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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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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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肆虐的肠道传染病使得连着死了几名小提琴手之后,琳达迫不及待地主动去顶缺。负责人丝毫不专心,匆匆听她拉出几支滥调,便欣然应允。反正这里的流动性太大,随时有人会被运走或者死掉。
第一次参加排练,她是把乐谱当成面包来看的,心里乐得直发抖,连带握弓的手也发抖。
布朗特转过头来偷偷冲她做鬼脸。
完了之后,他说:“你这样烂的琴艺,早死早超生。”
“我坐在最后一排,你在第一排,怎么可能听见?”
“我是天才。我有贝多芬的耳朵。”
她瞪着他:“你是德意志人吗?”
他听不明白。
“我以为德国人都古板得不会说笑话。贝多芬是个聋子!”
他猛拍了她的肩膀,显出一个德国人的力气,疼得她哆嗦。“我是年少有才的贝多芬。”
琳达把所有好消息都写进了信里,偷偷央求列普宁娜医生替自己寄出去。笔和纸是收受“好处费”得来的,她渐渐摸清了这里的一些门道,工作的人最辛苦,同时也多少享有一定的特权,比如搬尸工会瓜分死人的衣服之类东西,当然金牙是得不到的,早被士兵敲走了,而某些死者的亲属会偷偷塞丁点儿“好处”要求她把骸骨烧得更细致些。所以只要不生病,忍饥挨饿之余她比刚来时颇适应了生存之道,大家互相之间不过是你求我,我求你,以及你讹诈我,我讹诈你。至于列普宁娜医生,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俄国女人从一开始就同情自己,不过管它呢,身为女人总有些共通的怜悯心的。想到俄罗斯那种苦寒之地和医生的疯子丈夫,她就恨不得列普宁娜能够永远留下来,不要随撤军的部队回国。
“亲爱的汉嘉,我多么感谢您曾经赠给我一把提琴。如今我尝到了靠技艺挣面包的滋味。虽然团友评价我的琴艺是最烂的,不过发面包只以人数而论。我想现在是最好的季节,苍蝇和蚊子变少了,天气还没有凉到足以冻死人的地步,栗子树下面偶尔掉下几颗大大的栗子被人捡走,据说味道不错。……这里的俄国女医生人很好,比所有俄国人都好。我觉得他们是奇特的民族,爱恨都极端强烈而不加掩饰。我见过他们杀人,也见过他们救人,有时候淳朴得像农民,有时又狰狞似野兽。有一次下晚班,清晨的空气非常好,我看见一个士兵在与一只小鸭崽嬉戏,将它捧在手心里,表情那样纯真动人,可是集结令响起时,他瞬间把它摔到地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用鞋后跟踩死了它。我简直难以形容对这个民族的感觉,也许被他们爱就是天堂,被他们恨便是地狱。我悄悄把它埋了,否则它会被人拣去吃掉。劳改营的人最渴望的是医护人员,她们是白衣天使,最厌恶的是我们,因为我们是死神的翅膀。走在路上,我们是被漠视、鄙视的一群人,我见过一个妈妈指着我们威吓孩子,诋毁我们是魔鬼和巫师。我记得您说过,第一次见到我时像只小黑乌鸦。也许这就是乌鸦的命运,使人惧怕,受人误解,如同我不能说清的罪名。只有您是不在乎的。我感谢上帝让我认识了您。”
她想说希望再次见他,终究没有写出来。
汉嘉上次临走前似乎想说什么,表情那样古怪,她猜了许久也猜不出。她想,他会回信的,他会写出什么的。可是整整几个月,她都没有收到任何回音。直到最后才发现这一切的缘由。

第二十一章

厄运来临往往有异样的先兆。有些人是眼皮跳,有些人是做梦和幻觉。而琳达是碰见恐怖的事。
这具尸体非常新鲜,表情狰狞,死得有怨气。一般被疾病和饥饿折磨致死的人会得到平静与解脱,她不愿瞅这些异常死亡者,匆匆蒙了一层防蝇布上去。
铁板滑进炉膛时突然受阻。
她抬头,然后猛地放开握住滑柄的手跳起来。
她冲出去寻找搬尸工,但是领餐时间将至使得偷懒的工人抬完最后一具尸体便溜了。
她拼命吸气,一面拍打胸口,闭起眼睛回忆常识。直到发着抖口中念念有词:“一定是肌体刺激性抽搐。肌体刺激性抽搐。……”
她找来一把扳手,一步一步慢慢接近那具膝盖骨高高弓起卡住炉门的尸体,猛地敲下去,推铁板,关门点火,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过了几分钟,熊熊烈火透过视窗刺痛她的眼睛,她才猛然想起,这个人真的死透了么?
霎时泪水止不住地滚落,她完全忘了去领食物,一头扎进外面的大雨。
我杀人了!
她被这个念头折磨疯了。和正偷偷从营房溜出来的日耳曼小姑娘艾玛迎面相撞。小姑娘倒在水坑中爬不起来,浑身湿透,以及裸/露在外的皮肤变成浑浊不清的黑红一片。她妹妹伏伊达赶紧过来扶,被她猛然推开,咬牙低喝:“快走。”
琳达没有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就见听到碰撞声跑出来的捷克士兵围了上来。后面跟着看好戏的几个苏联兵。
领头的是最坏的那个游击队员,瞎了一只眼睛,跛着腿。琳达听见过日耳曼小孩偷偷管他叫“胡克船长”,童话《彼得·潘》中的恶人。
艾玛被他一把揪住衣服拎起来,瑟瑟发抖,像只待宰的鸡。她的伪装全部被雨水冲刷暴露。为了保护自己和妹妹,艾玛不知从哪里偷来颜料和画笔,学着琳达的传染病模样把身上绘满水泡和肿烂痕迹,营房里光线黯淡不清,轻易骗过了每天进来挑人的士兵。
“胡克”恼怒不已,把艾玛狠狠往墙壁撞去。
“敢骗我,你们这些日耳曼小婊/子!”
“不是我的主意。”艾玛疼得直叫唤,突然死死盯住琳达,琳达感到一阵黑乌鸦飞过,雨水刺骨地寒冷。
“那么是你,德国人的婊/子。”胡克转向琳达,凶恶的眼神一步一步逼近。“你也是画上去的伪装?”
她惊恐地后退。“我是麻风病。货真价实。那个小姑娘在撒谎,我从没有——”
“放屁!”
她被一脚狠狠踹倒。另外几个捷克兵围上前,苏联兵在外围嬉笑。
她咬着牙哀求,“我是捷克人,你们的同胞,是受保护的。”
“扒衣服。”胡克对手下命令道。“大家看看和德国人通奸/□的下场。”
无数刺刀划开了衣料并刺进身体。疼痛排山倒海而来。
“混蛋,真是麻风病。”她听见无比嫌恶的声音,有人后退了。血在雨水中是淡淡的红,直至什么颜色也不见,混入肮脏的泥泞。
她爆发了,大吼:“我有病!你们离我远一点!”
猛然一条皮鞭抽了过来,火辣辣地剧痛。她嘶嚎。
“叫你和德国人通奸!”
又是一鞭。
“我们在战场上吃子弹,你们就在家里伺候德国猪!”
继续一鞭。
“叫你包庇战犯!这是替死的人讨回来。”
她再也不能出声。
不知过了多少鞭,突然有人提醒。“头儿,她不行了。”
“妈的,抬进去。”
“她有病。”
“蠢货,找日耳曼人抬!”
如果你恨什么,也许会不甘心死去。不再恨了,便无比渴望归于永远的平静。依旧是那样黑暗的梦,只是她不再执着地恨了,她看着暗夜中非人的模糊影子,停止了颤抖。紧凑的枪声自身后响起,她的尖叫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纳粹死死将脑袋按在胸前,那一刻她以为他会轻易拧断她的脖子。军服上的银扣如此冰冷地掐进她的脸颊。
然后,她穿过了这些影像,直直地站在自己所害怕的魔鬼面前。
她看不见这是什么。甚至不知道它是血红还是惨白。然而她仰起了脸,无比平静。
有什么刺了她的眼睛,没有任何疼痛,却直达灵魂一般。
“好现象。瞳孔缩小,对光反应恢复。”
“依旧没有自主呼吸。”
列普宁娜医生叹了口气。“听天由命吧,她是个可怜的孩子。”
一只手覆上了病床上冰凉而满是溃烂痕迹的手,渐渐紧握。
医生看了一眼。
“我们不是要放弃。”
“我明白。”
水泥地上的光斑不成形地移动,摇晃的树影,旋风中的枯黄落叶遮挡着阳光,仿如妖魔过的一段岁月。
她睁开了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渐渐感到窒息,咬紧了干裂的唇。
她从未想过,看见阳光会如此难受。因为,长久的平静消失了。她还活着,这是原罪。
于是她再次闭上。奢望能就此死去。
听见皮鞋的脚步声,她便知道是他。没有人能在此地为自己提供医疗,除了米哈伊尔。她感到痛苦,这些人要求自己活着,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赎清罪孽。就像战犯一样么。而她从无选择与抗拒的余地。
他笔直地站在床边,俯视的眼眸轻易看穿她的假寐。
于是他挨着床坐下来,在凳子上,注视着她的不敢呼吸。
冰凉的指慢慢抚摸过她死人一般无颜色的脸。
她假装不舒服地翻身,但身子无法动弹,于是侧过了头,朝着墙壁。
“琳达。”他说。
她一动不动。
“对不起。”
她明白再装睡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不干您的事。您不该说‘对不起’。”
而他的指爬上了绷带外的衣扣,当她感觉出时,他已经按住了她的脖子,不让她将脸转过来。
她不知道是什么在压迫自己,那样无法承受的重。
他的脸紧紧贴住绷带,听不见她的心跳,就像那一刻,握不住她的脉搏,毫无呼吸。
“请不要告诉瓦弗拉。”她说。
“你怨恨我么?”
“不。您终归是拯救过我的人。没有您,我也许早已上了绞架。”
“你撒谎。”
他突然掰过她的脸。
“你根本不愿意看我。你的眼睛里是有怨的。”
半晌,她惨白地笑。“为什么我说真话从来就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丝毫怨您的理由。”
他盯着她依旧纯净如水的眼睛,里面毫无波澜地泛出自己的面容。
他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悲哀。她的确没有理由怨任何人,尤其是他,而他不知道为什么希望她能恨自己并没有优待她,没有好好保护她。
可她绝不会由于这些对他产生任何情绪。
然后,他又变得冷漠了。他是想要她赎罪的。究竟是怎样的罪,他却不想深究,仿佛她只是对他一个人犯了罪,而与这世上的任何事无关。
她看着他冰蓝色的眸子越来越冷。
她终于有勇气反问。“您为什么恨我?您是恨我的,对么?”
他慢慢站起了身,这样遥远的距离,迷蒙的光影掩没了他的脸。
“因为,我放任同情成灾,却予错了人。你欺骗了我。”
他的背影只剩下水泥地上拖长的影子。
她闭上了眼。
“我怨的,只是这个。”

第二十二章

伤好得差不多时,天气已经十分寒冷。她惊讶地发现乐团并没有剔除自己,因为一场伤寒的流行倒下了一大批人。
瑟瑟发抖的布朗特很高兴再见到她。两人见面的第一句问候同时是:“你还没有死。”然后又同时住嘴,一帮记者进来不停地拍照,镁光灯倏地闪烁,惨白地投影每个人的微笑。
完了之后,她说:“我能够体会一些战争结束前这里的囚犯的滋味了。让垂死的人笑,是你们德国人的发明吗?”
他瘪瘪嘴。“为了面包,你会笑的。这是上帝的发明。从把你丢进这个世界时就开始了。”
她瞅了他一眼。“多日不见,你好像悲观了不少。”
“我快被运走了。可怕的俄罗斯,但愿他们除了西伯利亚还能有别的地方供我去。”
“前提是,别死在路上。” 她忽然想起什么,“你的雪莉怎么办?”
他露出苦涩至极的表情。“她怀孕了。”
她张着嘴,没有问出来。
“如果我不是流放,我宁愿永远和她在一起。我才不到十七岁,但竟然如此想有个家,和土豆仙子一起,以及一个不知什么人的孩子。”
“究竟是谁?”
“你觉得她能知道是谁?那些畜生从来都是轮着来。”
“听我说,她能进厨房工作,不可能没有原因的。她一定知道是谁,而且是一个人。”
“琳达,你不觉得这样很残忍?你也经历过这种事。如果一个男人介意,就不要爱他。”
“不,我的意思是,正因为我体会过,所以我担心她会想不开。最起码你应该知道,万一发生什么不幸时,谁该承担责任。”
“战争!除了这该死的战争,谁该承担责任!”他叫起来,从未有过地痛苦地捂着脸。“也许我们都该死在战场上,或者从来不要出生。我的爸爸极大可能战死了,我的妈妈和姐姐生死未卜,就算不死在轰炸中,也难逃苏联人的凌/辱。我珍藏的照片,只剩一群幽灵。那些可爱的柿子树,一定在火海里化为灰烬。这就是你羡慕我的,曾经的家。”
她湿润着眼睛,不说话。
“而且,还有那么多人恨着我。我闭上眼睛,是死去的战友。睁开眼睛,是仇恨的目光。我怎么能背着这样多的恨活下去?”
她抽泣着,惨白地笑。
“我是一样的。虽然我没有杀过人,也没有害过人。可是我们地下联络点的人全部死在我背后,独我活了,所以人们恨我,这比恨敌人更甚。你知道什么叫叛徒么,你知道什么叫捷奸么?”
他苦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如果你见识过东部战场上苏联人怎么对待他们自己被俘过的同胞及其家属,就明白你受的这点儿委屈根本不算什么。即使没有被俘的,受不了连日战火强度而‘开小差’的那些士兵也随时会被枪毙。我承认我们德国人折磨苏联俘虏是惨无人道的,但是侥幸活下来的那些真正称得上‘英雄’的,最后也未必能有好下场。我只是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还那样忠诚不屈,简直是不可理解的一群人类。”
她瞪着他。
“对你们斯拉夫人的那个庞大国家,你未必有多了解。而我就要流放了,去了解它最寒冷的地方。”
晚上冻得受不了时,琳达开始打火葬场的主意。她向场长提出每晚工作夜班。出乎意料的是,场长同意了,而条件十分苛刻,由她一人搬尸和焚尸,没有其它搭档,并且保证完成工作量。她心里骂了一通,倒不是辛苦,而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夜晚独自呆在毫无活人的火葬场里。有了上次的经验,她现在越发惧怕异常死亡者。不过最后仍是咬牙答应。
她拿来乐团分发的旧提琴,每一炉焚烧的等待时间里便练习乐团任务。随着冬季到来,囚犯乐团将排练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为庆贺新年做准备。
欢快的旋律荡漾在停尸间,焚烧炉前,和着外面细密的雨雪,烟囱里浑浊的气体暖暖上升,这是个奇异而矛盾的生与死的世界,既是天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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