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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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党-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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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还在幼婴之际就和大哥一起客串了父亲的秘密活动。细究起来,我只能算是客串,大哥却属参与,他还未成人,却已懂事。父亲不让大姐望风而倚重大哥,可能因为大哥略大几岁,比较警觉,胆子也大。当时我还太小,印象不深,不记得大哥抱着我在家门口晃来晃去的情景。大哥因为这些事受父亲牵累,差一点被警察用皮鞭打死的往事我也懵然不记,长大后才从家人那里知晓。

那件事发生在父亲逃离厦门当天黄昏,一队警察突然搜查我们家,追捕父亲。警察在家中翻箱倒柜之际,大哥从外头回家,几个警察把他按在大门边,给他上了手铐,拿脚踢他。大哥当时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居然张嘴敢骂:“干你姆黑裳仔!”土话“黑裳仔”本义是“黑衣服”,街巷小孩拿这话骂穿黑制服的警察。

警察打了大哥一个卫光,追问:“钱以未去哪里?”

大哥说:“去你家吃饭。”

他又挨了卫光,被警察拖出门逮走。母亲抓着大哥不放,骂警察不得好死,小孩也不放过。警察把母亲推到一边,说共党要犯钱以未的匪崽,生来就不是好东西。钱以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子不在就抓小子。

大哥给关进牢子。警察抓他这个小孩也不是无缘无故,他们知道所查钱以未潜藏厦门家中期间,不时召集共产党地下人员秘密开会,钱以未的大儿子钱勇常在巷口望风,替老爹把门。钱以未逃离厦门,也是当儿子的用自行车把老爹送到码头。以这两项论罪,钱勇年纪不大,已经参与秘密活动,算个小共匪了。大哥被逮走当晚就过了堂,警察用绳子把他吊在屋梁上,轮流拿皮鞭抽他,要他招供父亲下落,大哥被打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却始终嘴硬,自始至终就是那句话:“去黑裳仔家吃饭。”

警察不得不服,说这个臭小子不打死,迟早是党国祸害,跟他老爸一个样。但是那一次他们没把他打死,因为小孩毕竟是小孩,嘴巴硬知情少,往死里打终究也打不出个屁。大哥被放出来时已经走不动路,被人用担架抬出看守所,他在担架上居然还嘴硬,一边呻吟一边不住骂娘:“干你姆黑裳仔!”

三年后,我四岁那年,大哥离开了厦门。家无父亲,大哥本应坚守岗位,承担起父亲留下的职责,让母亲有一个帮手,让我们弟妹有一个依靠,体验所谓“长兄如父”是怎么说的,但是他自行离家出走。时为1932年,大哥十七岁,在我家附近自行车铺当徒工,学修车。这一年春天闽南很不平静,因为“闹红”,本地人称“红军反”,即红军造反。时有大批红军部队出闽西而下,声势浩大,攻占漳州等大片区域,据说接着将进攻厦门。当局调兵遣将紧张应对,英国军舰驶入厦门湾,声称保护鼓浪屿租界,有钱人则四散而逃以避风险。

大哥悄悄离家之前跟母亲透了点风声,说师傅让他出岛办货,时间可能会长一点,母亲不要牵挂。他给母亲留了四块大洋,说是补贴家用,让弟妹读书。母亲非常吃惊,因为大哥当时还是徒工,不到有工资可拿的时候。后来母亲总是心里不安,认为大哥是为了帮她养家,拿了人家的钱,不得不偷偷溜走。师傅不是让他出岛办货吗?也许是让他办货的款?他看到家中艰难就把它留下了?母亲总是从小处着眼,注重相关细节,她不明白大哥出走实为大事。

大哥跑到漳州去做什么?他在那里参加了红军。

日后大哥私下里自诩为“老共”,当过红匪,杀过白狗,说的尽为实情。大哥提起这段往事时还会牵扯父亲:“就是因为他。”这般归咎于父亲似乎有失公允,他跑到漳州投红军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其时我们的父亲早已不知去向。但是大哥坚持把这笔账算到父亲头上,因为父亲让他早早介入他们的秘密活动,有意无意把他带上了一条路,让他小小年纪惨遭横祸,差点死于警察鞭下。“黑裳仔”预言大哥如父亲一样,迟早是党国祸害。有了这么些故事和仇恨,大哥不投红军还去干啥?

红军占领漳州一个来月,而后撤回闽西。撤退前抽调一批骨干,把几个地方游击队合编为一支部队,留在闽南打游击,大哥被编在这支部队里。红军大部队走后,这支小队伍遭数倍之敌围剿,接连几场恶仗,伤亡惨重,队伍几近毁灭,却又顽强重起,始终没给打散,坚持数年。直到中央红军撤出闽西赣南,长征去了陕北,这支部队还在自己一块地方游击,苦斗不休。

大哥走遍了闽南山地,经历了所在部队几乎所有大的战事,从战士一直当到副连长。战斗中他曾几次负伤,最严重的一次几乎丧命:突围中一颗迫击炮弹在他身后爆炸,他的脊背被炸花了,一块弹片从左后背打进胸部,卡在一根肋骨上,肋骨断了,只差一点就伤及心脏。受伤后他浑身是血,人事不省,只剩一口气,几个战士抬着他跑,躲避追兵。跑着跑着他醒过来了,头脑冷静,言辞坚决,命令战士把他放下,不要再抬着跑,因为根本跑不动,白军追上来大家都死,即使跑得脱,只怕没到安全地方,他已经给颠死了。他让战士把他放进路边山沟一个土坑,拿点枯枝树叶丢在身上,让他们赶紧先跑。危急中没有更好的办法,战士只能听从,给他留了一匣子弹,匆匆离开,准备待敌军撤走后再来接应。分手时几个战士都掉了泪,觉得回过身要做的恐怕只是为大哥挖坑埋尸了。

这几个战士撤离中遭遇伏击,全部被打死于山下。敌军还放火烧山,山间能动善跑的山麂野兔被烧死无数,如大哥这样的重伤员,哪还可能逃脱,却不料他居然没死。第二天上午,有好心山民经过那条山沟,听到有人呻吟,发现血肉模糊躺在沟里的大哥,把他背下山送至附近一个乡村土医生家里。土医生一看伤情,知道是给炮炸的,肯定是共产党游击队的人。他没吭声,用普通的剪刀和钳子为伤员取出弹片,拿青草药敷遍全身。两天后大哥醒来,才知道自己一脚踏进鬼门关,居然又抽身转回了人间。

他承认自己可能得益于父亲。父亲当年曾被人暗杀于漳州,谁都认为他已经死了,他却奇迹般死而复生。父亲的求生意识和生命力超乎常人,儿子看来不差。

这次负伤让大哥遇到了一个女人。

闽南乡村有一种竹编用具,名叫畚箕。该用具前部敞口,后有背挡,两侧编有耳朵,多用来装运土石、垃圾和猪牛粪,可用双手提畚箕了耳朵搬东西,也可以在畚箕上串绳子,用扁担挑。大哥遇到的女人姓朱,叫畚箕,与这种农家用具同名,是乡村土医生家的女儿。土医生有二儿一女,两个儿子一聋一瘸,都不成才,女儿是父亲主要帮手,上山采草,洗锅煎药,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碰上需要接骨正骨的病号,也是她帮着压头按脚,给父亲当下手。土医生给大哥治伤时她在一旁忙碌,把剪刀、钳子放在炭火上消毒,按紧伤员的身子让父亲钳弹片。等大哥清醒过来,给他喂饭喂药也是她,她比大哥小两岁,这年刚满十九。

她偷偷问大哥:“你是红军?”

“你怕吗?”

她不怕。当医生谁都治,不管红的白的,治得好积一分德,治不好只能怪命。

大哥不愿待在土医生家中,让他们设法送他走。白军还在这一带“清剿”,来来去去,一旦听到风声,进村搜查,他活不成,连累医生一家也脱不了干系。

朱畚箕问:“你想死啊?”

大哥伤成那样,能往哪里送?红的跑得不见影子,难道送到白的那里去?朱畚箕年纪不大,却有主意,她跟父亲商量,让自己的聋子弟弟帮忙,用一架竹椅把大哥抬走,于半夜无人之际悄悄送到村子后山藏起来。后山是村人祖宗的墓地,山坡上有一些老墓塌了,墓洞里空空荡荡,可以藏得下人,足以挡风避雨。大哥在山地打游击,什么样的宿营地都住过,钻墓洞却是头一回。

说来也险,大哥藏进后山墓洞的第二天,一支保安队进驻村子,封山进剿,朱畚箕家住了一个班的士兵。保安队在村里一共驻扎五天,五天里,朱畚箕每天都找个机会悄悄出门,到后山给大哥换药,送吃送喝。她告诉大哥自己挺害怕,白军把村里人看得很紧,她出门就像做贼似的,感觉好多眼睛盯着她。

大哥怕不安全,交代她不要再来了。

“你怎么办?”她问。

“你不要管。”

第二天她又悄悄到了后山。她在家里坐立不安,总觉得墓洞里的人伤口在化脓,肚子饿扁了,人快不行了。咬咬牙还是冒险偷偷跑来。

有天送饭时,住在家里的一个兵起了疑心,在后边尾随。朱畚箕在后山墓地里兜圈子,把大兵转迷糊了,这才钻进大哥躲藏的墓洞。大哥一看她满脸惊吓,心知不好,两个人挤在狭窄的墓洞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不吭,静悄悄一直坐到天黑。听听四下里没有动静,除了乌鸦叫,鬼都不出声,朱畚箕这才起身,偷偷回家。

次日一早保安队突然开拔,离开了村子。

朱畚箕跑到后山,对大哥说:“昨天真把我吓死了。”

她跟大哥非亲非故,本可不必多管,但是心里实在放不下。从大哥血淋淋抬进家门那天,她就非常不忍。她父亲眼神不好,大哥背上的弹片还是她从骨头缝里硬拽出来的,她看到大哥大汗淋漓,陷于昏迷,知道他一定疼死了,但是不叫一声。她没见过这么硬的汉子,没见过伤成这样的人还能活转过来。

大哥说:“不是我命大,是我碰上你了。”

他告诉朱畚箕,如果命不该死,活下来了,他要娶她。他俩心惊胆战躲在墓洞里,只怕被外头的大兵发现那时候,他听到她的心在怦怦跳,他忽然认定了。

她笑:“我愿意吗?”

“你愿意。”

“你拿什么娶我?这个死人洞?”

大哥给抬进他们家时,满头满身是伤,只有两只脚光溜溜不带血迹。大哥的脚板大,脚皮厚,赤裸裸露着十个脚指头,让她一下子记住了。闽南乡下人劳作水田,加上贫穷,农人很少穿鞋,来来去去都打赤脚,有如山间猴子。红军游击队看来也差不多,弄双草鞋穿都难。

大哥说总有一天他们不必再打赤脚,也不必在墓洞里躲藏,他们会取得胜利,那时候他们会有鞋子、房子,有地,有牛,什么都会有,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他们受伤牺牲就是为了这个。

大哥在墓洞里藏了近一个月,身体稍微恢复就离开,重返红军游击队。他让朱畚箕等着,他一定会回来娶她。

1936年底西安事变爆发,其后国共两党开始谈判,停止内战,一致抗日。隔年初夏,由于无法与上级取得联系,大哥那支游击队的领导与围剿他们的国民党部队谈判,达成停火协议,游击队先就地改编为抗日义勇军,待联络到上级后再定去向。几天后七七事变爆发,全面抗战开始。大哥他们奉当局之命,穿上人家提供的军装,离开游击区来到山下一座县城集中,驻扎于城中大庙里。次日清晨部队到大操场集合,号称点名发饷,却不料被预先埋伏好的国民党部队团团围困。

大操场周边十几挺机枪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由于寡不敌众,力量悬殊,打起来将全军覆没,游击队领导命令大家不要抵抗,等候上级交涉解决,全队被人家缴械。

这个事件轰动一时,大哥的命运为之改变。

事件当天,大哥他们两手空空被押回大庙。当晚部分游击队员在连排干部带领下,利用对方看管的疏漏和地形、天气之便分批徒手逃离。大哥带着十几个人趁夜潜出大庙,跑到县城边,脱离了险境,但是他没有继续逃走,他安排带出来的战士先行上山寻找队伍,自己掉头,大步流星返回县城。

大哥再入险地,因为朱畚箕陷在县城里。

大哥曾发话要娶朱畚箕,但是伤愈归队后一直远遁内山与敌军周旋,无从相见。红军游击队与宿敌停战,下山前往县城之前,集结于游击区边缘,离朱家所在村庄不远。当时大哥连队有个战士夜行军中一脚踏空掉下山涧,摔断了手骨。游击队条件很差,缺医少药,伤者没能得到有效救治,伤情越发严重。大哥为之焦虑,借部队驻扎之便,带上人跑到朱畚箕家,上门拜见救命恩人,也为受伤战士求医。不凑巧朱畚箕的父亲自己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他问了情况后说:“这个事畚箕可以。”

朱畚箕跟着大哥到了游击队驻地,为伤者看了病,开了药。当晚她留在游击队驻地照料伤员,次日游击队出发前往县城,她也跟着走,去县城为父亲抓药,到县城后跟游击队机关几个女干部住在县城另一地点。次日清晨游击队集中大操场时被包围缴械,大哥在现场没见到她,怕她遭逢意外,放心不下,不惜再返险境。

还没找到朱畚箕,大哥就撞到对方巡逻队,被五花大绑关进了牢房。

审讯中大哥臭骂对方,说游击队受骗遭遇包围,没有拼死抵抗,不是怕死,是因为大敌当前,日寇威逼,不该再打内战。这些游击队员都是枪林弹雨中出来的,国难当头,打日本最用得上,不应当受到迫害。

审讯者追问大哥是否打算重新“上山为匪”?大哥说如果想跑他早就在山上了,轮不到让他们来审问他。

“为什么跑回来?谁要你回来?什么任务?”

大哥说是老天爷派他回来,任务是当囚犯,候审听判。

大哥被关了一个月,而后与没能逃脱的战友一起被编入一个“补充营”,押送泉州一带,在严密监视下修工事,做苦工。大哥在游击队里是副连长,在“补充营”也被他们指定为副连长,因为这批前游击队员不好管,大哥才指挥得动。在此期间,经上级与当局抗议、交涉,游击队被缴枪支终被送还,闽南游击队集结编入新四军,离开福建前往安徽。从大庙逃脱回到游击队的人员大都进入新四军北上抗日去了,大哥这一批没有逃脱的人却被封锁消息,始终扣在“补充营”,阴错阳差留在国民党部队里。

大哥回山找到了朱畚箕。

游击队被围那天,朱畚箕没到大操场集中,她去县城的药铺抓药,在那里听说游击队出了事情。她在县城躲了两天,满耳朵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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