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落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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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落尽-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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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堂用餐。正堂和偏堂之间只隔了一道门帘,两边都有丫鬟在旁伺候。 袁家的入座规矩,是按辈分年龄顺序由上座至下座。之沂虽然年龄比之沁大,但由于庶出的身份,只能坐在末座。 正堂里,五个男人依次入了座。首座的是老太爷袁凛鹰。他年届七十,精神矍铄。尤其那一双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总叫他的儿孙们不敢正视。但这双眼睛在面对之沂时却是无比慈祥和温柔的。次座的是大老爷袁伯林,他面容周正,举止稳重。在所有人的眼里,他都是一个正直可靠的人。老太爷一向疑心很重,但他很信任大老爷,凭着这种信任,大老爷渐渐在袁家的生意上掌握了一些实权。无奈老太爷太精明,虽是古稀之年却仍不肯放权安享晚年,袁家的儿孙们就都黯淡在老太爷的光芒里。再次座的是二老爷袁仲天,他面容和蔼,举止温文。在老太爷心中,他远没有大老爷精明能干,最大的原因就是心慈。二老爷在生意上没有什么实权,他本人也并不热心于争权夺利,所以他跟任何人都没有矛盾。不过,他倒是娶了个厉害的天津媳妇。二太太傅银芬是个争抢惯了的人,虽是大户人家出生却什么都斤斤计较。再往下就是孙子辈的大少爷和二少爷了。大少爷袁之涉,是大老爷袁伯林和纳兰家的小姐纳兰璎的儿子。他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最爱在女人堆里厮混,活脱脱一个贾宝玉。他虽不如父亲精明,但也有智有谋;虽不是饱读诗书,但颇具才气。不过他的智谋湮没在了青楼里,才气只有在歌妓的唱词中方可找寻。不可否认他是很吸引女人的,大少奶奶虞竹溪就是被他的一首为她而作的《虞美人》所打动,从此芳心暗许非君不嫁。末座的是二少爷袁之汶,他长相斯文,沉默寡言。虽已二十好几却尚未婚配,原因是他根本看不上祖父和父母为他挑选的小姐,气得北京城里的大户小姐没有一个再肯与他谈婚论嫁,他反落得清闲。二老爷和二太太为他的事愁得头发都白了,他却说自己心有所属,至于这位姑娘是谁,怎么问他都不肯说。
正堂里相安无事,只要不是老太爷和大老爷对大少爷厮混的事大发雷霆,正堂里一般不会有大动静。幸而这几年老太爷和大老爷渐渐地懒得再管,大少爷也有所收敛,所以正堂里一直很安静。
偏堂里可就热闹多了。由主到末的入座次序是: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大少奶奶、四小姐、三小姐。二太太从一进门就用凌厉的眼神盯着之沂,苦于之沂对此视而不见,没地儿找茬。入座之后,她见之沂坐了末座,终于逮了个话头开腔道: “沁儿啊,我看你该跟你姐姐换个座儿了!我们三小姐虽然是庶出,可现在是纳兰家的准媳妇儿了,今时不同往日啊。你还坐在她的上座,小心折煞了自己!”二太太话里的火药味,大家都闻到了,也都明白这其中的原委。可这些人里不包括天真的之沁。 “妈,什么上座下座折煞不折煞的,吃饭跟座位有什么关系呀!我爱吃我这边的红烧鲤鱼,跟姐姐换了位子,我就夹不到了!”之沁说着天真地笑了笑,摘下眼镜,操起筷子夹鲤鱼吃。
之沂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但仅此而已。她没有出声,垂下眼帘,拿起筷子吃饭。
二太太一愣,没想到不但没有激怒之沂,反而被自己的女儿把话顶了回来。她的丹凤眼飞快地流转了一圈,皮笑肉不笑地接着道: “呦,一条红烧鲤鱼就能把你馋成这样,可别丢我们家的脸。别忘了,你骨子里流的是皇族的血!”说着,看了看老太太蓉嫣郡主,又斜睨着之沂道:“不像有的人,身上有歌妓的血统,天生勾引男人的本事高人一等!” 大太太抬起头来,对她使了个眼色道: “银芬!老太太面前,少说两句!” 二太太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垂着眼帘,不做声也不作阻止。在二太太看来,那便是默许。
“呦,不好意思,我口无遮拦,冒犯三小姐了!三小姐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啊!”二太太挑眉道。 之沂仍然没有做声,她早已学会把不好听的话当耳旁风;之沁充耳不闻,吃得不亦乐乎;大少奶奶是个软性子,自然不敢说话;大太太见老太太没表态,也懒得管她;老太太依然垂着眼帘,置若罔闻。 这时,在正堂伺候的一个丫鬟打帘进来,鞠了个躬道: “三小姐,老太爷请您去正堂坐,那儿有您爱吃的菜。” 之沂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道: “这怎么行?不合规矩!” “沂儿,到爷爷这儿来!”老太爷在正堂听见了她的话,隔着帘子喊道。
之沂这才起身跟着丫环到了正堂。老太爷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次座,由大老爷往后每人依次退了一位。之沂不安地坐下,眼神闪烁。老太爷温和地笑着,亲手夹菜给她。正堂里的其他人看着这场面,各有所思。偏堂里的两个女人——大太太和二太太,立刻傻愣在那。之沁当没事发生似的吃得津津有味;老太太垂着眼帘,很有贵族气质地用餐。两位太太面面相觑:老太爷从未给过任何人这样的殊荣,次座——连大老爷都在她的下座。二太太刚要开口说话,却突然听到正堂传来老太爷低沉而严肃的嗓音: “大清已经亡国了!民国,没有皇族!” 瞬间,像遭了电击一般,老太太立刻抬起了眼帘,眼神里满是冷傲,但更多的是悲怆。就在一瞬间,她又垂下眼帘。谁也没发现,她握筷的右手微微抖了一下。二太太恨恨地咬着下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 梅子来到厨房,笑眯眯地对厨子福伯道: “福伯,三小姐的燕窝炖好了吗?” “早炖好了,在炉子里温着呢!三小姐身子弱,要好好调理,明天我再炖一只上好的乌骨鸡,晚上你来拿,给三小姐补补。”福伯憨厚地笑着说。 “哎!谢谢福伯了,三小姐一定会很高兴的!”梅子笑得更甜了,有人关心三小姐,她比谁都感到幸福。 梅子端着燕窝往门口走去,嘴角还含着笑意。谁知一头撞见了二太太房里的丫环璇子,梅子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璇子跟着二太太学了一口的牙尖嘴利。她瞥了一眼梅子手里燕窝,满是讥讽地开口道: “三小姐又吃燕窝啊?到底是纳兰家准少奶奶的身子,娇贵着呢!这年头啊,时局乱得很,东西一天一个价儿,这天天燕窝鱼翅的,就是家大业大也得吃穷了呀!” 梅子本不想跟她多说,但既然对方故意挑衅,她自然不甘示弱。白了她一眼,梅子开腔道: “呦,这哪比得上二太太天天吃人参炖鸡汤呀?二太太这算盘倒是打得够精,吃老太爷的用老太爷的,油水自己捞。占了便宜还不算,还想霸占别人的家产!” 璇子一时语塞没答上来,梅子得意地笑了笑,迈步走去。璇子不甘失败,伸出手肘恶意地撞了她一下。顿时滚烫的燕窝全泼在梅子身上,梅子烫得大叫跳脚。璇子报了一箭之仇,乐得前俯后仰: “呦,三小姐还没吃呢,倒让你先吃了!” 福伯立刻跑过来,察看梅子的伤势。他原本以为两个丫头斗斗嘴也就算了,就没太在意,谁知两人竟动起手来。 梅子气得两眼冒火,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她恶狠狠地盯着璇子得意的脸,恨恨地骂了句: “不要脸的婊子,我今天要放过你我猪狗不如!”说着,她顾不得手上的烫伤,环顾厨房,然后径直走到灶前,拿起水瓢,舀了一瓢锅里的沸水,气势汹汹地朝璇子走来。璇子一看情势不妙,立刻夺门而逃。福伯见状上前阻止,拖拉之下一瓢的水洒了一半。但梅子正在气头上,力气疯大,福伯一不小心脱了手,梅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大门,追上璇子,将剩下的水往她身上泼。璇子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背的沸水。虽然隔着好几件衣服,她仍被烫得手舞足蹈哇哇乱叫。梅子还不解气,扔了水瓢,扑上去撕扯她的头发。璇子顾不得痛,奋起反击,两人厮打成一团。
“你这臭婊子,我让你喝个够,我看你还嚣张!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你他妈是二太太的走狗,你们主仆坏事做尽,迟早不得好死!”梅子边打边骂,这样才觉得痛快一点。璇子也不示弱: “小娼妇,你这个三小姐教出来的小娼妇!你们从上代到下代,从主子到奴才,统统都是做妓女的料!不要脸的娼妇,你们才不得好死!” 福伯赶紧跑到院子里劝架,厨房里所有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跑出来看热闹。两个丫头打得你死我活,两人的头发都被揪得不像样,身上的衣服狼狈不堪。福伯拉不开她俩,回头朝人群喊道: “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啊!”人群七手八脚地哄上来,帮忙拉开两个杀红了眼的丫头。混乱中似乎有人去通知了主子。 袁家的内务一向是大太太主管,平常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由管家直接处理之后回大太太,再由大太太决定是否需要重新处理。这回的事牵扯到二太太和三小姐,大太太亲自出面料理。在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大太太决定一碗水端平。将两个丫头各杖刑二十,再关入暗房罚跪一天一夜。
第二天黄昏,才放她们各自回房去,撂下话来,以后她们再敢闹事就要被赶出袁府去。两人拖着一身狼狈回去了。 四 沂园内,梅子跪在之沂面前,泣不成声: “小姐,梅子是实在看不下去呀!老爷太太去得早,二太太他们见你孤身一人,好欺负,又是庶出,没地位。就连一个丫头也敢对您说三道四的,说您吃燕窝能把袁家吃穷了!您说我能咽下这口气吗?为了小姐,梅子就是赔了这条命也没什么,哪在乎这点小罚?” “再怎么说你不该闹起来,还惊动了大太太!”之沂怒道,“我的丫环就是我的脸面,人家撒泼,你也撒泼,别人会说我这个主子怎么教的!我跟二太太还有什么区别?你这是在丢我的脸!”
“小姐,那我也不能看着你被欺负啊!” “他们真要欺负我,你又顶什么用?老太爷还在,他们骑不到我头上!”
“老太爷哪能事事护着您啊?上次二姑太太回来,给大少爷、二少爷、四小姐一人带了一件貂皮大衣,独独没有您的。都做到这份儿上了,谁还看不出来他们在欺负您啊?”
之沂听着,叹了口气,对梅子道: “我懒得跟你说,你先起来吧。”又转向苏子,“你帮她上点药,再好好教教她。”苏子答应了一声,便扶着梅子回房去了。 之沂和二太太这梁子算是结上了。两个丫环的大打出手,其实就是两人冲突的表现。之沂并不想跟二太太结仇,她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但这次的事,算是正式宣战了,以后还不知二太太会怎样千方百计找她的茬。她真的很气梅子,她的不知天高地厚坏了大事。但同时又为她忠心护主的真诚所感动。回想梅子的话,简直字字珠玑,她看得那么清楚,事事为主子鸣不平,生怕主子吃亏,实在难得。 但之沂自己又怎会看不清楚?大房、二房、三房之中,数三房最弱。只剩下之沂一人,又是庶出,简直要被人忽略不计了。梅子只看到二太太冷嘲热讽咄咄逼人,之沂却还看到大太太也并不像她表现的那样面慈心善。大老爷精明能干,又胆大心细,该占的不该占的便宜,他们占得绝不比二房少。最可气的是,大太太得了便宜还卖乖,在全家人面前,做得似乎有理又得体。要说真正心善的,老太爷之外,大概只有二老爷了。他为人忠厚老实,个性不争不抢,倒是跟二太太完全相反。
之沂越想越觉得可怕。这个家好像一个明争暗斗的漩涡,而她不得不卷进去,身不由己。她好想像之沁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操心。可是她不能。在袁家,她代表她的父母,代表三房,是一房之主。她必须学会独当一面。 深秋的凉风吹开了窗户,卷起了帘子。之沂抱着双臂打了个寒颤。她又想起纳兰家的提亲,此刻,她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自己快点嫁出去。 苏子为她披了件衣服,道: “小姐,深秋了,夜里凉!” 之沂叹了口气:秋夜凉,哪比得上她的心里凉? 
  

一 初冬的一天上午,之沂坐在沂园的院子里,半躺在暖榻上,手执一卷,沐浴着温暖的阳光,闲闲地翻阅。北京的冬天虽然冷,但阳光一定比江南的灿烂。江南冬天的阴冷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而北京的冬天却好似一位正人君子,冷得光明正大,冷得坦坦荡荡,从不玩阴的。
之沂静静地看着书,阳光照得她懒洋洋的,有点晕眩。那是一本维新派的书,作者名叫易释天,因参与百日维新而被处决。他的名字很有意思:释,意为释放,解救;天,意为天下,百姓苍生。释天二字合在一起,意为解救天下苍生。多么有气魄有抱负的名字!正应了他参与维新运动的目的和理想。他虽然死了,但死得其所。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写得出这字字珠玑的文章来。他的精神借由他的文字而万古长存。 之沂要嫁的人叫纳兰释天,这样的重名也许只是巧合吧。在之沂的心中,易释天是个英雄。她尤其喜欢他的名字。她还喜欢他的勇敢,他的爱国热情。也许易释天才是唯一一个能令之沂心动的男人,如果他活在与她相同的时代的话。 阳光落在之沂的眼皮上,她闭起了眼睛,脑海中慢慢地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影子。微卷的短发,浓眉;湛蓝的瞳孔,眼窝微陷;鼻梁高挺,薄唇;脸型有棱有角,下巴微收。有着明显的西域人的特征。之沂猛然发现,那竟是纳兰释天的脸。纳兰释天?纳兰释天!怎么会是纳兰释天?之沂被自己吓了一跳。纳兰释天,就是那个三分像西域人六分像中原人的沙漠王子,之沂从没见过长得那么怪的人。但撇开“怪”字不谈,客观来说,他长得是非常英俊的,比之沂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要英俊,包括原先在之沂心中最英俊的之沂的父亲。之沂无法形容对纳兰释天的感觉。不是讨厌,也不算喜欢;有一些崇拜,但不像崇拜易释天那般;有一些信任,但不像信任祖父那般完全彻底。她总觉得嫁给他,似乎唐突得很。 半年前的沙漠之行如梦境般地袭上了心头。之沂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美丽的沙漠春景图。金黄色的大漠,碧绿色的绿洲,七色的野花…… 那是她梦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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