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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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煤-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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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特意买了一盒烟。明支书不在家,只有支书的老婆在家。支书的老婆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大概是她孙子或孙女。宋长玉上前叫了大婶儿,掏出烟来让大婶儿吸。他们老家村支书的老婆是抽烟的,而且烟瘾挺大,可以一颗接一颗吸。这位大婶儿却不吸烟,说:“我不会吸烟。你是找老明吧?他不在家。”宋长玉说:“听说有我的信,我来看看。”“信都在堂屋当门的方桌上,你自己去拿吧。我不认字,不知道谁的信是谁的。”
  宋长玉到堂屋的桌前,一眼就把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认出来了,上面写的是唐丽华收。信封的左上角贴了一个白纸条,纸条上用圆珠笔写的是:此人已调走。他随手把信装进口袋里了。这样的信不必看,他也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他也不好意思看。写信时是一种感觉,看信时又是一种感觉。写信时他的心是热的,是提着劲写的。信周游了一圈,他的心已冷静下来,再看那些感情热烈的句子,他说不定会害臊。再说信是写给别人看的,他自己看算什么!收到退信,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信封里装的不是信,而是他本人,他走到这里,走到那里,人家都不愿意收留他,便把他退了回来。他想信之所以被退回来,无非是两种可能:一种是唐丽华真的调走了;另一种可能是,唐丽华不愿意再看他的信,一见信封上是他的字体,就把信给他退回来了。要是后一种可能的话,他和唐丽华的缘分真的尽了。
  他拿了信要走,大婶儿跟他说话:“我怎么没见过你呢,你是新来的吧?”
  “我是新来的,在砖瓦厂干活。”
  “你是姓宋吗?”
  “是姓宋。大婶儿知道我?”
  “你说你姓宋,我就知道了。前些天杨新声到我们家来了,跟老明说了你不少好话。听杨新声说,矿长的闺女跟你好,矿长不愿意,矿长就不让你在矿上干了。我日他娘,矿长个丈人的心怪狠哪!”
  杨师傅帮他说好话,大婶儿也在替他说好话,到底是乡下人向着乡下人。大婶儿的话说到他心里,触动了他的脆弱处,他看着大婶儿,眼圈不由地就红了。他由此对明大婶儿产生了好感。老家那个支书的老婆一身的霸气,吃屎也要吃尖儿。这个明大婶儿看着面善,没有一点支书老婆的优越感,有的是一些农村大婶的亲和力。宋长玉觉得明大婶儿很像他老家的一个婶子,婶子说话家常,很会替人着想,看来明大婶儿也是这样。他说:“大婶儿,没办法呀,人在人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咱是农村人呢!”
  明大婶儿说:“农村人怎么了,农村的好人多着呢!我听说好多在北京城里当大官的人都是从农村出去的。依我说呀,小宋你别泄气,别人看不起咱农村人,你自己可不能看不起自己。年轻人只要身体好好的,又有志气,到哪里不能吃饭过日子呢!”


  宋长玉说:“大婶儿,您说话真中听,真会劝人,我今后就听您的。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还请您多指点,多照顾。”
  明大婶儿笑了,说:“我是着不着,挖一勺,哪里会劝人。你以后有啥难处只管跟我们家老明说,没事的时候就来家坐坐。像你这么大,在你娘跟前还是个孩子,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哪!”
  回砖瓦厂的路上,宋长玉想到,他在乔集矿发生的事看来红煤厂的人都知道了。这并不是因为红煤厂离乔集矿不算远,煤矿是一个世界,农村又是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相对来说是封闭的,离得很近,互相也不一定通消息。红煤厂的人知道了他的事,定是因为杨师傅要帮他找活儿干,才把他的事跟支书说了。事情到了农村,总是传得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就都知道了。从明大婶儿反馈给他的信息来看,红煤厂的人知道了他的事也不是什么坏事,或者说村里的舆论对他还是有利的,是向着他的。矿长的闺女为什么跟他好呢,说明他不一般,有赢人的地方,值得矿长的闺女青睐。跟矿长的闺女好过,好像这也是一种资格。有了这种资格,村里人对他的注意会多一些,人家要观察一下,他这个人究竟怎么样。这对他似乎是一个提醒,今后他自己要树立资格意识,一言一行都要讲究一些。
  宋长玉还想到,既然明大婶儿知道了他的事,明大婶儿的闺女金凤肯定也知道了。明金凤既然看到了邮局退给他的信,肯定也看到了唐丽华的名字。这么大的闺女都是好奇的,不知明金凤会不会把信拆开看一看,再把信封的封口封上,要是明金凤把信的内容看了,就不太好了。这样想着,他把信掏出来,把信的封口处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被拆过的痕迹。
  他到食堂向明金凤表示感谢。砖瓦厂的人都把明金凤叫金凤,为了显得郑重,他称的是明金凤的全名全姓,说:“明金凤,谢谢你!是退给我的信,我已经把信取回来了。”
  平常日子,明金凤大概很少受人感谢,也没想到宋长玉会到食堂专门感谢她,她吃了一惊似的,满脸都红了。她好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了一下,笑得十分羞涩。她好像也不敢看宋长玉,看一下,低眉躲开了。又看一眼,又赶紧躲开了。
  宋长玉心里一明,又一喜,觉得这闺女有些意思。谁说文明礼貌哪里都可以讲,他的文明礼貌可能把明金凤吓着了。为了把气氛缓和一下,他说:“你妈真和善,说话特别家常,让人一见就觉得很亲切。”
  提到妈妈,明金凤的神情果然放松一些,说话似乎也有了方向,她说:“就我妈好说话,跟谁都是见面熟。”
  “大婶儿说话在理,我很喜欢听大婶儿说话。你忙吧,我不打扰了。”
  砖瓦厂是红煤厂村里办的,属于集体所有制性质。村里没有别的什么挣钱的项目。买过一个榨油机,开过一个小榨油厂,因为不赚钱,停了。后来又买过一个机器,用黄豆加工豆制品,豆制品的名字叫人造肉。人造肉的销路好过一段,因附近好多村都搞起了人造肉,人造肉就卖不动了。上头一再说无工不富,鼓动每个村子都要办工业。红煤厂没有别的工业可以办,就办起了这座砖瓦厂。村里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土地没有完全分完,留下了十几亩机动地。原说用这十几亩机动地建一个养猪场,或者利用红煤厂充足的水源,挖一个养鱼塘。结果养猪场没有建,养鱼塘没有挖,却建起炉子,树立起烟囱,烧开了红砖。对此,村支书明守福自有解释,他说这叫烧砖和挖养鱼塘两不误,等砖烧得差不多了,养鱼塘就挖好了,不然的话,挖出的土怎么处理呢!现在农村翻盖房子的人家很多,手里有了几个钱,纷纷扒掉草房盖瓦屋,对砖瓦的需求量很大。因此,红煤厂砖瓦厂自开办以来,生意一直红火而稳定。村外的人对这项生意难免眼热,也想办一个砖瓦场,可他们办不了。因为他们的土地含沙多,团结不到一块儿,做不成砖。而红煤厂的土地是黏土地,正好适合做砖瓦。从这个独特优势上讲,红煤厂是得天独厚。这些情况,宋长玉到砖瓦厂不几天就知道了。宋长玉还了解到,厂里没有厂长,由明守福代理厂长的职务,厂里的一切事情,都是明守福说了算。比如有人到厂里来买砖,一块砖多一厘钱还是少一厘钱,交现钱还是用煤换,都由明守福定,若见不到明守福的面,就办不成事。宋长玉不可避免地想到唐洪涛,觉得明守福在红煤厂的地位跟唐洪涛在乔集矿的地位差不多,都是一手遮天。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围绕着做生意和赚钱,宋长玉的脑子也在转。要说红煤厂的优势,还有两个优势可以发挥,倘把这两个优势发挥起来,红煤厂不用怎么投入,就可以源源不断赚钱。这两个优势,红煤厂的人并不一定意识到,身在庐山中,往往不识庐山真面目。他是外来人,旁观者清,才知道红煤厂真正的优势所在。不过他现在不说,不能帮红煤厂的人出主意。他要看看明守福对他怎么样,再决定是不是献上他的主意。若是明守福对他不错,不把他当外人,他就把主意对明守福说出来。若明守福像唐洪涛一样对他不好,就是把主意沤烂在肚子里,他也不会说出来。两个主意虽未说出,因他想到了,肚子里颇有些得意,还有那么一点激动。他以前以为自己没什么经济头脑,做生意赚钱的事没有他的份儿,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他需要对自己重新认识,需要挖掘自己身上的潜力。
  砖瓦厂一共只有八九个人,除了两个看火烧窑的师傅和宋长玉是外地人,别的都是本村人和本地人,其中包括会计和炊事员明金凤。砖瓦厂派给宋长玉的活儿是做砖坯子。宋长玉的老家也有烧砖窑的,也有做砖坯子的。这里做砖坯子的办法跟老家不一样。老家做砖坯子有一个木制的模具,把泥巴和好了,和得不软不硬,很到家,模具的斗子里撒上一些草木灰和细沙,再把泥巴摔进斗子里,摁实摁平,然后把模具翻过来啪地一磕,砖坯子就做成了,做得四角四正。一个模具一般有两个斗子,一次能磕出两块砖坯子。也有一次能做出三块砖坯子的模具,那样的模具很少,除非力气特别大的人才用得动。这里通电,做砖坯子是用机器。把地里的土刨起来,装进架子车里,掀起架子车,直接把土倒进砖机的下料口里,成排的砖坯子就从下面吐出来了。这里的土比较湿润,有时需要往土里洒一点水,有时连一点水都不用洒,土里本身含的水分就够了。这种做砖坯子的办法比宋长玉老家做砖坯子省劲得多,效率也高得多。宋长玉具体干的是往架子车里装土,他装得很快,一掀赶一掀,一会儿就把架子车装满了。装满了架子车,他本来可以休息一会儿,等空车回来的时候再装。但他不休息,帮着拉车的人在后面推车。把车推到砖机跟前,他又帮着拉车的人把架子车掀起来,把土往砖机的下料口子里倒。傍晚,本村和本地的人下班回家去了,他仍不闲着,用锨把撒在路上的土清理一下,把工具收进工棚里,摆放整齐。见锨面上有泥,他还要把泥擦掉,把铁掀擦得干干净净的。那次和唐丽华一块来红煤厂游览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个砖瓦厂,认为砖瓦厂破坏了环境,烟囱里冒出的烟也污染了环境,与红煤厂优美的自然风光极不协调。他当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日后竟成了砖瓦厂的一员,也参与破坏环境来了。如果像唐丽华说的,这块地方像一个一头秀发的人长了一块疤瘌,那么他现在不是来治疤瘌,而是用铁锨不断把疤瘌扩大着。这没办法,人一辈子谁都不知道自己会干些什么,自己看不惯的事情也不一定就不干。一切都收拾完了,他才到附近的水塘边洗洗脸。洗过脸他并没有马上站起来,抬头之际看见了西天的落日,他便把落日看了一会儿。太阳走得越来越远,却越来越红,越来越大。红到一定程度,大得不能再大,就很快地落下去了。他想让太阳落慢点,落慢点,然而太阳不但没有放慢脚步,下落的速度好像更快了。当太阳落得只剩下一点红边时,他猛然发现,太阳原来并没有落在西天,而是落进了水塘对岸的水里,他似乎一伸手就能把太阳捞到。他果真把手伸进水里去了。此时太阳已完全沉没,水中只剩下一塘的红霞。他没有捞到太阳,只沾了满手的红霞。他把水撩了撩,珠珠“红霞”旋即飞扬起来。
  有一个本村的人还没有回家,那是给几个外地人做饭的明金凤。等几个外地人吃过晚饭,刷了锅,明金凤才能回家。不到吃饭时间,宋长玉不到食堂里去。他住的工棚离食堂很近,隔着用碎砖垒起的工棚薄薄的墙壁,他能听见明金凤在案板上切菜的声音,能闻到炒菜散发出的香气,且知道食堂里只有明金凤一个人在忙活,但他坚决不去。吃饭时,两个烧窑的师傅在一块吃,一边吃一边说话。宋长玉没跟两个师傅凑到一块儿,一个人在一边吃,他只看着饭碗,不抬头,也不说话。凭他的敏感,能觉出明金凤在看他。在他故意不看明金凤的情况下,明金凤看他也不是看得很大胆,看一眼,目光移到门口去了;又看一眼,目光回到锅台上去了,像是怕被别人发现她在看宋长玉,目光像是随时准备逃跑。身体能感应和接收别人的目光,这种敏感的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有,但宋长玉有。仿佛他的眼睛不只是长在头上,还长在了心上。心上的眼睛叫心目,也叫天目。有天目的人等于全身都长了眼睛,明金凤背后看人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当然瞒不过他。吃过饭,宋长玉也不在食堂多停留,自己刷了碗就走了。他的饭碗本来可以留给明金凤刷,因为两个烧窑的师傅都是留给明金凤刷,明金凤也说:“搁那儿吧,一会儿我一块儿刷。”宋长玉不,他说:“我自己刷吧,好刷。”他从水桶里舀了点水,把碗拿到门外刷去了。
  宋长玉必须接受在乔集矿时的教训。在乔集矿时,他是主动追求唐丽华。到了红煤厂,他准备把主动权留给别人,让别人追求他。他得装作心还在唐丽华身上,只钟情唐丽华一个人,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倘是见一个,就两眼放光追一个,会显得他用情不专,甚至显得有些轻薄。同时也有可能给明金凤造成不好的印象,人家会把他看成一个薄情郎,对他避而远之。他站在明金凤的角度,替明金凤想过了。他跟唐丽华谈过恋爱,不会影响明金凤对他有好感。事情恰恰相反,正因为他跟唐丽华谈过,他才显得更有魅力,明金凤才会对他高看一眼。明金凤一定会想,连矿长的闺女都愿意跟他好,他一定不同寻常,一定有过人之处。农村的女孩子对自己的眼光和判断能力往往缺少自信,很容易受别人的影响,别人说哪个人好,她们就愿意把目光对准哪个人,从人家身上看出好来。宋长玉在农村生,农村长,对农村女孩子的心理还是比较了解。和农村的女孩子打交道,相对容易一些。出于这些考虑,在明金凤面前,宋长玉眼下只能把自己的形迹收敛起来,把自己的姿态端起来。
  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唐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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