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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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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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

是朴季醒先离开餐厅。独自一人。十分钟后,陈和林一起离开。

走出餐厅,兰心大戏院还未散场,隔壁马迪汽车行的车库里,福特车排成两列整齐的队伍,好像两队瞪着巨大复眼的甲壳虫,在强烈的白光照耀下,一丝都不敢动弹。他们俩站在车库洞穴般的开口旁等待。街对面,华懋公寓三楼只有一扇窗户亮着灯,乳白色的窗框在黑夜里泛着幽蓝的光辉。窗下挂着一副巨大的眼镜,两条眼镜腿是可伸缩的曲折臂架,现在它完全伸展开来,挂在人行道上的夜空中,好像被人兜头猛揍一拳。左边的眼镜片写着“梁文道”,另一片上有四个字:“医学博士”。

陈不知他们要把他带去哪里,也许是他的诚恳终于获得承认,因此得到觐见顾先生的机会,也许只是换个地方继续等待。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应该可以发一通脾气,但并没有。汽车沿着迈尔西爱路向南,驶过环龙路口,林让司机停车。

⑴Bendigo,这个餐馆的名字让人想起澳洲早年的那个淘金热中兴起的小城。

⑵Route Cardinal Mercier,即今天的茂名南路。

⑶Rue Bourgeat,今长乐路。

⑷今在西藏东路。

⑸在今南京西路。

⑹масленица,俄罗斯传统节日,谢肉节。

⑺Alhambra。

⑻“伊莎贝拉之花”,一家雪茄烟草公司。



民国二十年六月七日晚九时二十五分

朴季醒藏身在迈尔西爱路高级定制洋装店的门洞里,低垂的雨篷把路灯的光晕遮挡在外面。他看着车子驶过,他看到陈先生和林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位上。等汽车开出两三百米,他才疾步赶上去。九点过后的这半个小时,恰似一段幕间休息时刻,街道空空荡荡,稀疏的梧桐树影间只有夜风穿过,温暖潮湿,还带着点腐腥味,像是有头巨兽藏在夜空的哪个角落,因为吃得太饱,正在不住喘息。整整两分钟内,迈尔西爱路上就只有这辆汽车驶过。法国总会围墙后的树林里传来一两声猫叫。

他看到汽车缓缓停到路边,他又等待一两分钟,确定在那辆出租汽车后没有异常,没有鬼头鬼脑的尾巴,这才走过去,钻进车,坐在前排司机座边上。汽车再次发动,他解开衣扣,点上香烟,很快吸掉这根烟的三分之一,好像他从未离开过他们,好像他一直就坐在车上。

朴是韩国人,年轻的剧团演员,分配给他的都是些小角色。在上海,他加入一个韩国激进小组。在团体中他却扮演一个个重要角色。他在中国东南沿海的岛屿间奔波,舟山,香港,有时还会跑到海防和槟榔屿。起初,他那伙人确实得到莫斯科的财政支持。他自己还曾在伯力接受过三个月的课程训练。可是不久以后,朴所属的团体受到另一些韩国人(那帮人在海参崴和伊尔库茨克活动)的排挤。在莫斯科,突然之间旧的原则受到质疑,当务之急,是要保卫苏维埃?还是继续世界革命?结论作出之后,老的机构部门必须重组。朴的小组突然失去来自莫斯科的支持,也不再接到任何指令。他们冒险派人出满洲里,在莫斯科的会议桌上朝人家抗辩,讨论极其激烈,甚至有人在会议现场动拳脚(据说动手打人的正是朴的哥哥)。

后来就有传言说,公共租界巡捕房正是在接到某个来历不明的举报电话之后,才会在那天深夜派出大队人马,冲击吕班路朝鲜激进分子的开会现场(朴的哥哥当时掏枪反抗拘捕,被当场击毙。)。而这个举报电话,有人怀疑与海参崴的韩国人有关。老顾却对朴说,不要太轻信传言,公共租界的英国巡捕向来很狡猾,也许是故意释放的烟幕。朴的组织损失惨重,要不是老顾收容,他几乎走投无路。

车子调头向东,两侧是法租界高低连绵的砖房,装着木栅门的弄堂。朴季醒指挥司机不断在岔路口转弯,时不时朝后视镜张望。刚刚在餐厅座位上,他偶然抬起头,看见台阶上门厅外的黑暗中闪过一个人影,他有些疑心。他不敢大意,他受过严格的训练,懂得所有的盯梢技术。

汽车转到贝勒路⑴上,停在弄口。街对面有家日用杂货五金铺,还没合上门板。柜台内外各站着一个人。里头是老板,正在拨打算盘,头顶上悬挂着成串的木夹,一排铁勺,几只不知用途的铁丝网框。小伙计站在柜台外,才六月份天气,上半身就赤膊,腰上扎着段黑色布条。

一下车,朴就让自己消失在沿街房屋的阴影里。林带着客人进弄堂,弄内没有灯光,他们向左转入横弄,进门。他听见两双皮鞋踩到楼梯上。他知道那条楼梯很窄,也很陡,楼梯间很黑暗。他躲在过街楼下,墙角。听到头顶上房间一侧的敲门声,走路声,拖拉桌椅的声音。

又过大约十分钟,他从角落里走出来,转身进那幢房子。房间就在过街楼里。他推开楼梯口的双扇合页门,冷小曼守着房间外的过道,坐在一只小凳上,眼睛盯着小煤炉上那壶快烧开的水。她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想她的心思。

他走进房间,客人坐在桌旁,靠窗。顾福广在桌子另一侧。一袭灰色直贡呢长袍,橡木铜盆帽放在桌上。林培文站在客人身后,站在窗口,掀开一角窗帘向外张望。他坐到桌子正对窗口的那一边。

老顾的队伍在扩大。人手越来越多,他从旁观察,虽觉老顾召集人马的方法并不十分光明正大,可他也不在乎。他信任老顾,人家在伯力受训,他也去过伯力,可人家懂的就是比他多得多。

老顾是天生的领袖,他严密设计,把人员分成几个小组。小组间相互隔绝,独立行动,有时交叉接应,但计划总是藏在老顾自己的脑子里。

至关重要的是枪。在老顾所设想的革命方案里,枪才是所有一切的本钱。枪是能用钱买到的,而他们此刻并不缺钱。金利源那次行动之后,他们又干过几票,组织的财务问题,差不多全盘解决。

在伯力城东南郊外的营地,朴也曾学习过说服人的技巧,如何让对方产生错觉,如何让人家相信被说服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你可以让别人害怕你,你也可以利诱他,但有时你仅靠说话就能让他死心塌地跟随你,或者帮助你,或者把他的命交给你。

客人递给老顾一张纸,充满期待地望着老顾,好像照他的想法,老顾就应当跳起来,一把抓过去。但老顾只是平静地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

“现在货都在香港。按照你要的交货日期,我们会用蓝烟囱公司的怡康号客货轮装运来上海。照惯例,我们要求在水面交货。”

“可以。”老顾说。

“交货同时付款。我们在香港商定过。”

“可以。”

“五千七百八十块大洋。”

“没问题。”

现在,茶水已送进来。房间突然变得沉静,只有玻璃杯中的茶叶随着蒸气盘旋。客人是懂行的,恪守规矩,避免说多余的话。陈先生不讲究排场,没有带保镖,这让朴更加放心。实际上,也不需要保镖。最危险的是交货时刻,可交货是采用一种不见面的方式——几乎不用见面。当然,付钱总是需要面对面的,可军火交易双方的信任关系是建立在复杂的地下网络上的,一旦双方见面,就证明已得到许多重要人物的担保。

朴自己最喜欢用盒子炮,7。63毫米毛瑟枪。而这次更好,这次老顾向客人订购的是新型产品,新近开始生产的速射型号。在城市街道上短促冲击,把弹匣中的二十发子弹连续射击出去,威力会更大。这也是帮会分子最喜欢的手枪,听说前些年有个吃败仗的北方军阀,短暂避逃在上海做寓公,委托青帮大人物为其保驾,结果带来的几名保镖身上携带的这种手枪全被人家骗走。帮会以租界内不准携带无照枪支为理由,要求保镖们交出手枪,由帮会暂时保管,到最后还给他们的是几支破烂货。

林培文合上窗帘,走出房间,掩上门,站在过道里与冷小曼说话。不久,说话声音停下来,林培文打开门走下楼梯。

客人准备离开。他最后提醒老顾,收货付款之后,双方就会形同路人。他说,公司的政策是不去过问顾客如何使用这些货物,你可以拿去屠杀野鸭,消灭奸夫淫妇,哪怕你纯粹想排在墙上当摆设。但是——公司不希望顾客将来在哪个多愁善感的日子里想起他们来。

“陈先生请放心。我们还会再做生意的。贵公司把整批货卖给我们。岂不就像在你们手里捏着我们的一份账本。谁也不会把账本交出去的。我们懂得哪个手指烂掉就切掉哪个手指的道理。”

实话实说有时是最恰当的回答。客人看来很满意。林培文已帮客人要来汽车,他是在对面的杂货五金铺里打的电话。这一次,由林培文单独送客人回驻地。

朴季醒等汽车开出去很久后才掉头离开。他没有上楼,他在黑暗的街道上巡视。刚刚送客人上车时,他看到几十米开外的一条弄堂口,有人影晃动。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看到那件细条格子的衬衫,这次他看得清楚,这次弄堂的拱梁上挂着一盏昏黄的路灯,他看见风掀开那件单薄的洋服,那件衬衫从衣摆下露出来。等他追过去时,百米长的弄堂里空无一人。他知道这条弄堂通往另一条马路。他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但他不敢大意。贝勒路是重要的联络点,是林培文小组使用的安全房。他准备回头把这情况汇报给老顾。他不打算上楼,在过街楼下的墙角等着。还要等一会,老顾肯定跟他自己一样,观察到冷小曼的心不在焉。走神,总是走神——他猜想老顾会找她谈话。一个身负重要责任的秘密组织领导人,应该随时注意成员的思想情况,一个组织,最让人担心的是思想涣散。他有点替老顾担心,冷小曼显然处于一种连她自己也难以察觉的困惑之中。

⑴Rue Amiral Bayle,今之黄陂南路。



民国二十年六月八日凌晨三时三十二分

犬吠声凄厉。冷小曼看看五斗橱上的台钟,才三点半。她再次陷入连日来不断折磨她的自我拷问之中,无可解脱,无从排遣。

码头上被击毙的曹振武,确实是冷小曼的丈夫,可他也是她的仇人,她的前一个丈夫正是死在他手上。她不知道该怎样算清这笔帐。

那一次,她从桂林来上海。当时曹振武作为南京政府里一位大人物的私人代表,在桂系军队中活动,计划是建立某种秘密的联盟。要不是那次巧遇戈亚民,也许这会她人已在巴黎。她没有看见他,可他却看见她。她沿着霞飞路一直走到福开森路⑴,他也跟到福开森路。她住在桂系军队充当上海联络处的公馆里,门外有佩枪的巡捕站岗,门内有不带枪的卫队(租界当局不允许公开佩带),所以他不敢进门。

直到她再次出门,在白赛仲路⑵一家沿街的小书店里,他站到她背后。从前,他们都是俄文补习班的同学。从前,在补习班的教室里,他们都听那老布尔什维克讲过课。因此她根本不用转身,就知道背后站着一个人,充满敌意。

老布尔什维克并不老,说他老,是因为资历。一肚子都是他自己的故事。都是亲身的阅历。在莫斯科,在彼得堡,在巴黎,他把警察和特务耍得团团转。他上课用的是俄文,最简单的那种(参加补习班时间最长的也只有半年),可场景却栩栩如生。人的表情,树叶飘落地面的声音,药水瓶的颜色。奇怪的是,最日常的事物从他嘴里讲出来,也无不带上传奇色彩。

汪洋(她的前夫)也在俄文补习班当教员。他年轻,只比她大几岁。他去过苏联,段祺瑞的军法处警察闯进北京大学宿舍,幸亏他不在。他只得去苏联。他回到上海,在补习班里给她和戈亚民上课。口若悬河,不时嵌入一两个俄文或者德文单词。他用一本油印教材,叫做《马克思主义入门》,后来她才知道,那讲义是直接从俄文翻译过来的,是布哈林的《马克思主义ABC》。

戈亚民一直都是他的信徒。那不奇怪,在跟他结婚前,她不也一直是他的信徒么?他要戈亚民做什么,戈亚民就做什么。尽管戈亚民暗地里疯狂地爱上她,但一当他明白汪洋也在追求她,就把热烈的眼神移开。

可是现在,戈亚民也跟别人一样离她而去。牺牲——也许自杀比被杀更适合牺牲这两个字。说到底,只有一无反顾地抱有自我毁灭的勇气,才当得起这两个字。

应该让她去执行的。她争取过。但别人怀疑她究竟有没有这种勇气。老顾说,我们相信你有大义灭亲的勇气,天晓得,大义灭亲这个词放在这种情形下,有多不合时宜。可你让别人说什么好呢?无论如何曹振武是你现在的丈夫。

其实,她放在心底里没说的话是,不如就让我跟他一起死吧。此刻她坐在过街楼面对贝勒路的窗口,望着黑暗的城市,对自己尚且活着不可置信。

之六:既须残酷面对别人,也必残酷面对自己。一应软化意志之情感,亲情、友情、爱情、感激之情,甚至荣誉之心,概必压制,且必以冷酷专一之革命激情替代。

她觉得老顾草拟的群力社纲领在这一条上还不够完整。对她来说,迫在眉睫的是要压制那股自卑情绪,它们时不时从内心深处冒出头来,但愿真如老顾说的,残酷的暴力是一种净化力量,它会帮助我们摆脱自怜,摆脱自我厌弃。

戈亚民从头到尾追问这一句:“他是在什么时间向你求婚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被关押在龙华警备司令部的军法处大牢里。没有手表,没有画着嫩绿色旗袍女人的月份牌,甚至看不到太阳。有时候,一阵风吹过,牢房外的走廊里会闻到太阳的味道,青草的味道,油炸臭豆腐的味道……

别人都在沉默,那个头发始终不听话的穿着白色帆布西装的小男孩是沉默的(后来她才知道他叫林培文),他不断用手捋他额头上那一抹头发。老顾也在沉默,甚至有些殷勤,给她倒水,要不要茶叶?如果你头晕,我这里有万金油。

我不知道。每天上午,木门打开,走廊里的微风把牢房整宿的臭味吹散的时候(她从不知道女人的身体也可以散发出那样浓烈的臭味),就会有拉铁门的声音,哐啷哐啷哐啷,即便有阳光和青草的气息,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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