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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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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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接二连三的迹象相继出现。长柄簸箕底下一只有口红印渍的烟蒂,那件用伦敦“Fintex”⑴公司羊毛薄花呢裁制的套装背心口袋里有块黏作一团的粉扑。她在西装口袋里找到一个小记事本,封面皮套下夹着一张照片,烟雾从那女人的眼角边飘散。照片背后有一组五位数字。她忽然感到对这个洋场小开一无所知。她告诉自己,让她气恼的不是另有一个女人,而是她如此快就信任他。

她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占据,无法遵守对自己的命令,尽管她是直到夜里,直到睡在枕头上才哭出来的。深夜,她倒在那张床上,疲倦已完全战胜那副床枕在她心里造成的不洁感。

可第二天早上她醒过来,看见穿过窗帘的阳光照在小薛的脸颊上,呼吸到骤然变得清新深邃的空气,内心又涌起一股斗志来(后来才确定那天正是今年的出梅日)。她想,这其实是件好事,会让事情变得更单纯。会让责任如山岩一般从阴暗背景中突然呈现,压到她眼前,再也不会被愁云惨雾遮蔽。

她想她完全能够战胜那条衬裤的女主人。她没有当即去质问他(直到两天以后)。她现在把他看成一个敌人,一个需要她去征服控制的对象。她想,也许突然与他拉开距离是个好办法。挑逗他,迫使他自己前来追逐她。可惜的是她没法离开这里,她没别的地方可去。在某种程度上,她想要的效果的确已实现,她的那种突然变得冷冰冰的态度,多少让他有些疑惑不解。

他常常外出,她不去过问,望着他的背影冷笑。可两天后的早上,他忽然在厨房里问她:“你不是说——你们领导想要见我?”她觉得他眼神闪烁,不敢望她,她想那是内疚。这些天来,她故意对他冷淡,他总是欲言又止,躲躲闪闪。也许他察觉到一些变化,也许他有些惭愧,也许潜意识中,他想帮她做点事,献献殷勤。

“不急。没到时间。组织上会通知我们的。”

他在磨制咖啡豆,而她在煮麦片,厨房里充满食物的香味。温暖,好似一对各自忙碌的情人。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回头看看他,他的后半截衬衫下摆露在裤腰外面。

“一我是说你那个领导。顾先生。”

“看见他你就知道啦。”她看出他是想找话搭讪。她觉得这些天来的做法很有效。

“可他怎样跟我们联系呢?电话?他又不知道这里的号码。你没把房东的电话号码给他吧?再说,那里打电话也不方便。”他兀自在唠叨,咖啡豆在磨臼里嘎吱作响。

“我给他打电话。”

“可也没见你打电话啊,昨天打过么?”

她突然厌烦起来。她突然愤怒起来。她觉得他就像一大早就开始唠唠叨叨的男人,扰乱清晨的安宁,扰乱别人的心神。

“你怎么知道我没打过?”她把勺子扔进麦片锅里,一声声尖叫,一声比一声更响:“你不是不在家么?你不是整天出门?为什么你现在急着想见他?你是不是——”她突然刹车,咽下嘴边上那半句话。

他突然惊慌起来,她依稀察觉到,他的肩膀在往下沉。她望着他,直到他缓缓转过头来。她想他的眼神里分明有种绝望。他的样子分明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笨蛋。她想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气势上她完全占据上风。她反倒沉静下来,声音陡然下降八度,她斜着眼睨视他,一字一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她觉得他已话到嘴边,她已把他逼到不得不向她有所交代,不得不替自己解释的地步,但她可不想让他编瞎话,她要拦腰斩断他说谎的念头,她说:“为什么几天来你都要外出?为什么你把我扔在家里自己跑出去一整天?你是不是另外有个女人?”

她看到他手臂往下一垂,她听到他长吁一口气。就像一头刚刚耸起肩,摆出一副决斗架势,却又突然松劲的狡猾的大花猫。她想他已明白自己无从躲闪,她等着他开口说话,她等着他真正的、不带一句假话的解释。

这头大花猫显然还想做最后挣扎。她望着他转头冲出厨房,冲进卧室,大概是想最后确认败露的罪证。她并不着急,胜券在握,她步伐坚定地走向卧室。她看到他撅着屁股钻在床底下,心里想:你真傻,你实在是个大傻瓜。你就这样往床底下一扔,然后自己就把它给忘掉啦?

她从衣橱和墙壁的夹缝里掏出一包东西,那是一张旧的《大公报》,她当时正在读这报纸。里头有一条江西红军打胜仗的消息。红军战士只是把那个大官的脑袋放在竹筏上漂过县城,就让那些杂牌军丢魂散魄,再也不敢进剿。她把纸包放在圆桌上,展开,皱成一团的绉纱陡然散开,就像是枯萎败落的肥腻花瓣,它的边上是块被黄梅天的潮气弄得一团糟的粉扑,发霉的斑点在阳光下颤抖。她觉得这报纸也恰好象征着她的胜利。

她坐下来,倾听他的认罪,倾听他的自白。

你见到过她,在那条船上……他是这样开头的。她是一个白俄,一个女珠宝商人。可后来他发现,她还兼做一些别的生意,你想都想不到,他说,她偶尔会做一些军火买卖。我爱过她,但现在已不爱啦,船上那会我已不爱她啦。他好像是故意使用这种平淡详实的语调。实际上,在船上你很可能看到过我们争吵。她相信这句话,她听到他的低声咒骂,在船首的栏杆旁。在香港,她跟别人上床,一个在安南出生的中国人,她的生意伙伴。我是那样喜欢她……可她太不检点。我不过是提早一天从广州回来,我只是用钥匙打开门,可我亲眼看到那一幕。我看到他们把榻椅拉到窗边,我看到她的两条腿搁在窗台上。我看到那人抬起头,眼神里充满嘲笑。那眼神让我痛苦万分,比亲眼见到她赤身裸体躺在别人的身下更让人痛苦。

你会不会认为,我跟你搭讪就是因为这个?我不敢说没有,也许部分因为这个。可我希望你别这么想。你跟她完全不是一类人。那天晚上——老北门捕房出来的那天晚上,我想我已痊愈。但不全是因为你,那些事情早已过去……我觉得事情已过去好久好久,我想你是一个象征,在那些痛苦麻木终于过去之后,老天终于给我一个启示,给我一件意义重大的礼物。因此我昨天去见她,像个普通朋友那样去看她。我想见一见对我有好处……我甚至想……我说不好,我潜意识里觉得这会对你——对你们有帮助。

她想他指的是军火。她想这对他来说是个勇敢的想法。如果他果真有这样的想法,也许能证明他的确相当喜欢她。这不符合他的天性,他胆小,他平庸,她猜想是那些痛苦将他改变。也许他只是想要一种不同寻常的刺激,就像人家去喝酒,去吸鸦片。但那样也没什么要紧,她想,就算那样,对她来说也没什么不好,没什么两样。

她想该是让他见见老顾的时候啦。她想,无论是出于何种契机,一旦投身到革命队伍中来,组织上会教育他,培养他,把他改造成一名货真价实的战士。要是那样的话,她就接受他又何妨?她就爱上他又何妨?哪怕他此刻仅仅是把她当做一剂治愈失恋痛苦的麻醉药,将来事情会有所改变的。最重要的是,他在巡捕房的关系,会给工作带来巨大的便利。

她走过去拥抱他,伸手到背后帮他掖好衣服,她把手插进他的裤腰,帮他捋平衬衫的下摆,她让手掌在他的后腰上停下来片刻,若有所思地刮他几下,她现在不想做爱,她觉得现在还不需要这个,没必要……也许到夜里再说……

她想,更好的做法是多听听他讲他那些痛苦,她没有意识到,这一大半是由于最近她自己也常常被痛苦所折磨。

⑴当时一个著名的英国毛纺织品牌。

三十四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七日下午四时二十五分

南京研究小组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群普通罪犯。他们说,事关风格。共产党的地下行动组织绝不会如此行事。在这上头,他们认为自己很有发言权。在共产党的问题上他们自认为是专家。研究小组里几位主要的分析人员,大都对此有亲身体验。他们中有好多人都是从那所学校毕业的,简单说,他们曾是共产党分子,现在则是共产党的叛徒。

这一点,恰恰成为少校抨击南京小组的理由。此刻他置身于一个小型的多方会议中。开会地点在公董局官邸,坐落于法租界西部树荫如穹的毕勋路⑴上。会议之所以在这所名义属于私人的宅邸举行,纯粹是想让它在形式上显得更加不拘一格。会议是以巴台士领事的名义召集的(虽然他没有坐在会议桌上),他本人也是公董局总董。自从一八六五年圣马塞兰的白来尼子爵⑵在巡捕房领导权问题上与公董局发生冲突以来,这两个职位一向由同一个人担任。当时白兰尼子爵宣布停止现任包括总董在内的五位公董职务,并派巡捕包围公董局。事情一直闹到巴黎的外交部,那几名被关押的董事是在付出十万法郎保金之后才被释放的,那是在三天以后。外交部后来还专门成立善后委员会,以帮助上海租界恢复正常管理。从那以后,薛华立路总捕房就被置于驻上海总领事的牢牢控制之下,它的几位主要负责长官向来都必须是领事本人最信得过的人。

“也许诸位是不想让人把共产党组织想得太坏吧,总不能像个犯罪团伙吧?毕竟,那像是青春岁月的激情……哈哈……”少校当然是在挖苦这些前共产党的反共专家们。他对这小组的成员做过一番调查。租界外国商团的总司令毕沙上校也跟着大笑起来,在目前的讨论中,他一还有同样出席会议的马丁,全都无条件支持萨尔礼少校的观点。多年以来,租界里大部分白人(尤其是有权有势的商人们)对国共两党的争斗啧有烦言。游行示威和罢工早已让市面混乱不堪,要是再加上这种准军事行动,城市游击战,繁荣的租界早晚会被炸成一堆烂砖块。也许解决这样的问题只有通过让上海变成一个……

窗外院子里响起汽车喇叭声,领事夫人正准备外出。心情好时,巴台士领事会告诉少校,这座房子里有三位美女。前两位——当然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啦。最后一位少校差点猜错,幸亏他不至于凑趣到(或者扫兴到)要让自己抢先说出来。不是,不是水池里那尊半裸的大理石雕像,领事说的是花园里那个折成一道弯的小水池。水池的两端比较窄,中间弯折的地方很宽,像是她的美丽臀部。萨尔礼认为领事欣赏女人的口味更倾向于传统。这样说来,那个在岬角岸边上垂向池水中央的巨大樟树,岂不就像个老色鬼?有一根树枝恰好指向雕像的乳房部位呢。

“上海的帮会里传来好几份情报……”南京研究小组的曾先生还在坚持他的观点。

“青帮和你们一样,从来都是共产党的敌人。”

“你们也是!”南京专家反驳道。

“的确如此——也许在上海的防止赤化问题上,我们该多负点责任。不能太依赖国民政府。”少校应当感谢科西嘉人善于狡辩的天性,他让南京的这帮学者暂居下风。

“你们思想陈旧,太相信武力,完全不懂得管理城市。把国家政策当作党派政治的报复工具。我听说江西的共产党武装把你们一个师长的头颅放在竹筏上,顺着赣江漂进县城,你们就在南京和上海的监狱里枪毙一批共产党……”萨尔礼少校阅读中文报纸,租界里很少有像他那样的欧洲人,对中国人的想法有真正兴趣。他记得那篇报道的标题是——《江声无语载元归》。

“……上海可以成为你们国家的模范,现代城市的模范,法制社会的模范。”对少校这番哲学思考,只有代表英国政府的外交政策观察家布里南先生表示赞赏。他的眼神倦怠而又悲伤,但他还是在负责任地倾听。

“上海的混乱形势完全是你们的短视、你们的姑息造成的,你们只晓得赚中国人的钱。所有这些混乱都是因为你们在租界里限制中国政府的行动。共产党把它的中央局都设在上海,就是因为你们保护他们!”这是南京小组成员里一个忿忿不平的年轻人。

“……国父的三民主义是现阶段中国所有问题的最好答案!现在正是要求国民党实施铁腕的训政时期。早晚有一天……我们会管好这座城市的……也许要等到大上海计划成功的那天……”他有些气馁。

这些讨论是偏离会议主题的,这些问题应该交给伦敦或巴黎——甚至南京的政客,马丁少校认为大家应当围绕具体事务展开讨论。南京研究小组的曾先生提出,他们的人员假如能在租界里获得更多行动自由,将给目前的情报交换机制带来更多效率。

马丁和萨尔礼代表两个租界的管理当局,对南京研究小组在持有枪支、无线电频率、特殊汽车牌照以及行动机构场所等问题上作出恰当的承诺。但你们无权在租界范围内对任何人实施抓捕,萨尔礼少校强调说。

正是在这点上,会议的气氛开始有所改变。抽象的哲学辩论很容易演变成互相指责抱怨,就事论事的讨价还价却往往可以成为真正的合作起点。南京小组的首席发言人曾先生认为,原先那种提出名单由巡捕房实施逮捕的设计常常导致错失最好的审问时机,他提出一种事后报备的妥协方案。当然,最终获得的情报将由各方共享。但萨尔礼少校说,绝不允许破坏租界既有的司法管辖制度,一旦南京方面擅自行动,他无法保证法租界巡捕不会把该类活动视为形同绑架。

在陷入一阵沉默之后,马丁少校出来打圆场。他首先承认在处理中国人自己的问题上,南京小组有他们的长处。他狡猾地说,我们不妨对这类行动换一种定义,它既不是逮捕,也不是绑架。在某种情况下,南京研究小组和善地约请一两个当事人到驻地商讨一些问题,假如现场目击者一致认为其中并无胁迫强制,假如事先——或者事后租界警务处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得到一些合理的解释,假如讨论的结果将会完全以书面形式提供给警务处,假如在一定时限内(比如四十八小时内),这个被请到南京小组驻地的当事人会被转交给巡捕房加以看管,以后也会循由合法的提审、审判或引渡程序来处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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