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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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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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那样的话——你还担心什么?”

少校把他的家什全都放在那只棕色的小皮袋里,他解开绳子,摸出铜钎来挖烟斗,他在准备第二锅烟丝——

爆炸声,从西面传来的爆炸声。时间是下午二点。许多日子以后,在这一连串的事件平息很久以后,少校曾在一次闲谈中对小薛说:“我确实一点都没想到,他会用爆炸来开场。如果他是要抢劫银行,为什么要先扔炸弹呢?没有人会这样来开始一次抢劫行动。我当时觉得他是在发疯——别人会悄悄地走进银行,安静地控制局面,让人趴在地上。他需要时间,他们要把那些钱装进包里,装进箱子里,这些钱里有一半是银元,箱子会很重,他们还要把它扛上汽车。我知道他手里有致命武器,他可以在冲击包围圈时使用它。我们已做好所有准备,银行里有埋伏,有机关枪,他们一旦往外走,所有埋伏点都会同时开火。他们上车时,一定会松懈。突然看到那么多钱,一定会兴奋。没人会想到,他们一开始就扔炸弹。简直是在发疯。我告诉我们的人,至少有十分钟时间,可以用来解决银行外的所有火力点。他们不想给我们时间,问题在于,他们根本都不想给自己时间。”

小薛听到连续的爆炸声。听到各种各样的枪声。有的连成一串,有的是有节奏的单发,固执地一枪,又一枪,好像是不愿意被别的枪声淹没。他觉得这有点像是那种婚宴上的鞭炮声,如果他不是事先得到消息的话,他一定会误把这个当成鞭炮声。别人会把这个当成是鸿运大酒楼的喜庆宴会呢,或者是法大马路上有哪家新店铺正在开张呢。

马龙班长带着特务班的全体人马冲出楼房,他们早就得到消息,他们完全是有准备的。他们没有被爆炸声搞乱,警车早就在大门口待命。少校让小薛跟着他。

少校和小薛坐进一辆加装钢板的劳斯莱斯警车里。他们没能在两分钟内赶到现场。从分区捕房到银行门口只有一公里不到的车程,可他们花掉七八分钟,他们被恐慌的人群堵在路上。等他们赶到现场,枪战已接近尾声。

先前在现场指挥的警官,是老北门捕房的那位探长。小薛认识他。他在向少校报告前,朝小薛看过一眼。他告诉少校,虽然早有准备,但开始时所有人都被搞懵。准备工作不能说不充分。是的,他们看到那辆车停在银行门口,他们顿时肌肉绷紧(用埋伏在岗亭里的那个机枪手的话来说)。是的,他们也看到三辆自行车突然靠到骑楼的廊柱下,一辆在银行那侧,其余两辆在街对面,正是那张图上画出的位置。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们一跳下配极汽车,就朝银行门口扔出三颗炸弹,一人扔一颗。就在同时,从三辆自行车的位置也响起爆炸声,但那是鞭炮,大量的鞭炮,探长说,鞭炮一定是重新编结过的,只点一次就无穷无尽地炸过去。

这是一群手法极其业余的抢匪,他总结说,他们一定是还没开始抢钱就把自己给吓破胆啦。他们也根本没想到会有埋伏。警察在十几秒钟后开始射击,看起来他们对此毫无预计,穿越爆炸的烟雾冲进银行的三个人很快发现自己根本逃不出来,银行柜台后也有子弹射向他们,他们在台阶上的门厅里受到两方面的火力压制。

探长说,那以后,场面变得有些滑稽。三个骑自行车的家伙本来预备依托那些廊柱,为冲进银行的人提供火力支持,可他们刚拔出枪就看出情势不对。他们直接从骑楼下跑出来,趁着警察的枪还没完全对准目标,他们竟然跳上那辆车,扬长而去,他们竟然不去管银行里那几个家伙。

“他们朝敏体尼荫路方向逃逸。”像是要为探长的话做注脚,从西面的八仙桥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

“他们逃不掉的。他们冲不出过敏体尼荫路。”少校望混乱的爆炸现场说,银行台阶上是一道弹簧门,里头是个不大的门厅,那三具尸体就倒在这里,倒在那堆玻璃碎片里。其余在现场伤亡的普通市民,数量还未得到完整统计。

⑴法国国庆节。

五十四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上午九时二十五分

李宝义在维尔蒙路⑴的协泰烟兑庄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昨晚赢来的钞票。簇簇新的中国垦业银行十元纸币,伦敦华德路公司印制。背面全是外国字,底下是银行老板的花哨签名。这是银行用来防伪的花样。从前,有家银行被人抢走一批还未来得及印上签名的钞票,结果是好久以后市面上还不断冒出几张墨迹暗淡的假签名钞票来。

柜台围着铁栅栏,他从孔里把钞票递给那宁波人。

“九块银洋钿,剩下来一块换成角子。”他喜欢听到裤袋里银钱叮当响。

他在隔壁的馒头店买包生煎,他知道这是一家冒名的大壶春,有谁会去管这个呢?

他把找来的铜钱放在另一只裤袋里。他打算过会直接去马立斯茶楼听听风声,今天是法国国庆日,跑马总会特地加赛大香槟场⑵以示庆祝。他昨晚在牌局上手气大好,他认为这全都归功于他想出的那个好办法,所以他决定上午不出手,中午跑一趟,到水蜜桃的床上睡个午觉,下午再大杀四方。

在等那锅生煎出炉的时候,他听到隔壁烟兑店的无线电里在播新闻。他被那个名称吸引住——群力社,他听到过这个名字,他那会可吓得不轻。

他穿过爱多亚路⑶。这会还早,马路上空荡荡,一辆汽车都没有。他几乎走在车道中央,爱多亚路正好切在跑马厅路的弧形顶端,接壤处那两大片房屋就像女人的两条大腿,朝跑马场的方向分开。穿过那条二十来米长的夹缝就是跑马场。夹道左边是一家中医肾病医院,有人在街道中央古怪地造起一间公共厕所,李宝义听说跑马场老资格的赌徒在下注前,都会先来这里摸摸女厕所那边的门框,因为根据风水,此地阴气极盛。

马立斯茶楼就在街区那头的岬角顶端。李宝义直接跑到二楼靠窗口的座位,坐到鼓形的弯脚圆凳上。他要跑堂的沏一壶茉莉香片,他撕开被油浸透的纸包,又高声叫喊起来,让跑堂再送一小碟香醋来。

他是这里的常客,偶尔可以在这里赊欠。可今天他不但不用赊欠,还想把欠账全付清。他要用银洋付清账目,今天他要装装阔佬。他掏出那叠银元来,仔细查看跑堂送来的账单,刚想拨出一枚来,忽然惊觉。他差点忘记——他把昨夜让他翻本的那枚跟今早兑出的混在一起啦。他可不能随意扔掉这枚宝钱,他把那叠银元一个个拿起来,放到鼻子边上嗅,直到他闻到那股熟悉的骚味。

账算完,他神气一清。让跑堂的到楼下给他拿来报纸。一个标题引起他的注意。他仔细阅读那篇报道,又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报纸谨慎地向读者提供消息来源,说故事的提供者是租界里一份法国报纸的老资格记者,他的名字叫薛维世。他往茶杯里啐掉一口茶叶末,心里觉得小薛不仗义,如此爆炸性的新闻居然不先来告诉他李宝义。犯罪团伙,他又啐一口,他早就知道这帮人不是共产党,他又想起小薛在月宫舞厅里问起过的事。

他翻到跑马版,把那事丢到脑后。今天是大香槟赛,头等赛事,总会目前最有名的几匹赛马全都要出场。大香槟赛与普通场次不同,马票早在一星期前就开始发售。但李宝义并不着急下手——

澳洲马那一场,他已确定要买英国商人戈登的那匹“子弹”。那马虽是匹“鹞子”⑷,表现却相当出格。参赛以来总是一路快到底,就算跑这种一又四分之一英里的长程赛,李宝义对它也有信心。骑师安排得漂亮,哥萨克骑兵出身的沙克劳夫队长⑸是租界里唯一擅骑短镫的骑师,骑手几乎要蹲在鞍上。蒙古马一般用长镫,骑手用脚踢马肚子加速。澳洲马体型高大,驱策这种马需要操缰挥鞭,短镫骑手在马背上会更灵活些。

李宝义决定澳洲马那场只买独赢⑹,这场比赛,瞎子都能猜到赢家,赔率很小,就当是个彩头吧。他要在那场蒙古马的场次里赌一把大的。那一场他会买连位票,他会把口袋里最后一块洋钱都买光。他相信这一场会爆出冷门,他有机会赢到几十倍的赔金。要是运气好,要是今天的马报把老马勒那匹雪白的小雌马吹嘘得再疯狂些,他很可能赚上几百倍。一星期来他天天到马霍路,到那边的红砖马房里仔细观察。他相信那匹灰色的“幻影”会让所有人惊讶得眼珠都掉到地上。他相信它胆怯的毛病早已被治好。人家说它起跑时总是会被跳起的拦网吓得愣住,人家说它的肚子上出汗太多,可他亲眼看到马夫在它眼前挥舞绳网,它纹丝不动。他还亲眼看到马夫在把它牵到训练场之前,往它的肚子上泼水,好让簇拥在跑马场训练道栏杆旁围观的赌客误以为那是它的汗水。他相信“幻影”这次是志在必得,他还相信老马勒让他自己的儿子来骑那匹小雌马绝对是一步臭棋,他的儿子太胖,身体太重,他的马虽然名气很大,顶多只能跑第二。第一是“幻影”,第二是老马勒家的“白玫瑰”,这一出谁都不会想到,这一出会让他赢上几百倍⑺。

他中午一定要再到水蜜桃那去一次。前天晚上他忽发奇想,把两枚银洋钱塞到她的裤裆里,当时她正已睡得迷迷糊糊,他把这两块硬邦邦的银元插到那条湿糊糊的缝里,都没有惊动到她。那两块钱吸足她所有的阴气,果然给他带来好手气。他还要再这样来一次,这趟他要塞它十几块进去,大大赢它一回。

他觉得踌躇满志,他抬头四顾,望着茶楼上这帮将会把钱统统输光的烂赌客,望着这帮自以为懂行的马会记者。他看到一双眼睛,他心里一慌——

他以前看到过这个人。这是——他在脑子里紧急搜索这人的名字。他刚刚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名字,这个人朝他的报馆里送来过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有一颗子弹。这个人绑架过他,拿枪对着他,要他刊登一份声明。这个人——他叫顾福广。他想起那篇报道里的名字,他想起青帮里的传言,他想起那条据说是小薛散发出去的消息。他觉得这个人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他不敢回视过去,他低眉垂眼,好像只要他自己看不到人家,人家也就看不到他。

他不敢喊叫,他知道人家有枪,他看不见人家的手,手在桌子底下。他怀疑那条右臂在微微移动,他怀疑人家的手已摸到那件夏布长衫的底下。他觉得胃里一阵难受,他想那包生煎实在是太油腻。他的喉咙口好像卡着东西,他想打嗝,可打不出来。他端起茶杯,可又把它放下来。他想他最好装出没认出那是谁。他觉得自己神色慌张,掩饰得太笨拙,他想人家是什么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站起身来,朝楼下走去。他在楼梯上加快脚步。跑堂在楼梯口招呼他,他气愤地甩甩手,为什么不去招呼别人?招呼那个让他害怕的人,拦住他,好让他有时候逃走。他没有朝身后看,没时间,也没这个胆量。他匆匆跑出茶楼,向左边那条夹道拐去。街上人还是不多,早来的赌徒都在跑马厅路北边,在马霍路的养马房那头。街心的公共厕所旁围着一些人,他朝那方向跑去。他冲进厕所,在门口回头张望,看见那个人站在茶楼门口朝北面张望。他躲进厕所,心想这下大概安全啦。他觉得肚子难受,他打开一扇门,钻进厕所的隔间里,解开裤带,蹲坐下来,他的心怦怦乱跳。他拉不出来,不断放冷屁。他觉得心里冰凉。

他没听到脚步声。他只觉得眼前一亮,隔间门被人拉开。他勉强抬头,想朝人家微笑,可他挤不出笑脸来。他看到刀光。他觉得脖子一凉,好像有一阵风吹进他的气管,他叫不出声。他只看到自己的血淌在衣服上,淌到吊在他膝盖上的裤子上。他的手一松,腿一软,裤子又在往下掉,一直掉到脚踝上。他听到裤袋里银钱叮当,他这时只有一个念头——

那枚钱还在呢,我没把它用掉啊,运气应该还在啊……

临死前的一瞵间,他的鼻腔里浮现出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那枚银钱上的味道,是水蜜桃的味道……他看到眼前一道灰色的幻影漂浮而去,他想这是那匹马呢……

⑴Rue Vouillemont,今之普安路。

⑵跑马总会的一种赛事。一般每年定期举办一次。但有时也可加赛。按照规定,大香槟赛的赛程为一又四分之一英里。

⑶Avenue Edward  Ⅶ,今之延安东路。

⑷比赛开始后总是跑到最前面的类型,往往后劲不足,最好的赛马很少有属于这个类型的。

⑸Captain Sokoloff。

⑹Win ticket,下注者猜中第一名即为赢的赌票。

⑺连位的玩法因为猜中的概率更小,所以赔率比独赢大。如果是冷门,赔率就更大。

五十五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上午十时三十五分

顾福广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他不喜欢别人对他的描述。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个骗子。他对那篇报道里的有一段特别恼火,说什么他被人堵在妓女的床上,赤身裸体地跳下床,当时他可明明还穿着短裤呢。最让他生气的是那个小薛,他对他不错,没杀掉他。他忘恩负义,朝报馆里写这种东西,他还跟林培文混在一起,把他的人手全都拉跑。那是他最好的人手,胆子最大,下手最坚决,不完成任务从来不逃跑。他会找小薛算账的,等这里的事情一结束。姓薛的一定是巡捕房的探子,必须以革命的名义处决他。

今早离开蜡烛店时,顾福广是故意留下那张纸的,信纸上画着行动方案的草图。他一回到蜡烛店就发现情况有变。原定集合的三个人迟迟不到,而那三个人全都是林培文小组的成员。他不知道危险会从哪个方向过来,但他确定蜡烛铺这个集合地点一定已暴露,他不能再用。他让所有人都离开。他要朴季醒杀掉冷小曼,他用手比划一下,暗示他用手掐死她,这样不会惊动八里桥路周围的邻居。冷小曼已证明她自己背叛组织,她的存在只会危害组织。让小薛以为是特蕾莎杀掉她的,那是最好的说法,当时他还想留下小薛一条命,他想他以后还要派这个人用场。现在看来,这个人已不能再用,对组织不能再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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