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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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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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不能穿德国军服吧,那样倒是不会被热情之极的布拉格人死死抓住,而是直接群殴致死了。
米哈伊尔取下军装上的肩章,听到脚步声立即抬眼,不由微微愣神。
只见走来一名格外苍白纤瘦的戴鸭舌帽的少年。
她穿着经典的白衬衫与黑长裤,长发盘起了掩进帽中,男装反衬出她身上一种独特的娇柔,但她的步态实在糟透了。畏畏缩缩的样子,整套衣服过于肥大,男人皮带不适合她的腰身,沉甸甸地欲往下坠,于是她不得不夹着下臂走路。
“我一时找不到女人的衣物。”她略垂着头说,一只手握着自己的另一只。
他自军装里掏出证件等物揣好,一面温和问道:
“你可吃过东西?”
“是的。我有朋友,是游击队员。”
“男朋友?”
“……不,不是。”
“你有男朋友或者什么心上人吗?”
她犹豫一瞬,不明白为何他问这样私人的问题,终是摇了摇头。
“党卫军上校西格蒙德·霍夫曼……”当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她的心“咯噔”一跳。“你从前认识他吗?”
难道是另一场讯问?尽管她根本无愧,但她清楚在别人眼里自己实际上有极大的通敌嫌疑。但这个人不是相信自己的么?
她咬着下唇,决定说实话。“是的……我工作过的剧场的老板与他相熟。可这是为了掩护抵抗活动,我们曾经救过一名英国飞行员。最终,大家都为没能参加的起义丧了命。”
“他看上了你。”
她沉默了。
他也沉默,双手抱臂,颀长的身子向后倚靠着桌,深邃的眼眸抬起仿佛等待。
“……这是我的不幸。”良久,她抑制住声音的抖动,哑着嗓子说。
“亦是幸运。因为,你活着。”
她无法抬眼,那会叫他看见里面难以克制的湿润,然而她不愿,她只是强忍,细长的颈天鹅般弯曲着。
那语调低沉下来,透着股俄语的味道:“你为何不愿看着我呢,小姐?……莫非你对我说了谎么?”
闻言,她终于昂起头,直视着他。于是他终于如愿,抑或不如愿地,再度从这样近的距离掉进了她水晶般透亮的双瞳,仿佛迷失一般,里面没有含着泪水,但悲伤、隐忍与不逊的光芒与白天同样。
“难道,事实取决于我说了什么吗?何况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感激您放了我,并且使我的同胞也放了我。即使现在您立即将我关进监狱或是集中营,我依然为那一刻的恩惠而深深地感激您。”
俯视她的冰蓝色眸子严峻而迷人,吊灯的暖光坠落其中竟显出一丝柔软。
终于,他露齿一笑。“我们出发吧。亲爱的琳达,我恳请你为我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地快步下楼。由于宽敞的衣领,她后脖子上未消退的吮痕始终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清晰而且暧昧,与刚才瞟见的锁骨至前颈间的情形同样。多么疯狂而热烈的占有,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可怜的女孩儿,敌人对她投入的是某种……爱。身为男人的直觉这样告诉他。只是,为何等到溃败前的最后时刻?
将要出走廊时,迎面几个收集战利品的士兵抬着沉重的木箱过来,突然一人跌倒,于是玻璃瓶稀里哗啦倾倒了满地,浓郁的酒香顿时芳香四溢。
他皱眉停住,弯下腰将一瓶完好的红酒拾起,正是低调而与世隔绝的“Chateau Lafite Rothschild”,不觉勾起唇角,德国人在法国弄到不少珍藏。
珍藏。想到这个词儿,他深深瞅了她一眼。
对视的瞬间,她又开始克制不住地紧张。为什么他的奇异眼神总让她有种莫名的洞穿感。
选择琳达来为自己带路不是一个绝好的主意。因为她的体力极差,身心饱受创伤的她不比一具破碎的木偶强多少。
但是,当他寻思着该找个本地人领着自己尽量避开挤满了人的街道而从小路回去司令部时,他的脑海里就出现了这个神秘的女孩。况且她不也回不了家么,这是互利的事。
广场上人山人海,他们似乎花费了一辈子的时间才终于从这一端挤到了对面。他不知道这沸腾的场面有没有令她流泪,他用尽所有力气才能把她拖出来,没让她被人潮淹死或者踩死。
站在通往黑暗小径的巷子口,米哈伊尔终于歇出口气,脱下了破损的外套,只着军衬衫,恢复成潇洒的军官模样。
当他转过身面向琳达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用指梳理早已散乱的发,好使它们掩住自己湿润的面容。尽管这举动十分不必要,黑夜隐藏了她拼命止泪的脸。
身后混杂的背景音乐里,有捷克斯洛伐克的国歌,有苏联的国歌、军歌,也有德沃夏克、斯美塔那的旋律,以及欢快的斯拉夫舞曲。一切曾被纳粹禁止的,如今统统要在哭和笑中释放。
他走到了她身边,低下头,月光自他们之间狭小的距离隙进,照着她微微发亮的华丽长发。她的手指停止不动了。
“你的发色真稀奇。夜晚也能有这样深红的光泽。”他的嗓音离她很近,带着由衷的欣赏。
她不知该怎么接话,半晌,才道:“听说在苏格兰,这不少见”,同时极快地胡乱束起它们,注意力不再倾注于那些令人动容的乐声,泪水于是自动干了。
这时,不知哪里的探照灯打破了角落的黑暗,他只来得及沉迷片刻,立即有眼尖的人奔了过来,兴奋地拥抱住暴露于强光下的苏联军人。
琳达一直低头盘着发,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注意到面前诡异而滑稽的景象。
“我敢说,他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
姑娘们雀跃地叽叽喳喳,她们认为这个英俊的外国人一定听不懂。
探照灯光束一直射向这里,丝毫不动。米哈伊尔心中暗骂,哪个醉死鬼做的好事!
当他终于能够避开众多热情的人跑进碎瓦遍地的小巷时,他见到光芒中的琳达站在一旁明显坏意的笑。一个卑微又可怜的小姑娘,他发誓这辈子也没被一小姑娘嘲笑过。他猛然发力抓住她,一只手绕过她单薄的背揽住她的肩,另一只握着她的手臂。这样,他便迫使她与自己同样步调一块儿逃跑。
“你眼瞧着我沦陷,却不想法子帮忙。”
“请恕我无能为力。布拉格人的热情是无法阻挡的。”
他哈哈一笑,扯开话题。
“你不觉得,我们像一对共患难的朋友么?”
她跟不上他的思维。
“朋友?……就在刚才,我以为您会给我定什么罪。”
“我有理由怀疑你。毕竟你与敌人相识已久。”
“……我明白。”
“而你却固执得不肯解释?可爱的小姐,固执,有时候是灾难。”
她低了头,带路的步伐渐渐缓慢。
良久,她哀伤地道:“我能解释什么?……您终究并不相信我,对么?却为何放了我?”
如果他知道就好了。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她究竟如何办到的,使自己想要确信她不是通敌者。这该死的迷惑,在情报生涯中是会让人送命的。
脚下的碎片越来越多,老树歪在前方阻隔了仅有的一点儿光亮。这时刻多么黑暗,他们在黑暗里摸索着翻过废墟。她渐渐觉出体力极度透支。从五号到今天,有太多疯狂的噩梦。
他先跳下堆积如山而不稳的瓦砾,伸出双臂接住她。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放了你?”他勾起一抹笑,相信黑暗中她无法看到。“小姐,回司令部以后,我就把你交给临时法庭。”
“很遗憾,军官先生,那至少得等到明天了。因为——”她无奈而精疲力竭地叹气:“我迷路了。”
闻言,他突然站定,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感觉他面向自己站着,接近的呼吸声里听不出他的任何情绪。过不久,他居然悠然地随地而坐,慢慢燃起了一根香烟。
打火机的焰映亮他俊美容颜的一瞬,她看见那眯起的眸子里仿若坠落了温暖的光,心中微微悸动。
“那么,囚犯小姐,我只好与你共度这无比珍贵的庆祝之夜了,在一堆破石烂瓦之中,没有酒,没有音乐,甚至连一条断了腿的凳子也没有。”
这愉快的口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既然他不介意,便休息片刻吧。她不知道,他只是刻意体谅她的虚弱。
于是她也坐下,在半块不稳的冰凉石板上,蜷起身子,与过去数年里每一天不安的姿势同样。只是头越来越沉,身体正渐渐失却力量,变得虚脱。今天春天来得这样迟,上帝也明白人间的凄凉么。寒意沁人的凉风中,她不由瑟瑟发抖。
“你冷吗,琳达?我觉得你在发抖。”
强健的胳膊不由分说搂过了她的肩,而她连有效挣扎的力气也使不出。
“不要动。拥抱而已。我今天得到了几万个,你呢?”
他身上的烟味似乎有镇静神经的作用,她的心提起又渐渐放下。暖意隔着军衬衫渗透过来时,她想起了许久以前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那遥远的暖阳,像梦一般照进现实,以至眼角渗出晶莹来。
香烟燃尽,他仍然用修长的指夹着烟蒂,低声的俄语自言自语:“真是怪哉,你不要叫我想起那些可怜的动物,我只驯养过烈犬……你最多只能算竖起毛发的野猫。”
许久之后,她似乎才能意识到他在说话,弱声道:
“您说什么?”
“你可以猜猜看。”
她又不是上帝的儿子!
“也许是祝酒词。”
“太对了。继续说说,什么内容。”
“伟大的……伟大的……伟大的……”她连用了三个“伟大的”,但是都没有填补具体名词。
“我想象不出。……纳粹是这么说的:伟大的德意志,伟大的元首,诸如此类。”她有点儿意识模糊地沉沉地笑,却又那般咬牙切齿:“我希望一切伟大的都去死……”
“听你的口气,庆祝酒会倒变成德国味了。”
“对不起……”她的沉重的头猛地往下一坠,恍然发觉这样下去只会更加困乏,于是强打起精神想要正起身。但是他紧紧圈住她身体的胳臂不放开。
“我必须找路。请您放心,即使您把我交给临时法庭,我也会尽力完成答应的事情。”
他“噗呲”笑出声。“你真的相信我会把你交给法庭?”
她摇头。“老实说,我不这么认为。可我明白,我的命运从未在自己手中。”
他不再笑了。
最后,布拉格广场上胜利的礼炮帮了她的忙。
极致明亮的火光中,她望见硝烟重新弥漫了整个天空,泛红,发亮。如同在那痛苦不堪的地下室,她的视线越过敌人赤/裸的肩头,仰望悬窗外燃火的天空,高射炮的声音震耳欲聋,她仿佛感觉不到了身体的疼痛,死死闭上眼,想着,让盟军飞机的炸弹掷向自己头顶吧。
可是,那个人放了她的命。
他为什么放了她的命。
她泪流满面地想,为什么她熟悉的人都被他杀了,而自己却活下来。
米哈伊尔连着唤了数声,琳达才终于发现一切已经恢复了平静。她颓丧而虚弱地说:“出发吧。我看清了该走哪个方向。”
然后她一路无话,不论他说了什么,她都极少回应。

第六章

玫瑰色的晨光渐渐浸透尘埃落定后的狭长大街,将两旁公寓楼里每一扇紧闭的玻璃渐次映亮,连同其中反射出的狼藉与苍凉。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从那玻璃里走过,留下人人相似的略微佝偻而畏缩的背。婴儿的哭声不断响起,又被他们的母亲死死捂住。
时光,仿佛回流到了一九四二,然而它只是重现。
清冷的风吹落了游击队长杰吉·费宁的帽子,并使它掉到了街的中央。
手推车陡然停住,前轮离那帽沿只有几寸的距离。苍白而秃顶中年男子微张着嘴,带有恐惧地看着杰吉在车前弯下身,拾起自己的帽子,然后他严肃而一言不发地回到街边,男人才敢继续跟进队伍。
杰吉身旁并排着十米一人的士兵。他们的枪口背后是耐不住兴奋清早来围观的捷克市民。一个懵懂的孩童朝着那支队伍友好招手,并欢快地笑,被他的母亲使劲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之后抱走。不一会儿,有石子掷过去,一个,两个,最后如雨点般击向如今沦为囚徒的日耳曼人,那队伍渐渐混乱,有些人奔逃,有些人停滞倒地。
波西米亚土地上七百年多民族共存的局面就此结束。整个日耳曼民族要为希特勒的罪行付出代价。尚未返回布拉格的总统的命令早已随着军队的推进而下达。
有人站了出来,那人身着西式长风衣,戴绅士帽,身材高大颀长,面容无比俊雅而有亲和力。他举着双手,跳上圣约翰塑像的底座,站在高处示意大家停止攻击。他没有大声说话,但是这位官员温和而满含深情的目光竟然使大家纷纷信赖般地服从了。于是那条驱逐的队伍得以恢复秩序。
杰吉在下面观察着,一天两夜以来他的次要任务便是密切注意这位刚从英国回来的前流亡者——汉嘉·瓦弗拉博士。他要协助瓦弗拉博士的工作,从九号晚间开始便不间断地清理和驱赶日耳曼人,执行总统签署的“贝奈斯法令”。
第一眼见到汉嘉时,杰吉没有想到这位有名的播音员竟如此年轻英俊。他们在森林中偶尔能收听到英国广播帮助捷克斯洛伐克流亡政府办的宣传抵抗节目。汉嘉那时化名为“德沃夏克”——一位曾离开故土的伟大捷克音乐家的名字。一次,他的即兴演奏《伏尔塔瓦河》几乎让所有多年不能听见民族音乐的硬汉们了流泪。纳粹禁止的旋律,纳粹禁止的电台,却是黑暗中人们的渴求。杰吉潜回小剧场时,发现过琳达偷偷收听这一档节目。
他吓坏了。他从来不赞同她参与到地下活动中,尤其是由英国方面支持的活动。她默默听从,却只在收听该节目这一点上又默默坚持。
“我觉得……我似乎认识那位播音员。”
被逼急了时,她如此说道。杰吉一笑置之,暗地里要求剧场老板亨德尔先生看好收音机,否则出了事不仅关系到一个人的性命,而是所有人。
结果,他不幸预言了现实。
这次提早的起义杰吉事先并不知晓。红军并未打算五月攻下布拉格,只是美军已从西面开到了附近。他能想象,亲西方派希望由美军解放所以迫不及待地发动了起义。但是美军终究没有前来,城内被疯狂镇压的事态才迫使红军不得不以最快速度展开战役。
而剧场里,无论参与过抵抗的,还是从未知情的人全部被杀,除了唯一的幸存者——琳达。这其中,杰吉怀疑或许某个环节出了泄密者,只是,他永远也不能想到琳达头上去,即使他前天亲眼见到她被发现于党卫军军官的家中。因为,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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