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尘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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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尘公寓-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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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昨天晚上明明是把孩子的门锁好了的!那个男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记得他的长相,会是他把孩子带走的吗?她还活着吗?我太大意了。泪水源源不断地冲刷着我的脸,刀割一样的疼痛难忍,我发疯地拽着自己的头发,细细的血流在指尖延伸,漫无边际的痛楚像铁处女般把我折磨得体无完肤。

亲爱的祖父!你在哪里啊!你为什么不回信,为什么不带我们去法国?你还活着吗?

我拉开梳妆台的抽屉,颤抖着手把那摞信封拿出来。暗红色的断头台上,雪亮的铡刀发出流星陨落的声音降落下来,我听到自己的颈椎发出冰冷的割裂声。信封里面的纸上一片狼藉,揉在一起的线条像乱麻一般无法辨认出一个字,有的地方因为下笔太过用力,纸都戳破了,碎成一片片的。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这不可能!那些信的内容都如此真实地印刻在我脑海里,洋溢着浓浓的温情和关怀,它们的确存在过,那个邮递员亲手把信递给我的!可是他竟然不承认,他说从来没有见过寄给我的信,那轻蔑的表情透出来的都是刺骨的冷酷。我哆嗦着正要继续和他争辩的时候,103号房里突然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让我闭嘴,简直像一个霹雳一样把我车裂成碎块。

那个声音如此阴森可怕,让我发现自己已经一脚踩进了死者的坟墓里。这都是梦吧,一个永远无法苏醒的噩梦。一个死去的肢体不全的瘾君子隔着一扇掉了漆的木门向我怒吼,因为我踩坏了他的墓碑,打扰了他安宁的长眠。

一整天我都惶惶不安,我不敢计算自己离发疯还有几天。

2005年9月30日

我竟然来月经了,这不可能。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似乎我的生命都随着血流在缓慢地消逝。

老家来人找到了我,拉着我就往车站跑。他说母亲死了,办丧事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场。

离开家已经一年多了,我还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回这个龌龊而贫穷的家,给我留下耻辱回忆的家。被他们称作我的“母亲”的那个女人躺在灵堂的棺材里,我看着她枯槁的面容,心里没有半点悲怆和怜悯。

今天下葬的时候,我固执地不在坟前磕头。方圆几里地没有一棵树,火热的太阳没有丝毫遮拦,在无数土坟上没完没了地灼烤。外祖母嘴里咒骂着什么,用笤帚抽在我的脊背上,像一只柔软的手亲切地拍打我的肩头。

收拾母亲的遗物时,我在一口衣箱的底部发现了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色围巾,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本公墓证。证里写着祖父的名字,那个我无数次在信封上看到的名字,就算我死了也依然会记得的名字。

我没有半点吃惊,似乎这一切发生得理所当然,我早已麻木了。

2005年10月11日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是谁把我们一个个地杀掉,再把纪念品装在信封里投进我们的信箱?答案是毋庸质疑的。

可怜的男孩儿,他花了那么长时间苦苦地寻找自己走失的母亲,现在应该已经和她团聚了吧。不知道我的孩子是否还活着吗?如果她死了,我会很欣慰到另一个世界去找到她,守护她。可是我再也不想和那个可恶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了。

难道这仇恨要在死后继续吗?谁也不要劝我结束它。

血还在缓慢地流着,我的身体越来越冷了。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304

2005年4月27日

我依旧没有扔掉那两个破烂不堪的娃娃,看着它们零散破败的身体,我总会想起我们再也无法挽回的友情,日日夜夜被寂寞和思念噬骨吸髓。我在自己和她中间砌了一堵薄薄的砖墙,却是这世界上最遥远最难以逾越的深渊。

于是我花了十几个通宵来修补它们,在床头灯昏黄的光线下面,把在公墓打扫卫生的老爷爷送给我的红玛瑙镯子拆开,点缀在那些像伤疤一样的针脚上,一遍又一遍地用羊角梳子梳理它们银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编成麻花,缠上亮闪闪的蓝色丝带。当它们像两只从烈火中重生的凤凰一样,伤痕累累面带微笑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喜悦的泪水。

我有那么多的娃娃,可是我最在乎你们两个最珍惜你们两个最离不开你们两个。

2005年5月12日

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整个原本死气沉沉的房间忽然有了勃勃的生机,就好像炼狱的铜墙铁壁随着天使翅膀的扑动轰鸣着一块块坍塌,上帝的光辉和福祉淹没了烹煮罪人的熊熊火焰。

满屋子成千上百的娃娃向我眨着它们各种颜色的宝石眼睛,穿着各种材料的破布缝成的衣裙,开心地咯咯笑着从沙发和桌子上跳下来,蹒跚着蹦跳着,打着滚爬上床簇拥在我周围,用它们稚嫩甜美的声音对我说着悄悄话,微风一般甜甜的呼吸吹痒了我的耳朵。

我日日夜夜都在梦想着这一天,梦想着能有不死的智慧的精灵来照亮我晦暗发霉的生命,有了它们我就不会再为那些裹着白布化作灰烬的死者伤心欲绝,不会再害怕一个人寂寞地离开这个世界,不会再为了一份脆弱的友谊夜夜痛哭流涕。

我想起了那对我最珍惜的娃娃,于是我一骨碌滚下床,打开玻璃柜子,可是它们两个依然肩并肩地坐在里面,静悄悄的一动不动,用它们黑亮的纽扣眼睛凝视着我,像尸体一样缄默着。

2005年5月24日

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一个有着绿色毛线卷发和金色琥珀眼睛的娃娃坐在枕头上告诉我,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躺在我的化妆台上,他不想让自己的爸爸妈妈哭得那么伤心。

大约九点钟,那个孩子来了。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癌细胞并没有完全吞噬他的年轻貌美,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脸颊上投下雪泥鸿爪般的浅淡阴影,苍白的透明皮肤有些发青,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紫罗兰色的血管。我仿佛又回到两年前的今天那个令千千万万的人心碎的日子。在这一瞬间,我确信自己看到了他水色的灵魂,正像一条执着的大马哈鱼一样逆时间的洪流而上,每走一步就年轻一岁,直到今天再次与我相遇。

我开始在他脸上打粉底,在那片苍白的雪地上抹两团浓烈的胭脂,在嘴角勾画漾满笑意的螺旋,在薄如蝉翼的眼睑上竖起黑色的十字架,最后给他戴上一顶缀满星星的蓝色尖顶帽。

他躺在百合与玫瑰花丛中,像一个玩累的天使一样惬意地睡着。他的父母看到后停止了哭泣,然后对亲戚朋友们说:“他真的很有表演天赋,连马戏团的老板都经常对我们夸奖他呢!他带给了人们多少快乐啊。我依然记得他第一次成功地从那顶帽子里变出一只白鸽的那天,他开心得都快蹦到天上去了!……”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回忆起这个魔术天才创造的每一个动人心魄的绚丽瞬间,他用黑色的水晶球把黑桃A变成一群蝙蝠,雪白的天鹅被他缠上金色的丝绸送上天空,化作血红的玫瑰花瓣飞洒到观众席上,他在圆形的水缸里面和色彩缤纷的热带鱼一同畅游,然后滴水不漏地穿透玻璃走出来……一种不可思议的快乐氛围笼罩在遗体告别仪式上,没有一个人为他的早逝而哭泣,没有一个人为他最后走过的那些痛苦日子而扼腕叹息,一直到我把他推进炉子,白色的烟袅袅地上升,他的祖父祖母还站在太阳下面互相搀扶着仰望天空,寻找着他幻化而成的那群天鹅。

2005年6月29日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和娃娃们的快乐生活被悄悄地打破。每天早晨客厅的地板上都会有一堆破麻烂絮,彩色的眼珠子滚得到处都是,我知道那是娃娃的尸体。

它们一天比一天少,所剩无几,死亡的恐惧再次紧紧地攫住了我,我又开始彻夜不眠地制作新的娃娃,似乎这样就能回到以前无忧无虑阳光明媚的日子,可是我错了。这样做的唯一后果就是它们以更加可怕的速度被破坏被毁灭,根本没有获得生命的机会。

昨天夜里我关了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凌晨三点的时候我听到客厅传来布料被撕裂的轻微声响,我抓起床头的闹钟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狂躁的心跳像鼓捶重重地擂着我的耳膜,可是当我拉开门冲到客厅里的时候,除了散落一地的碎片和线头,别的什么都没有发现。

我觉得自己的脊椎骨好象突然被人抽走了一样,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无声地哭泣起来。我摸索到好端端地放在柜子里的那对娃娃,把它们紧紧地搂在胸前,我是多么希望它们也能活蹦乱跳起来啊,那些可怜的被谋杀了的娃娃,它们死的时候会觉得疼吗?它们会流血吗?会哭吗?会叫我的名字吗?

如果它们本来就没有生命,也许我在失去它们的时候就不会这么痛苦。

我憎恨这一片死寂的墓地,这又冷又硬的房间像棺材一样,快要把我闷死了。

2005年7月3日

我一遍又一遍地问着那些幸存下来的娃娃们,是谁杀了它们的伙伴,可是它们吓得瑟瑟发抖,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每当夜幕降临,大脑里的神经就开始抽搐。我觉得像被套上了绞索一样喘不上气,死结缓慢地收缩,在血液停止流动之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怀里的两个娃娃抱得更紧。

2005年7月18日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枕头里面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我拆开枕套,在里面发现了一摞照片。

是那个天天死命干活却连吃饭都不能保证的工人,他的脸皮被撕掉了,天灵盖也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胸前的伤口说明他胸腔里的某些器官也许被取走了。

下面的几张照片证明了我的怀疑。

我看着手里的这些东西,好像那两只正在翻动照片的手不是我的,看着照片的眼睛也不是我的,我整个灵魂就像离开了躯壳一样,站在自己的身后远远地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影像,麻木甚至虚无。

这个时候我又听到了那凄厉的裂帛声,如此清晰而真实,还混杂着细微的呜咽声,像一张黑色的网牢牢地罩住了我。我走向客厅,看到剩下的最后几个娃娃正坐在地板上,一边哭泣着一边扯断自己身上的毛线和布条。它们撕烂脸上的绒布,把里面的棉花掏出来,眼珠被拽掉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滚远,头发被一绺绺拔下来,和撕破的衣服还有折断的胳膊腿搅缠在一起。很快,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客厅又回归了一片腐臭的死寂。

这个世界死了太多人,下一个就是我了。活人们践踏在我们的尸体上,等待着不可抗拒的审判生效。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205

2005年1月19日

昨天的噩梦久久地缠绕在我的心头,我发现自己陪弟弟的时间还是太少了,于是今天我决定不上街卖艺了,在医院陪他一天,晚上再到酒吧去。弟弟的病还是没有好转,可是当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光辉刹那间就笼罩了他的脸庞,他开心地笑起来,就和一个健康的孩子没有两样。看着他对我绝对的依赖和信任,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内疚。

对不起,我只顾着赚钱了。我最亲爱的弟弟,钱赚得再多也比不上看到你如花的笑靥啊。

可是我们这微薄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将近中午的时候医生带着几个护士走进病房,他们全都戴着一次性的口罩和手套,弟弟一看到他们就吓得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慢慢地缩进被子里,小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指,连心地痛。

医生的语气带着职业的礼貌和冷漠,请我离开病房,因为对弟弟的这种治疗需要一个严格的无菌环境。我只好起身恋恋不舍地出了门,门在身后被反锁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医生说的话其实是一种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是不想让我看到弟弟在治疗过程中所承受的痛苦。弟弟的哭叫声被门阻隔,我从门上方的小窗口看进去,那些白色的身影围着病床站成一圈挡住了我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灵堂里的帐幔来。我看着那有些肮脏的病床剧烈地抖动着,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站不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世纪,病房的门被推开了,等医生一出来,我就拉住他的胳膊,哀求着他能否给弟弟打点麻醉药。他非常果断地告诉我不行,似乎向他提出这种要求的人他已经见了很多。他说给这么小的孩子使用麻醉药,如果全麻的话会给他的大脑造成无法挽回的创伤,局部麻醉则可能会造成被麻醉的部位停止发育,导致残废。他说完这一番话就在病人们的呻吟声此起彼伏的走廊里走远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没有一点勇气回病房里去,回弟弟的身边去。

2005年1月22日

弟弟死了。

当我赶到医院,看到那张空荡荡的病床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分崩离析了。每天每天不分白天黑夜地弹着我的破吉他,丢开自尊死乞白赖赚别人口袋里的钱,到最后却依旧无法从死神手里抢回他的生命。

我想嚎啕大哭,可是嗓子里面像是堵了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哭不出一点声音,泪水打在床单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周围死寂一片,让我几乎要窒息,于是我握紧拳头砸在床上,一下,又一下。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做错了什么?她为什么要抛下我们?!她为什么要把我们丢在这绝望的看不到一点阳光的深渊里?她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用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她”字代替了温暖柔软散发着乳香的“娘”?她不配她不配她不配他她不配!!!

我扑倒在地板上,用布满泪水的脸贴着冰冷的地面,一股肮脏的拖把骚臭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把我的生命腐蚀了。我就这么用拳头砸着地板,直到骨节鲜血淋漓。

在阴冷的太平间里我看到了弟弟的尸体。他躺在对他来说宽敞无比的不锈钢柜子里,又瘦又小的赤裸身躯上结了一层白花花的冰霜。我这才发现他那两条青紫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竟然都有筷子那么粗,黑红的血痂在里面凝结,周围的皮肤都鼓起来了,像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陨石坑。让我觉得蹊跷的是,在弟弟那紧闭的双眼下方内侧各有一片微紫的红肿,被他又长又密的睫毛盖住,看上去并不明显。

前两天还像天使一样冲我微笑的弟弟现在竟然全身僵硬地躺在这么寒冷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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