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劫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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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 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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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会在调戏过舞伎后,莫名地产生出愧疚之感。

我嘲笑自己的软弱,嘲笑自己的多情,我每晚饮酒越来越多,但美酒不足以浇愁,愁烦反而在酒后变得更为深刻。我偶尔趁着酒兴,披着月色,身旁不携一名从人,在别墅中漫无目的地闲逛——因为我的愁烦无从言表,无人可以倾诉。

大概是六月既望的某一晚,已经升任行人的二姐夫前来拜会我,但因为第二日还有公务,晚餐后就匆匆离开了。我披衣斜坐,喝着寡酒,耳旁传来的都是靡靡之音,眼前所见的都是轻绡薄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悲从中来。我把酒盏狠狠地掷到地上,吓得乐师停奏,家伎停舞。我站起身来,朝他们挥挥袖子:“都退下吧,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明月当空,遍地如霜,我没有戴冠,半披禅衣,赤足登着木屐,随意行去。草丛中传来蟋蟀的鸣叫,感觉要比乐师们的演奏悦耳得多,空明澄澈的夜空,也感觉要比舞伎们的身影更易令人沉醉。五色是驳,不若纯色,五音是杂,不若天籁,旨酒是浊,不若清泉。古之人诚不我欺也。

我感觉心情好了一些,或者不如说,现在的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心情可言。没有哀怒,也没有喜乐,这样或许更好,因为万事万物都会转化,喜乐迟早会变成哀怒的。

心中忽生遁世之感,就此洒然而去,远离俗世的纷扰,不是很惬意的一件事情吗?在感受到自己似乎又想回归到炼气士的旧途中去以后,我不禁哑然失笑。以我现今的身份地位,真的撇开一切就能无忧无虑吗?天下虽大,卸除了权柄以后,真的有我容身之地吗?我轻叹一声,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别墅的范围。

转回头去,脚下已没有路,身后野草间只有淡淡的足迹。我是怎么走出来的?别墅四周就算无墙也有竹篱,就算没有竹篱也有卫兵守护,我竟然没有撞见一个人,就走到不知何处来了吗?坎山就在身前,我现在的心境异常平静,我还不想破坏这平静,还并不想原路返回。

既然已经走远了,何妨放纵一次,更往坎山中去呢?听闻山中有道小小的瀑布,气候清凉,景色绝佳,自己来了一月有余,每日只在别墅中纳凉,没有去玩赏过,何妨趁此机会,往山中去找来。反正坎山也不甚高,也不算大,哪怕迷路,也未必就会渴死饿死。

心中才想到这点,突然身旁闪现出一个影子来,随即一个优雅的声音说道:“那瀑布距此不远,景色确美,我领你去吧。”

第二部,龙池劫灰第四十九章北都

更新时间:2008…6…2410:46:22本章字数:4463

古诗云:千丘万墓,在北之都。昔之宫阙,今则荒墟。

夜凉如水,我在坎山中闲走,身旁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侧脸望去,那人白衣飒然,正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惧怕的狐精弧隐。然而或许是四外清泠安祥的环境的影响,我此刻心亦如水,就算骤然见到了他,竟也不起丝毫的涟漪。

“山中有瀑布,距此不远,景色绝美,我领你去看吧。”狐隐这样对我说。我朝他点了点头,于是任其在前面领路,我在后面跟随,缓缓地往坎山深处走去。走了一段,狐隐微侧过身,问我说:“天下已尽在你的掌握中,我本以为你可以毫无牵挂地作出决断了,却没想到你还在犹豫啊。”

我摇头笑笑:“一定要谈此事吗?真煞风景。”“风景因人心而变更,你心若是不动,谈什么也不会煞风景,”狐隐也笑一笑,“我在人间闲游数十万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如此至情至性之人。”

“不敢当此考语,”我朝他拱拱手,“只是一直想不明白自己而已。”“我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苦苦相待,”狐隐耸耸肩膀,“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都可以帮你解决,只要你能够作出决断。”

“未了的心愿?”我轻轻摇头,“我未了的心愿,大概就只有无法看清自己了。”狐隐突然问道:“那么获筇呢?你不想除去他吗?只要除去了他,你此生就稳固如山了。”我皱一下眉头,感觉好心情多少有点被破坏了:“你能帮我除去他?”“不能。”狐隐断然说道。

我们两人相对抚掌而笑。“以你的神通,难道不能除去区区一个获筇?”笑过后,我这样询问道。“此人恶迹未彰,”狐隐解释说,“杀他是有干天道。正如我不能强夺你的妻子,我也同样不能为你去杀一个罪不致死的人。”“何谓天道?”我疑惑地问道,“天真有道吗?”

“天无道,道在人心,”狐隐抬起头,仰望着天际的明月,缓缓说道,“非止人而已,凡有情之物,心中自有其道,顺道则昌,悖道则亡。如果说天也有道,大概是生、死二字吧,生是顺天,死是逆天,逆天不祥,必受其祸。故此,我之道就是不为己生而害人。”

“生是顺天,死是逆天,”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然后又突然想起了膺飏曾经说过的,“天生万物,有生斯有死……”“诚然,”狐隐接过我的话头,“然而不应生而生,不当死而死,就是干逆天道。人都想长久地存活下去,我也不例外,我想要避过大劫,就必须得到你的妻子,与其共修仙道。”

“大劫?”我突然觉得这个词汇非常熟悉,“那是什么?”狐隐指指地上:“草长得过高,自然有野火秋风来删夷它,天地存在太久,自然有劫来消灭它。大劫来到,就是魔的降生,将一切自有复归于无。你要当心了,你的权势越是煊赫,那么破灭也来得越是迅猛。”

听到此言,我不禁仰天大笑:“我现今便如同天上的明月,明月一日不堕,我的权柄一日不堕。我或许会得病,或许会受灾,或许会死,但我不死,又谁能够摇撼?!”

狐隐有点遗憾地朝我摇摇头:“你酒喝多了,才会说这种混话吧。”然后他转过头去,伸手一指:“看,瀑布到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榻上,双脚似乎仍能感受到泉水的柔细和清凉。隐约记得,自己是天将放亮的时候归来的,从山中瀑布回到别墅,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也是狐隐的道法所致吗?不,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瀑布旁,眼望月光下面前的飞珠迸玉,双脚探入清洌的泉水中,那时候坦荡而平和、无所知却无所求的心态,是我此生所从未感受过的安祥与宁静。

对于狐隐的恐惧和憎恨,似乎因此夜的山中同游,促膝而谈,逐渐地淡化了。我或许已经彻底相信了狐隐的解释,我相信只要自己一日未能真正做出决断,他便一日不能夺走我的妻子,更关键的是,即便夺走了我的妻子,似乎也不会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

然而我仍然不能作出决断,我不能想象妻子离开自己,跟随他人而去,那时候自己将会怎样的烦闷和痛苦。狐隐啊,只好请你继续等待了,反正你的性命已有数十上百万年,反正你的等待也已数年之久,你应该不会感觉急躁和不耐烦吧。

宿醉的头痛,使我一旦清醒就不能继续安睡,于是缓缓地坐起身,招呼下人端来煮茶,我就着北方进贡来的果脯小口啜饮着。一旦再次想到自己的妻子,眼前再度幻化出她那曼妙的身形,我发觉内心的思念之情如山中的瀑布般飞流而下,不可遏止。好吧,我也在这里呆得太久了,不如吩咐仆役收拾行装,明日便回大成去吧。

然而傍晚的时候,靳贤突然离京前来谒见。我离开京都,繁琐而无趣的朝政就全都压到他的肩上,他就象一个初上马背的孩童般,须臾不敢松开缰绳,怎么会有空亲自跑来找我呢?难道都中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吗?不过看他的神情,倒似乎并不显得有多急迫。

我和靳贤一同用的晚膳,他示意我屏去众人,然后低声禀告说:“临渊、安塞今春大旱,潼河下游又溃堤发水,秋季的收成都不会好……”我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是啊,应该预先筹谋赈灾之策——不过这种小事,需要特意跑来和我商量吗?”

靳贤苦笑道:“国库若有余钱,我是不会来麻烦大人的。然而目前府库空虚,我就算想要从丰产的地方收购粮食,运去赈灾,也无钱可用呀。”我放下酒盏,皱了一下眉头:“我又无法变出钱来给你,我的家产虽值百亿,扔到国库里面连底都铺不满……嗯,其实你已经有良策了,是需要我的批准吧?还想搜铁铸钱吗?”

靳贤的笑容更为凄楚:“就算能搜到更多的铁,我也不敢再铸铁钱了。以铜为钱,是古来的通例,铁钱不为百姓所信,用者寥寥,况且天下的货物没有增多,只是加铸钱币,会引起物价飞涨……那是饮鸩止渴,可一而不可再。”

“那么,你究竟想怎么做?”我望着靳贤的眼睛,他却匆匆低下头去,不敢和我对视。“我执天下的权柄,没什么可怕的。而你为我分天下之谤,想必也早就有了遗臭万年的心理准备吧,还何惧之有?”我撇嘴笑道,“不管如何惊世骇俗,都老实讲出来吧?”

靳贤定了定神,然后往前爬了两步,凑近我说道:“铜是好金,可以为钱,铁是恶金,勉强为钱,然而天下的财富并不只有铜铁。金珠宝玉,虽然饥不能食,寒不能衣,却有很多愚氓喜爱……”

“别兜圈子,”我打断他的话,“你想抄谁的家,以搜罗财货吗?”靳贤苦笑着摇头:“那些世家大族,我恨不得立刻将其家产尽数抄没呀,然而欲速则不达,逼得急了,狗都会跳墙,何况那些豪门。下官的意思,是……是去寻找那些无人使用的珠玉……”说着话,他伸出食指来朝地下指了一指。

我大吃一惊:“你、你竟然想要……”靳贤看我猜到了的他的意思,干脆咬一下牙关,直截了当地说道:“数千年间,无数珠玉被带入地下,不得其用,为了他们子孙的福祉,现在不妨取出来使用。大人放心,我不会去掘那些有权有势人的祖坟,更不会去掘百姓的祖坟,然而永泰郡的地下可埋藏了无数无主的财富哪!”

我终于彻底明白他的意思了。永泰郡在大成以北,曾是威王朝的统治中心,永泰郡治北都西二十里,曾是威朝建都所在,而都北群山脚下,耸立着多达十八座历代威王的陵墓,虽然历经兵燹,被私掘的却并不很多。我倒吸一口凉气,虽然威朝覆灭已经两百余年了,虽然王室子孙流散各地,大多连家谱都找不到了,然而偷坟掘墓本就为礼法所不容,况且是掘先代天子之墓……

“难道……”我皱紧了眉头,低声问道,“你的主意虽然卑鄙可耻,但为了拯救天下苍生,我也无从反对。只是,你想去做就自己去做呀,和我商量什么?难道你要朝廷发布诏书,去掘那些陵墓吗?”

大概看我并不反对他的建议,靳贤松了一口气,急忙回答说:“此事必须秘密进行,怎能朝廷下诏?下官自知所想荒悖,但还不至于想连累大人甚至本朝的名声。只是工程浩大,必须找个藉口,调用大人亲信的军队前去执行。”我点点头:“‘金台营’可以随时调用,只是这藉口嘛……”

“若无藉口,下官不会如此匆忙来打扰大人,”靳贤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草纸来,“刚得到密报,广泽王有谋反之象!”

广泽王郕征乃是纯宗元钧皇帝的后裔,论辈分是今上的叔祖,封国在永泰郡西北方。此人骄奢淫逸,名声很臭,不过胆子小,我不相信他敢于策谋反叛,所以根本就不伸手去接靳贤递过来的草纸。不过是否真有凭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广泽国距离掘墓的目的地很近,况且以广泽王的血缘和名声,即便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受冤屈的,也不会有人愿意挺身而出,为他辩冤。

我让靳贤放手去做,让他调用“金台营”和部分永泰的郡兵去抄杀广泽王,顺便掘取威陵中的珍宝。于是靳贤匆匆告辞离开了,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叫住他,问:“天道循环,你今天掘人的坟墓,不怕他日自己的坟墓也被人掘取吗?”

靳贤缓缓转过头来,苦笑着一抖袖子:“古语云:‘为恶者不得其葬所’,异日我能得到安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何者为善?何者为恶?力图拯救即将覆灭的王朝,是否就是善呢?为了达到所谓善的目的,被迫要杀人,要敛财,甚至不惜破坏礼法去掘先人的陵墓,这种恶又能否与善相抵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靳贤这种为恶的勇气,自己是绝对不会有的,如果没有他在身旁,我唯一敢做的事情,就只有拆东墙补西墙,在旧有的樊笼中勉强维持政局平稳地下滑。

靳贤并不愚昧,他知道自己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为了把我推上光明的顶峰,他自己必须置身于阴影中,甚至最后反而会被自己所反衬出的光明所吞噬。是的,靳贤是孤身走在旷野中的勇士,他身旁没有一名同伴,甚至连我都不能算。朝廷上下,所有矛盾的焦点都集中在他身上,而他只是靠着我所赋予的权势勉强招架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已经满身创伤了。连膺飏都曾暗地里劝我说:“靳贤千夫所指,迟早会牵累大人的,大人不如斩靳贤以平民愤!”

我根本不在意膺飏的话,民之所愤,是整个朝廷,而不会是单独的某个朝官,甚至相当多的百姓,未必知道靳贤是何人。痛恨靳贤的,乃是豪门大族,乃是世代显贵,他们也是我的敌人,我若没有靳贤这柄利刃在怀,根本别想在和他们的斗争中取得胜利,甚至根本别想保住性命。然而不以豪门权贵为敌呢?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的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但我或许迟早会牺牲靳贤,以免除各方之谤的。斗垮豪门之日,应该就是靳贤断首之时……每每想到这里,我就会心痛,虽然我仍旧不喜欢靳贤,我讨厌看到他那对倒挂眉毛,但想到我终将牺牲他人以挽救己命,就忍不住会鄙视自己,痛恨自己。

当年八月,“金台营”抄灭了广泽国,废国为县,郕征也被押赴京城,永久圈禁。靳贤秘密地发掘了威陵七座,据报所得珍宝值钱廿六万万。此外陵中还掘得简册上千斤,靳贤命人悄悄运到了我的府上……

第二部,龙池劫灰第五十章亡佚

更新时间:2008…6…2410:46:22本章字数:4548

古诗云:先人之誉谤,于今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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