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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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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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琳达的分析报告是班上最不合格的,被授课的教授勒令反复重写多次。最后,忍无可忍,要求她在系里的大会上当众朗读。
显然,这是即将接受群众批评的信号。要么,她写出一份令人满意的批判出来。
她面对着对方接近愤怒的面容,忧心不已,然而还是忍不住说道。
“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写这种……”
还没说完,教授已经重重地摔门而出。
那一天的大会,琳达刚站起,便看见前面的苏克教授回头望着自己,沉默而哀愁的眼神既悲伤又无助。
自从入学以来,她几乎没有碰见过苏克。因为自己拒绝了做他的学生,她感到愧疚得毫无脸面见对方。
在众目冷漠的视线中,琳达朗读得结结巴巴。
她并不怕批评。可如今的环境,是那么深深的沉默,不同于过去别人对自己拳打辱骂的粗暴,有种无可言说的压抑。
所以,她的报告终究模拟两可,叫人听得一头雾水。
念完的时候,几秒钟之内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发言。她垂头等待着,批评,或者绝无可能的开脱。
然而叫所有人惊讶的是,长期不作声的苏克教授第一个开了口。
这位曾经极富盛名的音乐家,在系里也是个抬不起头的人物。大家早已习惯对他视而不见。
他只说了一句。
“你是否认为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反动透顶?”
琳达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对面那双湛蓝的眸子暗示极其明显。那一瞬,她想到有着相似忧郁神情的汉嘉。
她仰着脸,会议室的灯光如此明亮地照着每一张冷眼旁观的面庞,或严厉至极,或跃跃欲动,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怕,再没有什么比饥饿更可怕的事,但她感觉得出,自己的发抖和胆怯。
承认吧。那双眼睛对她说。
她沉默得可以听见窗外的飞鸟扑打翅膀的声音。
然后,她听见自己说。
“是。”
这一次批判会,她便如此过关。
事后,琳达在走廊的阴暗里迎向苏克。
“谢谢您。”
对方微笑,摇了摇头。依旧是沉默。转过身去的头发压在旧绅士帽下,被灯光染得灰白。然后便有手杖一拐一拐的声音慢慢远离。
好在批判肖斯塔科维奇的浪潮很快过去,琳达的这门课终究逃过了不及格的命运。
这之后,琳达一改往日对苏克教授避而远之的做法,并不避讳地向对方讨教与学习。尽管一些老师由此对她不满意,但不可否认,她是系里最勤奋刻苦的优秀学生。
经由苏克教授介绍,琳达加入了他的儿子——约瑟夫·苏克创建的“布拉格四重奏”室内乐队。
那是个极有才华而乐观的年轻人。
她喜欢听对方讲述解放初期时跟随父亲去美国演出的经历。西方对她来说,如此遥远,遥远到报纸与电台里的消息寥寥无几。
“……我们刚刚抵达宾馆休息,便有一位黑人侍者拿着一幅旧地图走上前。他指着上面的太平洋区域,说:‘请问,捷克斯洛伐克在哪儿?’我气得想揍他。但是我父亲,客气地送了他一张音乐会门票。第二天演出结束之后,宾馆里几乎所有人都激动地挥舞着捷克斯洛伐克国旗上来迎接我们,高喊:斯美塔那!当时的外交部长马萨里克阁下站在一旁,热泪盈眶。”
提到马萨里克,约瑟夫不觉压低了声音。
“他有一个美国未婚妻,是位非常亲切而有见地的音乐评论家。我们团的成员都非常喜欢她。只是很可惜……你知道的,四八年马萨里克莫名坠亡了……据说有人在国外读到过她写的回忆录,很感人而悲伤……”
音乐学院的建筑如同布拉格随处可见的古老,有着强烈的宗教感,室内乐练习室仅有一扇玫瑰型的彩窗,透过它,外面梧桐树叶正嚓嚓地作响,投入回音良好的石质四壁,其中混杂的人声也不由得放大。
于是约瑟夫一再低声,终究不能继续说下去。
马萨里克的死,对于众多国民来说是一个不能公开议论的谜团。琳达想起汉嘉的被迫离去,那天凌晨的电话,法医爱德华事后的解释,只觉得心中泪雾蒙蒙。
所以这一天回家之前,琳达骑着脚踏车来到了当初与汉嘉跳舞定情的查理大桥。
河面笼罩着薄雾,唯听得沉缓的涛声滚滚流经脚下。
她一一抚摸过每一尊古老的青铜雕塑,最后,站在中世纪于此桥上跳入河中的“圣人约翰”塑像前,泪流满面。
恰好有流浪乐人在演奏斯拉夫舞曲。
于是她慢慢抬了手,单人旋转地自顾跳舞。
不是不想念的。而是早已深入骨髓,从未间断过地疼痛。
然后她看见自己的手臂,伸入了街灯的阴影中,一边是朦胧的黯金色灯光,一边是古塔上夕阳的红缺。
如同一对完全不同的巨大羽翼,将她整个人包围。
她蓦地感到心扯痛不已,就那样逃也似地离开。
回到郊外的家,米哈伊尔的小猫立刻扑了上来。
琳达蹲下身搂起它轻轻抚摸,然后用早已学会的几句俄语向它问候。
这只猫看似很乖,实则被宠得非常调皮。
只舒服地眯了一会儿绿瞳,它便飞快自她怀里挣脱。
琳达不由得笑了笑。
然而很快,只听卧房里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
她迅速跟进去。
只一眼,琳达便瞬间涨出了从未有过的巨大怒气!
她从来摆在梳妆柜上方的两只小木偶——她送予汉嘉的最珍贵而载满回忆的礼物,竟然被那只猫抓断了四肢!
梳妆镜碎了一地。倒映着小猫发抖的胆怯的身子。
因为她一步一步燃着愤怒走近,然后猛地拎起它。
那一刻,她想,她会拧断它的脖子!
米哈伊尔不知何时来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狠狠虐猫的场景。
她用洗衣刷使劲地抽打它,同时泪流满面。
她觉得自己的心要碎了。
却不知,背后的他,也觉得心要碎了。

第三十六章

听完缘由,米哈伊尔依旧面无表情。
“为了两只木偶,你要活活打死它?”
“那是我送给汉嘉的礼物!”
闻言他抱起了自己发抖的猫,将脸颊贴住受伤的皮毛,然后爱怜般地轻抚。
“它,也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至于木偶,我会赔给你。”
“这不重要。”
“什么才重要?”
“我现在是在你身边。而我的汉嘉生死未卜!”
他慢慢伸出手指,突然用力捏住她的胸,她惊喘。
“但是这颗心呢?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不是么?”
她仰着痛苦的面容,却觉得实在好笑。
“别忘了,终究你也会离开此地,米哈伊尔。”
“这一次,我将带走你!”他咬牙吐出。
“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是你从来不肯面对——我们两、个、人的爱情!你永远看不到,我是活的,猫是活的,而那些旧物是死的!”
“我没有想过。”
“那就好好地想一想!从现在开始!”
说毕,他抱着猫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个男人,护短得可恨!她自他身后重重地摔上了门。
接下来几天,琳达跑遍了布拉格的大街小巷,寻找过去的木偶手艺人的身影。
但是很遗憾,这个世道变化之大,颠覆得叫她陌生。
她只觉得自己也如同掉进时光陷阱的旧木偶,早已随着历史的洪流而支离破碎。
一直无法面对现实的,是她。
于是,四月的最末一晚,琳达怀旧般地来到了过去汉嘉的聂鲁达大街四十四号公寓前。
仰头,只见三楼曾经熟悉的落地窗子正被巨大的共、产主义领导人画像遮挡,那是为明日盛大的五一劳动节游行而准备。
她慢慢抬手,不禁掩面痛哭。
最终,第二日琳达在瓦茨拉夫广场沿街的一间房子地下室找到了昔日的木偶店工匠。
老工匠头发花白,戴着副考究的金边眼镜,正一边兴致勃勃地透过悬窗观看外面走过的盛况,一边摆弄快做好的新木偶。
“全世界劳动人民友谊万岁!”老人很是兴奋地向来访者高呼着打招呼。“小同志,你怎么不去看游行?”
她几乎忘了礼貌,没有回答便急切万分地拿出那对破碎的木偶人恳求对方一定要帮自己修好。
“哦,修复旧物比做新的更难。”工匠扶着眼镜研究了半天,才道。“而且这一对偶人的服装是三十年代生产的织物,现在早已没有那种花边和丝线。同志,如果您喜欢这些玩具,我可以做新的。不过我也好些年没做了,真奇怪,最近竟然总有人找我做木偶。”
禁不住再三恳求,老人终于答应尝试修复肢体部分,而精细工艺的服饰却无能为力。
广场上节日狂欢的群众挤满了街边的每一处,不时有人的腿踢到悬窗栅栏。琳达的视线自人们的脚底探出,看到世界各国共、产主义领导人的巨幅肖像依次而过,伴着阳光下鲜艳夺目的红旗:马克斯、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后面是许多她不太熟悉的东欧其它社会主义国家领导者肖像,以及意外地,还有一位来自亚洲的“毛泽东”。
“看样子,您是学生吧。现在是新社会,为何不喜欢新东西呢?您看外面,所有人都是兴高采烈的模样,可您却为一点儿旧物满脸忧愁。老实说,四八年那会儿,我做的宫廷人物啦、达官贵人啦,全部被烧掉了,我当时心疼的要命,可后来我进了工厂做模具师傅,再也不用担心失业,不用忧心经济,现在还有养老金可以拿,我觉得很满足。国家现在仍然非常贫瘠,但我相信一切总会好起来的,战争过去了七年,我们的恢复速度很快。共、产主义万岁!”
她只好笑了笑。社、会主义的好处如今她是享受到了的,至少读书不用花费金钱。所有人都说,不完美是暂时的,文艺和言论监控是暂时的,西方国家的封锁是暂时的,生活物资短缺是暂时的,就连各阶层从未间断的清洗、劳改、流放也是暂时的……
可是,对一个死过无数回的女人来说,有什么比曾经如此接近的温暖的家更重要?那是她的爱人,亦是她唯一活在世上的亲人,她无法不想念,无法不哀悼逝去的旧世界。
游行结束很久之后,街上仍是巨大的欢庆模样。鲜花、啤酒和歌唱,及所有建筑物上悬挂的鲜艳红色旗帜在春天的阳光下热烈绽放。
就连这座阴暗潮湿的半地下室也照进股暖意。
下一位来访者踏进时,琳达转过了身,然而看到一双熟悉无比的漂亮冰蓝色眸子,唇边的微笑瞬间变冷。
只对视了一瞬,她便冷冷地别开了脸。
这很意外,会在此地此时遇见米哈伊尔,不过也不那么意外。如今在布拉格想找到一位木偶工匠并不容易。
他们彼此装作不认识,不过他仍是要顾及礼貌。
“下午好,同志。祝您劳动节愉快!”他微笑地朝她伸出手。
同外面所有人一样,他今天是节日打扮,灰色风衣里面的衬衫精致而笔挺,金色发际打理得一丝不乱,近处越发可以闻见微醺的酒味,想必刚参加完政府宴请苏联顾问的宴会,只换了身外衣便出来。
她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他趁老人不注意固执地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
然后转头对工匠语气非常尊敬地道:“请问,师傅,我麻烦您做的那对木偶已经完成了么?”
“啊,是的,还差一点儿。可是这位姑娘想叫我帮她修木偶,而且很着急。所以我耽误了,您介意么?”
“不不,当然不。女士应该优先的。”
说罢他冲她眨眼。
她咬牙,自己现在完全不想看见他!
所以留下损坏的木偶,恳请工匠师傅有空儿的时候帮忙修理,她便离开他的视线。
然而,当琳达提着脚踏车走入地下铁长长的阶梯时,发现米哈伊尔不知何时正跟在自己身后,他快步上前扶住了她的车子。
“同志,请允许我帮助您。”
然后不由分说,他提起它向下走去。
他的步伐很快,最终在楼梯下面站定,回过头眯着漂亮的蓝眸笑望着她。
“谢谢。”她面无表情地冷声道。
“我的荣幸。”他开始装作搭讪,态度诚恳而亲切。“今天天气真不错,不是么?”
她心里有气,瞪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推着车走上了正停在面前的一趟地铁。
却没有看到,铁门的玻璃之外,他俊美的容颜表情如此愣神。
米哈伊尔只抽了两根烟的功夫,便看见琳达满头大汗而又神情狼狈地重新回到这一站。
她急中上错了车!
他不想笑的,但就是忍不住笑出声,单手攥成拳掩在唇边憋得很难受的样子。
隔着穿梭不已的人流,她狠狠地瞪他。
恰好瞧见身旁有个独自哭泣的小女孩,他几步过去,蹲下抚慰。
“小姑娘,你是不是迷了路?”
声音正好大到能让琳达听见。
一怒之下,琳达扛着脚踏车蹬蹬地复又踏上阶梯,她决定,今天骑车回家!哪怕需要三个多小时!
后面的事,米哈伊尔总能火上浇油。
他也出了地铁站,搭乘电车。每隔一段,他便下来等她,并在她无视地路过自己时,扬起金发上的格纹帽子,满带英俊笑容地问候。
“下午好,同志。”
“下午好,同志。劳动节加油!”
待得琳达终于骑到郊外,他的问候早已变成:“晚上好。亲爱的同志。”
最后一段小树林,米哈伊尔终于截住了琳达。
她累得筋疲力尽,却仍然大叫:“走开!”
谁知他立刻拿出了在路上刚买的热乎乎的烤面包,强塞进她手里,然后眨着漂亮的眼睛温柔道:
“我的好同志,我知道你最不能挨饿。很香,是不是?回家可没有立即的晚餐。”
她仍是固执,气呼呼地要骑着车甩开他。
却被他一把夺过车把。
他飞快将她赶下来自己骑上了车。
“上来么?不上来的话,你得自己走回去。很饿,对么?我听见你的肚子咕咕叫唤。”
她瞪了他许久,终于忍不住那散发诱人香味的面包,不顾形象地使劲吞食入腹。
他薄唇边勾起了笑意。
他从来了解,这个可怜女孩的集中营后遗症。对食物没有抵抗力。
然而琳达一坐上车后架,便发现自己上当。
米哈伊尔蹬得飞快,根本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郊外的另一片河边。
仿佛故意使坏一般,车子沿着长满杂草的堤坝急速俯冲下去,她的心不由得紧张。
“扶住我的腰!”
她不得不依言,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半个面部伏贴于他健美的背。听见他的喘息声和噗通噗通的心跳。
整个郊外的夜色静谧无边,春天植物的淡香气息混在他的烟味里,有种蛊惑人心的性感味道。
车轮在石子与杂草间颠簸旋转,那片开阔的荡漾着月光的河流便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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