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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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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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奥匈帝国的历史,匈牙利大多数人懂点儿的外语是德语,所以红军急满头大汗,而旁边坐着的所有人脸上表情俱是冷漠。就连老板也不耐烦地连连挥手,只做听不懂。尽管他们的手势并不难领会。
琳达看出,米哈伊尔渐渐变了脸。
然而与自己在一起,他不便泄露身份前去解困。
终究,是她主动上前。用刚学会的一点儿俄语加手势,以及熟练的德语帮助他们买到了餐食。
再次坐下,琳达便调侃面前这个表情郁闷的男人。
“你们在匈牙利并不受欢迎。怎么,当初解放时,干了太多坏事吧?”
他面无表情。
许久,似乎想说点儿什么,被她抢先。
“不许辩解。我进过战后集中营,明白你们是如何对待敌人。尤其是,女人。”
他彻底不准备说话了。沉默至极地看着她点菜谱,无心思地点头或摇头。
尽管米哈伊尔平日冷峻严肃,吃瘪的模样却有种孩子气的可爱,漂亮的冰蓝色眸子半垂着,淡金色睫毛盖在深邃的眼线上忧郁至极,仿佛清秀少年般迷人。
她只觉得心中像有无数只猫爪在抓,暗自笑了个够,才终于满意地出声安慰。
“别难过。如果在布拉格,会完全不同。我们并不讨厌红军。你忘了么,解放时热情的布拉格市民把你的军服都扯破了,大家的拥抱和亲吻差点儿淹死你们。”
“这倒是事实。在所有西斯拉夫民族里面,你们捷克人历来最有亲俄的传统。”顿了一下,“确切地说,是同时依靠东、西方两边的传统。”
他的傲慢大国语气瞬间让她刚才看戏的好心情全无。
老实说,在琳达眼里,布达佩斯的街景与布拉格相比算不得惊艳,而且这座城市在战争中所遭的破坏要更严重一些。然而沿着多瑙河散步,让她再次想起幼年时期的维也纳。
仅仅匈牙利便已经给人疮痍之感,可以想见,奥地利更是何种惨痛模样。
米哈伊尔以为她还在生气,突然抓着她的手沿着河边台阶飞跑而下。
“怎么了?”她惊慌失措,立刻反应过来。“你被人认出了?”
他却是直跑到一个船夫模样的匈牙利人面前,然后轻喘着气,拥住琳达用德语亲切而尊敬地道。
“晚上好,同志。请问能借您的小船一用么?我和我妻子从外地而来,这儿真是太美了,我们多么希望能泛舟多瑙河。”
对方很高兴,“当然,我们匈牙利是最美的。可惜这船非常旧,如果你们不嫌弃,请用吧。用完记得把绳子绑在这里就行。”
她暗中掐了他一把。
船划出不远,她便用力狠瞪他:“谁是你妻子?”
“当然是我的小斯拉维亚(斯拉夫人)。”亲昵地说着,他故意颠簸了几下船身,她便克制不住地紧紧抓住他,扑在他怀中。
今晚没有月光,然而岸边颓靡的灯火点点映入平静的多瑙河,偶有轮船的笛音传过,深沉涛声之中尽显岁月的沧桑。
米哈伊尔放下船桨随波而流,手臂置于脑后,轻轻哼唱起一段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嗓音低沉而柔和,依旧带有斯拉夫式的忧伤。
“多瑙河,不是蓝色的。”
“嗯?你还记得?”
“对。至少维也纳的多瑙河,并不美丽。从我记事起,维也纳就已经衰败。纳粹党不仅在德国势力强大,在奥地利也一样受到欢迎。因为失业人群太多太多。”
“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他转过脸玩弄着她的秀发,“我想听。”
琳达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侧过头很认真地看着米哈伊尔。
“米沙,如果妈妈没有带我回布拉格,那么我极有可能接受德意志化的教育。也就是,改造成为‘日耳曼人’。如果我是德国或者奥地利女人,我的,以及我和你之间,命运会是如何?”
如此假设,很令人揪心。
他不由得拧眉沉思。
良久,“最大的可能……是轰炸。”
“然后……我很遗憾,琳达。战后初期的日子并不美好。”
“嗯哼。强、奸,或者轮、奸。”她非常直白。简直直白得令他尴尬。
“咳咳,”他冷下脸瞪她,“别信那些谣言。红军没有如此不堪。”
“然后呢?你依然会爱上我么?”
她以为他会有所犹豫,然而他没有。
“会的。我的小猫,如果你依然对我唱歌的话。你忘了么?我发觉自己爱上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多么令人头疼的小囚犯。比日耳曼难民不驯多了。”
她满意地笑了,仰头亲吻他的唇。他便趁机探入舌极度加深地缠绵。
他总是这样火热而滚烫,直燃烧到她无法抗拒。
“你呢?琳达,你爱我么?”
她开始顾左右而言它。
“我得回旅店了,明天上午还有一场演奏会。”
他扳过她的头,“我的小妻子,你爱我么?”
她瞪眼,“谁是你的小妻子?”
他的指直直抵着她。“你。不是你,就是那只猫。你忍心让我一辈子与猫做伴?”
她自己拿起桨橹向岸边划动。
他霸道地圈住她的身子。“你今晚哪儿也别想去,就和我呆在一起。”
“讨厌的北极熊!”
“嗯哼,北极熊最喜欢吃小斯拉维亚。你不知道么?”
她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然而依旧强势。
“我会让你去游泳!”
“我不介意和你共浴爱河。”
这次是他在猛烈颠簸船身威胁她。
“如果你不爱我,我们就一起葬身河底。”那份眼神里半真半假的强烈占有欲,她终究没有看见。“我要你陪着我至死。”
她想,她一定是被晃晕了。可是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伏在他胸前吐出:
“我爱你,米沙。”
声音轻细得如同一阵轻烟,直令他整个心扉都酥酥麻麻。
下一刻,他却得寸进尺。
“没听见。害羞的姑娘,你刚才说什么?”
她使劲地捶他推他,差点儿要把他扔到河里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耳朵真的不好使。被你虐待惯了。大声点儿,好么?”
她扒住他的耳朵,一字一字咬牙道。“我、恨、北、极、熊!”
他哈哈大笑。“有多恨?”抑或是,有多爱。
她忽然没了心情。
“别逼我,米沙。”
他温柔地抱紧她。“不逼你。明天一早我就回布拉格了。下午我会回家。然后等你回来。你想用什么庆祝第一次征服世界之旅?”
“咖啡。”
他愣了一下。
“我要你,为我煮咖啡。”
“没问题。”他眨眼,“兑了伏特加的俄罗斯咖啡。一年四季,永远热烫人心。”
她抚摸着他的脸慢慢微笑,哦,自己有一个多么美好的情人。
可是她的心,在这漂泊而夜色阑珊的河面之上,分成了两岸。

三十九章

琳达的甜蜜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第二天夜幕时分她才疲惫地回到了家。然而,米哈伊尔没有如约提前到来为她庆祝。他总是行踪极不规律的。
她无奈而失望。
这种心情在取回信箱的邮件之后,突然跌落到了深渊。
爱德华医生寄来了一封急信。
“亲爱的琳达,……我挚爱的妻子珍妮病逝了。”
顿时,她如同被一阵冰冷侵入了全身。
很久以后,她才用冰凉的指划了火柴,然后将它投入炭盆慢慢点燃。
自己在布拉格民族剧院工作时,珍妮曾与她多么亲密。可是长期的贫困加上肺结核终于夺还是走了那年轻的生命。
她的“四人窃书团伙”如今还剩了谁?……死的死,逃的逃……一九四八,可悲的一九四八,为什么会有如此家破人亡的变化?她甚至觉得,那一年比战争时期的伤痛更甚。
终究,是一声猫叫唤醒了她。
她慢慢转过头,只见小猫正迫不及待地扑进刚刚到来的米哈伊尔怀中撒娇,小脑袋埋进他的手掌舒服地轻轻蹭着。
“怎么了,亲爱的?”
她的脸色苍白至极,手指扶着额,似乎许久才反应过来。
“对不起,我今天必须去一趟布你杰约维策。我的一位朋友,去世了。”
他无比贴心地安慰她。这种时候,她想,有米沙在自己身边真好,不禁深深地呼吸。他宽厚的男性气息给予她力量。
“这么晚,我开车送你去。只要四个小时。”
“不不,我买夜车火车票。”
然而看在职业素养的情报军官眼里,这个姑娘极力掩藏的慌张是那么一览无遗。
无论米哈伊尔怎样坚持,琳达始终拒绝他相送。甚至不敢让他送自己到火车站,因为她知道他会多么顽固地直接载自己去那座小镇。
关上门以后,米哈伊尔的笑容瞬间冷却。然后转过身,走到夏季不常用的炭盆前,蹲下去仔细检查。修长手指捡起了其中疑似信件的残余。
冰蓝色眸子里蓦地闪过一丝冰冷。
琳达焚信的举止多么诡异……
捷克斯洛伐克南波西米亚州与奥地利交界的丘陵地带有一片地形复杂而极广袤的森林,珍妮的墓便被爱德华安排与此,离他最近的新居不远。
琳达来得迟了,最后与爱德华在墓碑前重新为珍妮举行了一次特殊的葬礼。是吉普赛式的悼念。
他们将烈酒洒入火堆之上,然后流着泪为逝者歌唱。
酒与火象征着奔放,而歌声象征着自由。
几年中与吉普赛人一起居住的经历早已使琳达深深认同这些流浪者的哲学。
林子里静谧无比,远远地听得到偶尔有边防军演练的声音传来,松鼠毫不怕人地自她脚底窜来窜去,突然跳上树枝,摇落阵阵细碎的针叶。
她抬手至头顶轻轻拂去,于是爱德华重新注意到了她无名指上的订婚戒。
“你还戴着它?”
“为什么不?”
“你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段痛苦么?”
她反驳,“想念汉嘉不是痛苦,是希望。如果不是想着他,这几年我不知为什么要活下来。”
爱德华眯着眼,奇特地看着她。他了解她的心思,所以从来不敢告诉她,关于汉嘉……
再次出声的时候,他几乎令琳达吓了一跳。
“琳达,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你执拗的个性真像你妈妈。”
她飞快转过了脸,表情惊诧。
“是的,我认识你妈妈。我过去没有说过么?”
她摇头。
“对的。你讲过你父母的事情。虽然我不知道你从何得知。叶莲娜小姐当年怀着孕去了维也纳。可是,在那之前,她是被自己父亲赶出家门的。这件事,有我的责任在里面。我很抱歉,至今我都不知道是对是错。所以我不敢轻易对你讲。”
“那么,”她极端有了精神,眨眼。“你现在是打算讲了,对么?”
爱德华笑起来,然后仰头看着高大树木顶端漏出的淡灰色天空,慢慢开启他的回忆。
“那时候我才十五岁。我跟随家父去为别特罗维茨基家的小姐问诊时,第一次见到你妈妈。她真的,漂亮极了,静静地端坐在钢琴边,整个人仿佛教堂壁画中走出的人物一样高贵淑雅。但是,你外公将她囚禁了起来。由于怀孕,她被安排了一桩婚事以掩盖丑闻。”
“照理说,这其实是最好的安排。基督教的教义不允许堕胎。无论如何,对未出生的你来说,将有一个名义上富裕而完整的家。可不知怎么的,我听从了叶莲娜的要求,抑或是,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都没法拒绝她。父亲从来教育我,作为医生世家的人必须谨守言行,尤其要严守秘密,然而这一次,我依照叶莲娜的授意将这桩丑事大肆宣扬了出去,而且还透露给一家专与你外公作对的报纸,最后闹得满城风雨。结果可想而之,婚事毁了。下雪的一天,她被别特罗维茨基老爷赶出家门。”
“得知消息以后,我吓坏了。自知闯了大祸,赶紧向我父亲忏悔。于是我们连夜在你外公家附近的大街小巷中寻找。孕妇的体能有限,尤其是如此寒冷季节。却不曾想还有人同我们一样关心和急切。最终是音乐家彼得·弗里德先生,也是叶莲娜的家庭音乐老师在风雪中找到了冻得奄奄一息的她。”
“彼得……”她似乎陷入了回忆。
“你还记得他么?最后是他带你妈妈去了维也纳。”
她笑了笑点头。
“怎么可能忘?从小弗里德叔叔就极宠爱我。我记得七岁那年,妈妈带我回布拉格之前,他的大胡子使劲儿扎我,最后像我一样哭了起来。后来,他偶尔回布拉格,每次都给我带来成堆的礼物。小时候,周围的人还误会过那是不是我爸爸。”
爱德华哈哈一笑。“可是黑发的彼得与金发的叶莲娜怎么可能生出一个红头发的小姑娘?”
闻言,她明澈眸子里的光亮又很快熄灭。
“是的……弗里德先生是犹太人。想必,也难以熬过维也纳的战争岁月。”
“但你已经踏上音乐之路。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去维也纳,说不定还能寻得他的消息。”
“这并不可能。”她苦笑。“维也纳属于四国共同占领区域。国家不会允许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学生随便接近西方。你知道的,向西走有多难。”
这一天,琳达喝得有点儿多。
仰面只见天色暗沉了下来,森林里响起小动物的窸窸窣窣声。瞭望塔的白色探照灯光穿透夜宵,铁丝网的灰影连成一线,绵绵不绝于记忆之海。
往事,现实,如同潮涌之后的沙滩,遍地细碎而颓乱。
恍惚间,似乎听见爱德华说了什么。
“对不起。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朋友。汉嘉的路将由我走下去。琳达,你一定不要冒险叛逃。因为……你不可能找到。他最大的心愿,是让你好好活着。”
琳达想不到,去维也纳机会竟真能落到自己头上。而且如此之快。
简直快的猝不及防,叫她不知如何面对米哈伊尔,和他毫不掩饰的热烈爱情。
“布拉格四重奏”乐队接到院里派下来的维也纳“国际学生音乐节”邀请函的时候,四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面面相觑。
“今天要下冰雹么?”
大提琴手第一个出声,并走到窗台前推开,盛夏的艳阳没了拼花玻璃的遮挡,立刻带着炎热投射进来。
“我们要出名了?”中提琴捏了捏自己的脸。
“去不去?”队首约瑟夫·苏克瞅了一眼琳达,问道。
她犹在梦中。
“国家……能通过……?”许久,她激动得不知能说什么。
“为什么不去?”大提琴兴奋地叫起来,“我们都是未来的音乐家!”
“但是对于一个刚成立的小乐队来说,如此机遇,简直如同天上砸馅饼。但愿是馅饼,而不是陷阱。”最理智的,莫过于戴一幅斯文眼镜的中提琴。
“去维也纳……”琳达喃喃道。“哈哈,我要去维也纳了!”终于,抑制不住地大声颤抖喊出来,然后哈哈大笑。
这个平日沉默文弱的姑娘一旦爆发,简直让其它所有人都惊吓不已。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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