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店街》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盐店街- 第3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不骗人哄人,也不拿烟杆脑壳烫人!”

这人身材矮小,下巴上一颗大痦子,眼睛细小却湛然有神,穿着青布马褂,背上背着个布包袱,双手抱拳,扯着嗓子朝码头的船户唱道:“真三国,假封神,西游记就是扯谎本儿!那三国上说得清楚,曹操赠关二爷一件绨袍,关二爷穿在身上,把旧袍罩在面上,曹操问他为何如此?关二爷说:‘旧袍是我大哥玄德所赠,有了新袍,怎敢忘记大哥所赠旧袍,关二爷是何等的义气!’我们走船行橹,靠的就是是义气!清河的盐,内江的糖,威远的煤,江津的锅,迎来送往,各位船行千里,一帆风顺!不要忘了灯灭点灯,油少添油,年关到了,收钱了,收钱了哈!”

船户们多是盐铺、运商雇的管事,纷纷从自家的运船上下来,捧着银钱,送往那姓胡的手中,不一会儿,那姓胡的肩上的布袋已经装满。人们有的笑着招呼,有的低声暗骂:“臭蜈蚣!”

清河的龙王会,是运盐船的行会组织,橹船运盐,以“载”为单位,每运盐一载,龙王会就要抽收香钱一次。清河橹船多到三千只,一般船户实行挨次轮运,只有给龙王会交了香钱的船,才有优先承运的特权,每年差不多能载个八次。橹船运载量小,每载花盐九引或巴盐十二引,重十二万斤,需要五只槽船才能够装运一载。不交香钱的船户,终年难于受载一次,只有被迫把稽船过户给龙王会,或者年年向龙王会交大笔香钱。龙王会属于袍哥组织,四川的袍哥多与军方有密切联系,虽刻意盘剥,但有时也能保证些运输安全。因此,人们骂归骂,却不得不与其靠拢。

年关将至,清河的各个码头到了它们最热闹的时候。

清河,像流淌于蜀南人身体里的血管、游走在他们的生命和灵魂里。清河河道弯曲,有无数的陡峻坡坎,礁石嶙峋,险滩多达五十二处,尤以有重滩、仙滩、庙基子、晒谷坪、青龙嘴等水路为极险处。

艾蒿镇的重滩码头距盐店街的平桥码头,不过十里。平桥水平如镜,这里却是险滩横生,洪季流急坏船,枯期水浅胶舟。每当运盐船只行至险滩处时,只能停泊不前,雇民工提盐陆运,越过险处再行装载,所谓“盘滩过坳”,对人力物力造成了极大损耗。

一艘盐船被卡在一滩烂石之间,搬运工挽起裤腿,踩进冰冷的河水里,大声呼喊着号子,将盐船抬起,另有几个工人急忙从船上卸下盐包,踏着水走上岸去。河风刺骨,寒雾卷着沉重的湿气扑面袭来,在人的头发、眉毛上结成细密的水珠。

静渊站在重滩码头上,眉头微蹙,心想:“时运这种事,向来说不准,别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却像这河滩上的船,即便顶得过大浪,却总难免陷入险滩。如何才能变弱为强,脱离掣肘……。”

“东家,蜈蚣那儿的年款打点好了。河边冷,咱们回去吧。”一旁的戚大年搓了搓手,对静渊轻声道。

“这是哪家的船?”静渊问。

“像是那江津冯师爷的,”戚大年踮起脚看了看,“新开的运盐号,连名字都没起的呢。”

正说着,那冯师爷带着几个人从山头上绕了下来,见到静渊,只拱手一礼,然后匆忙赶到那艘船附近,在岸上摆好烧酒包子,待工人上来,热情地送上去,连声称谢。那些搬运工多半是穷苦的流民,到码头做工,原只为讨口饭吃,见冯师爷这样,都有些受宠若惊。倒也不急于喝酒吃包子,歇个片刻,便又争先恐后地抢上前去。过不多时,那艘船被顺利拉进平滩上,船工抛下缆绳,慢慢将船靠岸。

静渊道:“这冯师爷的老板还没有露过面?”

戚大年笑道:“没有,看他们生意做得也不大,就接些散货,估计也不是什么人物。”

静渊道:“散货?”轻轻一笑,“这种新开的运盐号,能从袍哥眼皮下接到散货,本事却是不小。”

微一沉吟:“既然他租了我们盐店街的铺子,该照应的,你也去帮着张罗一下。日子久了交上个朋友,他们的底细,我们自然也弄清楚了。”

从山坡上跑下来一个六福堂的伙计,气喘吁吁跑到静渊面前,喘口气,笑道:“东家!幔子都支得差不多了,工人们都在堂里吃饭了。”顿了顿,“还有,东家,大*奶从成都回来了。”

静渊眼中锋刃轻收,唇间忍不住掠过一丝自嘲般的笑容。

分离数日,他责备自己此时依旧会因她心乱,可他又太过留恋心底的感觉,她回到他的身边,如春雪消融般温暖。

第二卷 孽海 第三章 瞒天过海(2)

第三章 瞒天过海(2)

平桥草舍,白墙乌瓦,是熟悉不过的景色;七七站在高处,裹在晚烟中,听到田畴上有农妇唱着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那歌声悠悠传来……

“哥哥哟,哥哥是天上月,幺妹是月边的星。月亮明时星也亮,月亮暗时星也昏,星也那个昏来……哥哥你肩挑千斤担,幺妹我为你挑五百斤。哥哥你心里有为难,快与幺妹说分明呐说分明……”

七七静静听着,不觉痴了。远处,人们在河边放着孔明灯,天渐渐黑了,孔明灯升上天空,带着一个个雾圈,燃起点点昏黄,那歌声忽近忽远,渐渐消失在水波夜色之中。

“楠竹,”她不知站了多久,方回过头来,“把火柴给我。”

楠竹答应了,把火柴递给七七,一手捧着一盏孔明灯,笑道:“大*奶许的什么愿?”

七七不答,轻轻擦燃火柴,把手中一张纸条焚了,点燃灯座上的青油灯芯,火苗燃起,微笑道:“放吧。”楠竹待灯芯燃了一会儿,方小心翼翼松开手,孔明灯慢慢升起,照亮俩人的脸庞。

“你有什么愿也赶紧许吧,趁今天大家都放灯,菩萨一并管了。”七七道。

“真的?”楠竹当真了,赶紧合上手掌,低下头来,七七见她认真,忍不住抿嘴一笑。

楠竹抬头笑道:“大*奶许什么愿不告诉我,我的愿可一定要告诉大*奶。”

“哦?是什么?”

“我告诉菩萨,今年可一定要让大*奶给我们东家生个大胖娃娃,太太要抱上孙子,可不知道要怎么高兴呢。”楠竹说来,眼里全是笑意。

她的亲热讨好,七七向来在心里有所排斥,嘴里说的是好话,听起来却不怎么顺耳。七七也不回应,抬起头看着孔明灯越飞越远,心中默祷:

“菩萨保佑,孟至衡今日诚心求恳,愿我夫林静渊一切顺遂,渡过难关。”

漫天灯火,那是多少人的心愿?她目送她的心愿飞入云霄雾里,直到分不清楚究竟哪一盏才是她的灯,哪一盏灯上燃着她的心愿。

民国十七年正月初一,盐店街两边街道铺设巨幔,遮天蔽日,幔下挂满花灯,支架连接之处,用竹签缠纸制成瓜蔓长藤,金绿掩映,寓意“瓜迭绵绵。”行人提灯在幔下穿过,名曰“瞒(幔)天过海”。

清河产盐为川蜀之冠,多富商大贾,民间的庆祝活动多由盐商出资主持。灯会花费巨资,工程浩大,除因大喜或大事,乃非常年之举。规模最为宏大的一次是清末宣统元年的“皇会”。是年光绪帝驾崩,宣统即位,醇亲王摄政,清河办了一次盛大的灯会,祀光绪皇帝的灵堂设在盐商业协会馆五皇庙,遍馆皆挂彩灯,并以此为中心,分成三条线布置“瞒天过海”,几乎囊括清河的所有街道。盐店街的灯会更是规模空前,时天海井林世荣尚在世,筹措巨资,一呼百诺,从平桥一路铺设巨大布幔到盐店街,制做了十几万盏花灯。入夜张灯时,徜徉穿行于街道,流连于十里灯河之中,“瞒天过海”。白天五彩缤纷,夜里灯光耀眼,热闹异常。

此后逢春节,盐店街每年均有灯会,民国十七年这一年的灯会,是由运丰号和天海井联手预备的。七七从成都回来,才知道父亲和丈夫一夕之间,花了五十万大洋。

七七从没想过,一向简朴的父亲,会如此挥霍。她更没想到,林家早已非当年声势,向来冷静自制的丈夫,竟也会参与这种华而不实的事情。她猛然想起同兴盛吕家那场宴会,被静渊讥笑为“树上开花”。

“静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她都来不及和他倾诉别情,第一句话就流露出担忧,“我爹向来不是这样一掷千金的人,这灯会办得让人觉得好生……诡异。”

“你爹决定要做的事情,向来不会有错的。我只要跟着做,便不会有什么问题。”静渊微微笑道。

七七急道:“可是这么多钱,一下子就花没了。一个绞卤工一个月最多只挣得了两块大洋,你们这么花钱……,一定有缘故。”

静渊脸上现出一丝诧异,眸光一紧:“你出去这么一趟,倒是知道了不少事情,连绞卤工一个月挣多少钱也搞清楚了。”

七七低下头:“我也是听人说的,好歹家里也是开盐号的,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那也是。”静渊把她拉到身旁,伸出白皙瘦削的手指轻轻拂开她鬓边柔丝,柔声道,“放心,我只是帮着你爹筹了些款,盐店街哪家盐铺不想出风头?天海井没出多少钱,不要担心了。你信不信我?”

“我自然信你。”她抬起头,双目如水,那目光冰雪无邪,笃定恍如即便天上下着雨,静渊要说出着太阳,她也会深信不疑。

他情不自禁就吻了下去,分别数日,此刻终于温香满怀,他方知所谓相思近狂,直能让天地颤栗。

她用手抵着他的肩膀,轻声道:“还是白天呢……。”不待她说完,他已一脚将门踹来关上,她猝不及防,他的热气已经扑了过来。

“七七,” 他抱紧了她,“我真的什么都想不管,我只要你……”

被他的激情点燃,她嘤地一声软俯在他怀中,静渊快步走到床边,将七七放到床上,伸手解她的衣扣。七七双颊如火,如绽放的花朵般娇艳,任他沿着自己的脖子、锁骨一路吻了下去,双手情不自禁伸出,帮着他宽衣解带。已到冬天,她的衣服穿得不算少,扣子解到最后,他终于不耐烦,用力将她淡黄色的里衣哧地一声撕到一边,她轻柔地回应着他,她的轻声呢喃让他更是情烈如火,可是,一想到眼前这张美丽的脸上欢愉感动的表情,将在以后变成憎恶与悔恨,他就不由得心弦颤抖。“七七,七七……”他轻唤着她,声音中竟似带有一丝绝望。

“静渊,我要怎么样才能帮你?”她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无助、又是酸苦,心里喊着这句话,却又怕他听到她心里的声音,只能紧紧抱着他,紧紧地缠绕着他,将脸庞倚在他的颈侧,恨不能让自己在他怀中融化成一汪春水……

他抱着她睡着了,他似乎很累很累,睡着了都蹙着眉。

其实在成都时,芷兰就告诉七七,北方的盐路恢复,淮盐将重新入楚,清河的盐不日将被限制仅在西南销售,政策一出,清河绝大部分盐商将遭受重创。越是大的盐商,受的影响就越大。

“你爹和我爹又不是只做盐的生意,”芷兰道,“他们几十年的风浪都挺得过来,还怕这点事情?”

这个消息,是芷兰的丈夫透露出来的,风声实际上已经传到了清河。静渊刚刚才租下了一百多口盐灶,如此一来,产出了盐,却只能大量囤积在仓库,无法卖出去。

几番试探,他终是不忍让她担心,怎么也不肯告诉她他的难处。七七心顿时揪紧了,她悄悄抚摩着他被汗水濡湿的乌黑额发、他的眉毛、鼻子,那棱角分明的薄薄嘴唇,心中爱怜无尽。

“东家!”楠竹清脆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静渊猛然从熟睡中惊醒,睁开眼睛,七七正自凝视着他,被他吓了一跳,脸一红,连忙把手从他嘴唇上拿开。

“戚掌柜来了,说欧阳所长找你,在六福堂等着呢。”

静渊微微一皱眉,定定神,清了下嗓子,道:“好,我马上来。”鼻中只闻到七七芬芳的呼吸,怀中一片柔腻温暖,两人眼睛距离不到半尺,她红晕满脸。

静渊眼神在说:我去了?

她嫣然微笑,用唇语说:“去吧。”

他叹了口气,在她唇上用力吻了一吻,一面接过她递给他的衣服。

……

七七终究是不放心,悄悄去了香雪堂找了秉忠。

“罗伯伯,明明现在是需要钱的时候,爹和静渊还这么做,我实在不明白。”

秉忠淡淡一笑,“放心吧,姑爷既然说没事,就一定没事。”见七七一脸担忧和茫然,叹了口气,终忍不住道:“麻烦是肯定有的,但是如今我们四川军阀内斗不断,三年一小仗,五年一大仗,北方也是时不时就打起来,清河盐商向来是在乱世中寻得安稳的,这个麻烦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

“既然如此,那更该节约开支,好好挺过风浪才对呀。”

“傻孩子,”秉忠听她说得天真,笑了,“盐巴公爷的钱,哪有白花的。”

秉忠告诉七七,春节一过,新任盐运使就要上任了,既然如今的问题出在运销上,那就把力气使在管事的人上头。

笑着拍拍她肩膀:“男人们做事情,岂是你这个小姑娘能看得透的?”

七七方轻轻松了口气。

秉忠慈爱地看着她,忽然道:“七七,三妹说你去成都看了一所学校。”

七七尴尬地笑了笑,轻轻咬了咬嘴唇:“罗伯伯,不要告诉别人。”

“你还这么年轻,静渊也不能把你一直拴在林家那个大院子里。你虽嫁给了他,”秉忠叹了口气,“有时候也不要忘了在心里也给自己提个醒,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依靠谁过一辈子。七七,有些事情,你爹、还有我、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帮不了你。”

她以为他在责备她,把头低了下来。

秉忠却摸摸她的头,恍若小时候和三妹调皮做错了事,被秉忠发现,他总背着善存偷偷责骂她们,却又忍不住帮她们善后。

“七七,这件事情,你做对了。”秉忠凝视着她。

“罗伯伯……”

“你若真想去念书,罗伯伯会帮你。”

那目光如此温暖,似在给她力量。

她感激地看着秉忠,却从他爱怜的眼神中看到一丝忧虑。

……

孔明灯渐渐消失在天空中,七七往南侧看去,密密高墙下,是如练的灯火,七七沿级而下,步入那片辉煌灿烂的灯河。

第二卷 孽海 第四章 瞒天过海(3)

第四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