中早就想建议的一桩大计。于是要求刘瑾的左右回避,关上房门,吐露肺腑。
“皇上至今没有儿子,将来势必奉迎外落,回承大统。如果嗣位的新君,年纪较大,又有作为,说老实话,我公之祸不可测。”
“是啊!那是一定要出事的。张先生,”刘瑾焦灼地说,“你无论如何要替我想个法子。”
“法子我早想好了。”
张彩劝刘瑾向皇帝进言,在宗室中选一个幼童,养在宫中,作为储贰。这个幼童从小便受到刘瑾的照应,长大成人,接位为君,感念刘瑾拥立之功,扶掖之情,当然另眼相看。
“此是长保富贵之计,万无一失。请我公留意。”
刘瑾深以为然。可是过了几天,由于一个算命的一句话,改变了主意。这个算命的叫俞日明,推算刘瑾的一个名叫二汉的侄孙的八字,说是“贵不可言”。为什么“不可言”呢?因为将来要当皇帝,而这话是不能明明白白说出来的。
于是,刘瑾对张彩说:“立什么宗室?还不如我自立。”
所谓“自立”就是立刘二汉为帝。这是篡位,张彩大摇其头:“不可!决不可!”
刘瑾一向尊重张彩,此时却忍不住了,“你也反对我!”一面说,一面捞起一个茶盘,就往张彩脸上扔了过去。
张彩抱头鼠窜,从此不敢再多说一句,而刘瑾亦就从此开始,打造兵器盔甲,密密地开始作篡位的打算。
审是审问明白了,但奏报给皇帝,却只觉得刘瑾的想法可笑,至于私造兵器盔甲,皇帝也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直到后来抄家搜出来两把扇子,才制了刘瑾的死命。
这把扇子,不是普通夏日风行、秋来捐弃的扇子,而是大驾仪仗之一,形似长柄团扇,用五光十色的野鸡毛织编而成,名为“扇翣”,交遮在皇帝身后,用来障蔽尘土。不分季节,尽皆使用,但冬天用的,饰以貂皮,刘瑾的异谋就在貂皮后面。
原来这把扇翣的貂皮后面,藏着一把薄如柳叶,锋利无比的钢刀,两把扇翣就有两把刀。如果说,是造来给将来得登大宝的刘二汉所用,何须藏刀?不言可知,是供皇帝所用不知哪一天,皇帝临幸刘瑾私第,用这两把扇翣交遮在宝座后面,一声暗号,双刃交下,是如此贴近,又是如此由背后下手,那真是神仙也救不得驾了。
发现了这个机关,皇帝勃然变色,“这奴才果然要反!”皇帝终于下了决断。
其时刘瑾还在受审之中,因为大罪三十余款,一款一款要审明白,颇费工夫。皇帝是急性子,凡事要做便做得快,所以他写一道六个字的手谕给会审的公卿:“毋复奏,凌迟之!”
既然不要复奏,且下了处决的命令,再审下去便成了多余之事。于是决定三天以后执行死刑。
同样是死刑,亦有轻重不等之分。最轻的是绞,在狱中执行,照例“三收三放”,气绝始已。其次是斩,就是俗语所说的“杀头”。再次是枭首,亦就是杀头,所不同的是,斩后准家属即时收尸,把脑袋请皮匠缝起来,勉强还可算是落得个“全尸”,枭首则脑袋高悬示众,不能随尸体一起埋葬,明朝的刑制,凡强盗处决,规定在行劫之处枭首示众。
最重的就是凌迟,又名“脔割”,俗称为“剐”。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痛极哀呼,极人世未有之惨。因此,刽子手或者是受了贿嘱,或者是自己做好事,往往在动手之际,暗暗在受刑人胸前偏左刺一刀,心跳停止,便无痛苦,换句话所剐的不是活人,只是一具尸体。
可是,刑部的刽子手对刘瑾却不敢行人情,更不敢受贿嘱。因为凌迟之日,万人空巷,都要来看无恶不作的刘瑾是如何死法?众目昭彰,不敢徇私,而况又有监斩官在,倘或一翻脸抓住弊端,就得陪刘瑾一起去死了!
到了行刑那天,宣武门前所谓“西市”的菜市口,万头攒动,人山人海,都为的是要看巨奸伏法,一吐胸中肮脏之气。也有些人手中持着一只碗,拚命地往前挤,被挤的人,少不得白言相向。
“老兄,你别挤行不行?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都像你这样后来的要挤到前面,莫非先来的反倒落在后面?”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我非挤到前面不可,不然,就买不到了。”
“买什么?里面只有刽子手,没有菜贩子,你要跟谁打交道?”
“我就是要跟刽子手打交道。”那人将碗一扬。“我要买刘瑾的肉,买刘瑾的血。”
“那是干什么?”
“吃啊,喝啊!”那人咬牙切齿地说,“我让刘瑾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总算皇天有眼,他也有今天的下场!”
如他这种想法的大有人在。说明白了,大家都愿望让他拿着碗,挤在前面。直到午时将近,一辆没顶的骡车,由大群兵士,押解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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