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劫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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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 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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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修道士并没有寂灭,只是在此世现出了他的另外一张面孔,肤色更为金黄,黄得如同无生命之物,其眉越来越高,其目越来越陷,其五柳长髯消隐不见……那正是神秘的鸿蒙呀,是我最恐惧也最好奇的鸿蒙呀。

不,不仅仅从鸿蒙在此世出现的那一刻起,很久以前,很久以前我就对他充满了无尽的好奇。他的道德臻于无上,他的道法可令宇宙颠覆,仙人在他面前如同三岁孺子,而他却仍执着地要在上人界称王!已有至人之德,而无至人之心的上人之王蒙沌,他是永远的谜!

刹那间,我明白了一切,知晓了前因,更通彻了后果。于是不再理会蒙沌,我向前走去,并且再次在虚幻的萦山上出现,所谓苹蒿和那位老修道士正在山中等我,他们微笑着看我到来,然后两体化合为一,一体又复淡去。我回来了,我对他说,这一切就此终结,新的努力即将开始。

但是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正如我曾经无法理解蒙沌一般,他也无法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抉一抔土,化一个虚假的世界,然后在此虚假中以人身来辗转,来历练,我究竟得到了一些什么?悟到了一些什么?对于阻止大劫的到来,又究竟有什么作用?

该来的总会来的,大劫的逼进是无法阻止之事,彻辅这样回答上人之王。看起来当我在虚假中辗转反侧的时候,彻辅也悟到了宇宙至道的更深一层境界。我向他展现自己的欣慰,彻辅却回答说,这一切全都靠你在虚假中的引领呀,师尊。

蒙沌依旧无法理解我们的所得,这个曾经傲立于亿万有情顶点的上人之王,此刻在我看来,也不过三岁孺子而已。于是我向他解释说,大劫的到来是有无相生的根本,无中生有,有而复无,有无的循环构成了宇宙,魔的降生,无的再来,本身与时间是毫无关联的,对于我们来说,时空皆可倒转,时间也自是有,有中能生无,而有并非无本身。

这是一个规律,有之生也,必然会导向无,无之兴也,自然会有新的有产生。劫难因有情无情万物而异,它是有在蓬勃到顶点后的必然产物。我们仍在上升,我们距离无还很遥远,又何必如此急切呢?

然而蒙沌依旧无法理解至道,并且他愤怒了,他说即便我们距离无还很遥远,但下愚五千天地十万万缤纷世界都即将走向灭亡,我们又怎能坐看这一切的发生而不加阻止呢?如此鄙行,与那些浑浑噩噩的至人何异?!

我和彻辅都感觉他的愤怒非常有趣,我们问他,他已有至人之德,为何还执着于做一个上人,要为了下愚而殚精竭虑,如此作为,又与下愚何异?我们立刻深切地体会到了蒙沌的愤怒,如果他是下愚,如果他有眼耳鼻舌,一定会大声咆哮的吧。他会这样喊叫:“死生本是自然,自然自应凛遵,但将生如死,无所作为,是自然之刍狗,与死又有何不同?!那些至人,其实都是一些无情之物,是魔诞生的根源所在!”

我告诉他说,他与下愚并无不同,我们与下愚也并无不同,就象刚会啼哭的婴儿,和饱读经典的老人也并无任何本质上的区别。我们识天道,顺自然,知雄守雌,不为时空所绊,但我们依旧有不可为,或者不能为的事情。下愚五千天地十万万缤纷世界之生,我们不可干涉,其死,我们也无能阻止。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引导他们脱离无穷苦厄,踏上真正有情之物的顶点。

这就是我在虚假中辗转所逐渐领悟到的,我告诉蒙沌,同时也是告诉彻辅,我明白了下愚与上人、仙人并无不同,而就本质上来说,甚至与我们所鄙薄的至人也毫无区别。下愚自有下愚的悲哀,下愚也有下愚的喜乐,下愚因世事的牵绊而柔肠寸断,生不如死,可一旦放下,眼前仍是澄明一片。下愚莫不乐生而忧死,可是下愚为了某些理念可以坦然地迈向死亡,相较之下,我们有什么理念可以使自己坦然地面对大劫呢?

那就是你的执念!我指点蒙沌,正是这份不仅为自己之生,更为下愚五千天地十万万缤纷世界所有有情无情之物之生而奋斗不息的执念,使得生越来越近,而死越来越遥远。就算大劫到来,也定能坦然相对,毫无怨艾。

既然如此,那大劫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蒙沌逐渐平静下来,我意识到他并没有真正明白我的话,只有彻辅在旁欢喜赞叹。然后我和彻辅同时转过了一个意念:魔并不是彻底的无,魔身上也有有的成分,既然如此,魔的努力是将一切归于虚无,最恐惧大劫的,其实应该是魔本身而不是我们呀。

那一滴血,蒙沌突然又想到了某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他质问我所抉取的那一抔土中带有苹妍之血,究竟是有意是无意?正是这一滴血,使我长久沉沦在虚假之中,虽经彻辅的指引和蒙沌的破坏而依旧无法解脱,使我在虚假中经历种种非常人之所历,然后可以对他拿出那一番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这究竟是否预谋呢?

师尊的记忆里有彭刚,而杀死苹妍的凶手正是彭刚,苹妍之血渗入土中,千年之后再落入师尊之手,此亦缘欤?彻辅也不大明白。

然而宇宙间的万物均有关联,身在广义的宇宙之内,无法跳脱于外,我们也好,自认为无所不能却又无所可为的至人也罢,任谁都只能窥其一斑,没有谁能够洞彻所有关联。是有意耶?是无意耶?天意本虚,而道之存也是实,道之所指,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如果说谁洞彻了道,那么他就是宇宙本身,并且他已经无所可以寻觅,无所可以努力,他就此将变成为无吧。我们却并不是无。

此虚假世界是我所造,自然会打上我个人的烙印,虚假中万物均从那一抔土中生发出来,然而雪念呢?雪念只是一个空鞘,分明是由我心而生。因此苹妍之血是在,并且成为妖物,是有意欤,是无意欤?其实有意无意,都在一我的心中。

那你还不放下,既然虚假已经结束,土即归土,血何不归于土耶?蒙沌竟然转移他的愤怒和疑惑,这样质问我。

我回答他,真实也有虚假的一面,虚假也有真实的一面,既然已经发生过了,即便身处虚假中,她终究发于我心,又入于我心,对于我来说,这一段经历,这一段感情,虚假的也是真实,而对于你们来说,真实的也是虚假。何必放下?孜孜于放下的,才是真的无法放下呀。

蒙沌无以复问,我亦无所复答。我将那滴血重重地包裹在自己内心的深处,从此她就和我融合为一,正如她寂灭前所言的——“我预感到将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永生永世也不分开,直到大劫的到来!”

二化既然归一,我又何惧乎大劫的到来呢?此时此刻,或者无时无刻,本无外在触感的我,却似乎感觉到了异常的温暖。我将以此温暖之心,去期待新的战斗和领悟……

(第二部终)

第三部,一梦永劫第一章、梦中境

更新时间:2008…6…2410:46:30本章字数:4120

词曰:山川两望一支筇,天地远来坐倚松。

余不识此为何境,身在何处,宇宙仿如一瓯,万物充塞其间而将满溢。乌云四合,雷电如洪钟大鼓、锐矛利刺,穿人脏腑百骸。骤风似来自亘古,而亘古亦不闻有如此洪风也。

不识何所来,不识何所往,天地始于混沌,至此若将归于混沌。余但知前路苍茫,终有尽时,劫数之前,或有可蔽风雨之处。故而勉力向前,势若奔马。

见此暗夜,一无所见,如同不见;闻此雷鸣,连绵而一,如同未闻;身之所触皆无可触者,情之所感亦无可感者。

此必非人世也。虽人生而辗转呻吟,几与蝼蚁无异,人世而本不同于人世也。

衷心似有所待。此念方生,暗影中又有暗影骤现,愈近愈大,察其轮廓,得无一殿乎?然而果有如此高峻之殿堂耶?

似乎转瞬之间,或者千年以后,余近其殿,无所阻滞,穿门而入。

如自彼世而归于此世,然而此世较彼世更为黯暗。以手加颊而不见手,雷鸣如为殿门所隔,此刻绝无所闻且绝无所见。忽而震怖,心跳有声,闻之于耳,复由耳再传于心,如匕刺刀割。此怖无所来由,亦无所名状。

唯大两目,以察其境,似有所得。此念方生,忽然可见。其并无光,而万物皆有光也,自身亦有光焉,自而相照于彼,璀璨无可复见。

见此光明,一无所见,如同不见;雷鸣已寂,一无所闻,如同未闻;身之所触皆不敢触,情之所感亦不可感……

此时观照,其唯心耶?心之所见,空茫大室,高而千仞,不见其顶,远而百丈,不见其壁。侧而望之,忽见一面,狰狞可怖,赤目若卵,血口如盆,獠齿外翻,不可视为人也!以此惊怖,几不可动,如为所缚。

而忽然又可动也,仓惶出殿,俯伏于地,股慄不已。雨若倾盆,翻涌而下,寒彻心肺,未知果因雨耶?因风耶?或因骤然震怖所使然耶?目为所迷,强拭之,并复观其殿。其门可三丈,周旋纠结者皆非人世所有之相也。或生三首,或运六臂,或蛇虿尾,或虎豹身,总百目、千目、万目,愕然相视……

此仙灵耶?此魔怪耶?!

最近总做奇怪的梦,梦中惊骇恐怖,无可名状。醒来的时候想想,不过是漆黑的夜晚、狂风暴雨、奇特的建筑、一批狰狞的塑像而已,骤然见到,可能吃惊,却又有什么可恐怖的呢?

然而,我始终坚持认为梦境并非无所根由的内心混乱的随机产物,梦境来源于对名的反映及与道的联动,一个身心都绝对健康的人,不应该长时间停留在梦境中,亦不该在梦中感到大惊大怖,或者大喜大乐。我连续做这样的荒梦,只可能有两种解释——我的身体可能隐藏着病变;或者,有不寻常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所以我习惯性地把梦境记录下来,虽然破碎离奇,几不可读,但假以时日,应该可以参详出其中哪怕亿兆分之一的真相吧。记录完后,我放下笔,踱出室外,不自禁地长长伸了一个懒腰。

室外阳光灿烂,正如天一阁所预告的那样,是个风清日朗的好天气。绕过天一阁和尘化阁,我从北宫门步入后山,耳听鸟语声声,眼见竹涛阵阵,那个仍停留在记忆中的荒诞的梦境,似乎正逐渐被美景所融化。现实与幻梦,如同霄与壤一般的相隔遥远,两者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关联呢?我的想法是否正确,恐怕再过几百年也无法有定论吧——虽然相关这个古老的问题,人类已经思考了数千年之久。

我从腰间拔出短剑,削下一支修竹,去除枝杈,裁合适了长短,柱在手中为杖。其实我的年龄还并不老,但以竹为筇,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这些竹子倒也可怜,我授课一日,必裁一竹,一年之中,所裁何止百支。还好山上林深竹密,否则因我一人,岿山竟化为童山,那就可笑了。

柱着竹杖,我来到预定的授课所在,那是后山一泓清泉附近,大片翠绿的草地,偶尔点染着几朵红花,空气之清新为全岿山之最,真是人间难得的胜境。为了能够要来这片宝地,我可花费了不少心思,但那绝对是值得的,从来环境会影响一个人的所思所想,好山好水,足可转化为好学敏思,也就利于使人学有所成。

弟子们已经环坐在草地上等待着了,不过数量实在不如人意。我匆匆扫视一圈,最多不超过三十个,还有不少陌生面孔,料是外来的游学之士。费尽心机向宫里要来这样一块宝地,真的值得吗?此时此刻,我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无谓的执著。

看到我走近,弟子们三三两两地站起身来行礼。我随意摆手,示意他们重新坐好,然后走到人群中间,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望了望地,深深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开始酝酿授课的情绪。

我看到脚边有绿草绒绒,我似乎可以看到它们正在努力地生长,似乎能够听到它们为了抢夺阳光、水分而发出的呐喊之声。为了生存,草尚如此,况于人耶?

想到这里,我不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重新抬起头,以竹杖敲地,提问道:“‘德,大道也,法,器用而已’——语出何典?”

一名弟子立刻站起身来回答说:“语出彻子《圣言》,述峰子所语。”

我点点头,竹仗仍然习惯性地在地上敲着:“直至二十年前,《圣言》仍是入道的必修课,然而时移世易,当今人人言必称《法论》而非《圣言》。谁都想着可以点石化金,可以翱翔长天,可以扭转乾坤,把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器用上。然而,无德之道,是真正的道吗?匠人之器毫无灵性,无德之人,可能会有大的成就吗?”

“学士,这番话且去对那些缺席者说吧,我们既然来了,就是要听您讲德的。”不知道是谁喊叫了一声,引起一阵哄笑。

我闻言也不禁莞尔,于是屈膝坐下,收起了自己的满腹牢骚。“德有二源,”我对弟子们说,“一是前人之德,一是自身之德,自身之德根基于前人之德。能够来到岿山宵练宫的诸位,包括被允许前来听讲的游学之士,你们都饱读道书,前人之德,本不必由我来教授什么。你们只要由前人之言中总结其德,然后养自己的浩然之气,进而生发自身之德就好了。然则,我究竟要讲些什么呢?尤其在这最后一日的授课中,用什么来终了你们整年的研习呢?”

我顿了一顿,再次扫视众人,然后缓缓说道:“我所欲言者,是前人的书要活读,切忌死读。若不考究因流传而产生的错讹,前人之言都是真,但非全真,前人之注却未必是真。前人之注前人也,所注未必是真,所阐发他自身的德倒是真的。你们阐发自身的德容易,读出前人所注之真假却难,恐怕耗费毕生,也未必能得其万一……”

“学士所著,多有离经叛道之语,”有人问道,“有几分是真呢?”

我笑一笑,故意回答说:“都是真的。”

周边立刻传来一阵阵的低声议论,于是我解释说:“我剪裁撷取前人之书,所阐述的乃是自身之德。既然为自身之德,故而必然是真——我不注疏前人,何伪之有?”

“关于死水之言,也是不注疏前人吗?”先前提问的人再次问道。

我这才开始注意这个人,那分明不是我的弟子,或许是一名游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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