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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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店街- 第1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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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存跟着钦差一路回到清河,途中殷勤侍奉,使出浑身解数,哄得这京官团团转。府县以下各官皆在行辕等候,见钦差大臣居然带着嫌犯同行,惊惧不已,谭慧行吓出了一身冷汗。

钦差按例在清河巡视三日,三日后坐堂,先说了番套话,最后结论道,“此事显然是地方官晓谕不周,令乡民疑俱,才干出这种逾墙钻穴,鼠窃狗偷的行为,实属可笑,若事体扩大,必然引起骚乱,官商均不利。只宜化大为小,不必再行追究。”

谭慧行直到此时才知有“犬门而入”一语,已知自己被人摆了一道,无可奈何。

钦差奏本入京,通告征收水厘不得人心,盐工担心失业,方出此下策,现在事端已经平息,井、灶照常生产,正常税收可保无误,应不再追究。廷谕下来:水厘暂停征,晓谕商民照常生产,以裕国家而安民生。县丞谭慧行未能防止事端,立即革职。

从头至尾,善存没有让世荣多操一点心,所有的细节程序,均由他策划而定,滴水不漏。两个月后,运丰号在天海井的无偿资助下,正式开凿香雪井。

香雪井凿出盐卤的第一天,善存和秉忠已经昼夜不休数日,瘫在工棚的地上打着盹儿,世荣那天来到工地,悄然吩咐随从去熬汤做饭,待善存等醒过来,佳肴已经备上,世荣坐在外面的藤椅上,看着远方绵延的丘陵。

听见响动,世荣回头,微笑道,“你做什么生意不好,非得当盐商。在清河盐巴公爷贪利、虐待工人、穷奢极欲,名声历来不好的。”

善存在世荣身边坐下,“宜宾的山多楠竹,内江的地里出甘蔗,泸州出龙眼,什么样的水土生长什么样的人。清河的地下是一片宝藏,盐泉千年不断,因盐而兴,因盐而废,善存是清河人,盐泉是我们清河的祖先,当盐商,是最能传袭根本的大责任,善存要当一个受人尊重的掘宝人,让清河地下的宝贝泽被天下,更让我们孟家也像林老爷家一样,有万贯家财,万人尊重。这是善存的初衷。”

世荣淡淡一笑,“有时候人的初衷会被说得很复杂,就像你刚才这么长一段话。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会明白,志向也罢初衷也罢,可能几个字就说完了,也可能一个字都不用说。”

善存也笑了,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拥有着锦绣年华和丰实的人生,明白那么多干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世荣轻声道,“水厘局的事情,有杜家、吕家、王家等老字辈和我一同运筹,即便你失败我们也有对策。但我没有看错人,你并没有让我失望。孟兄弟,不知道你是否怨过我?毕竟钱是小事,身家性命是大事。”

“不怨。此事对全清河的盐号都有好处。老爷是在告诉我,要在盐场混、要混得好,不能只想着自己一个人挣钱得利,道义和人情比千金重。”

世荣目光温暖,“记得我小时候跟着父亲走盐船,他从船工手中接过两头尖的竹篙,在河中一撑,很熟练地就过了乱石横生的观音渡,风高浪急,船稳稳行在河中,河水一滴都没有溅到我们的盐包上。我惊得嘴都合不拢,可父亲却呵呵地笑说,儿子,苦当为盐,盐商做的是背着骂名,却又要普度众生的大事啊。孟兄弟,我不是一开始就经营盐号的,之前一直在宫里做厨师。盐只有一种滋味,是父亲要我从做厨师开始,尝遍世间所有的味道,可心中又要明白最珍贵的味道是什么,上至天皇老子,下至黎民百姓,最需要的,仅仅只是那最简单的一种味道,没有杂质,可以融于万物,能让万物生长。是和水,土,风,火,阳光一样,滋润一切、含有大善念的东西。”

善存听得心潮澎湃,胸中志气大增,却见世荣脸色憔悴,眉间隐有忧色。

善存担心问,“林老爷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世荣淡然一笑,摇摇头。

其实,在摧毁林家的那场大火烧起来之前,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但冰面下凶险的渊壑,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那可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人这辈子会遇到无数的人,大部分的人都是过往云烟,可总有那么一些人,遇到他后,命运从此不同。善存由衷地感激世荣,并不仅仅因为世荣施予了他恩惠,而是在他不名一文的时候,这一个他发自内心尊重的人,让他看到了自己一生的希望,这是一种独特的力量,不论身处何种困境与危机,总会鼓舞他坚持下去,即便被打倒在地,也要站起来,好好活。这种力量来自内心的深处,也来自那些真正的知交所给予的信任与承诺。

当林世荣用生命践行了他对他的承诺,善存这一生最重要的一课才真正到来,只是这个课程,存留在他的心中,成为注定要背负一辈子的秘密和枷锁,而对他自己来说,这又何尝不是用他的一生去完成另一个承诺?

那一天,那一场大火,淋漓的鲜血,被利益、欲望、仇恨、嫉妒扭曲的面容,都将永远刻在他的心里,死者已矣,是非任人评说,可是漫漫人生路,当他终于走到暮年,当熟知并深爱的世界,被命运的浪涛撕扯得支离破碎,他却陡然想起了那些钻心的往事,每一个场景都宛如预言。

善存从山上折返而回,人们三五成群站在坝子上,仓惶地感喟着骤变的世界。

……

空袭警报不再响了,天色渐晚,东方的天空在白日被黑烟笼罩,随着夜幕的到来,那熊熊的火光才凸显了出来,映红了人们含泪的眼睛。

“外公,”宝宝轻轻牵着善存的衣袖怯怯地问,“外公,妈妈和文昌不会有事吧?”

“不会有事的,”善存摸摸她的小脸, “你大舅舅和阿飞叔叔去接她了,她们不会有事的。”

“可是……”宝宝哭了出来,“为什么妈妈没有跟古伯伯一起回来?古伯伯说在紫云山上看到盐店街被烧了他说妈妈和弟弟在盐店街呜呜,呜呜我要妈妈,我要爹爹外公,我要妈妈我爹爹呢?”

小女孩跺着脚哭闹着,孟夫人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可自己也是泪水涟涟,沅荷也搂着小坤哭了起来,悲哀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嗡嗡的人声迅速转化为唏嘘与低泣。

古掌柜在紫云山躲避了一段时间后随伙计们回到了平安寨,从他口中人们得知七七依旧还在盐店街,而其实另一个不好的消息,是在空袭前丫鬟小凤打来的电话说文昌不见了。七七一定留在盐店街找儿子,她们母子是否能平安躲过这场劫难?

没有谁知道。

至聪和罗飞还没有出平安寨的时候,空袭警报就响了,直到下午他们方有机会去寻找七七。

大人们安抚着惊惶失措的宝宝,可没有谁能够安抚他们自己。平安寨很安全,地处山谷,四面是丘陵,它成功地庇护了新近移居到这里的家族,可却无法消除他们心中的恐惧。当越来越多的人涌到平安寨,所有的孟家人都清楚白沙镇的大宅估计不保,运丰号的盐井岌岌可危,而在盐店街生死不明的七七和文昌,凶多吉少。

善存直起身子,觉得自己的双腿在颤抖。

……

小小的防空洞里一个人也没有,人们在第一次轰炸后就逃往了别的地方。

浓墨般的黑暗,从小就怕黑的她却不敢停留在能看到光亮的洞口,轰鸣中她的头脑里却是一片死寂,呼吸与心跳被放大,还有她的脚步声,一步步,缓慢,凝滞。

七七慢慢解开胸前的衣服,儿子冰凉的小脸贴在她的胸脯上,那凉意让她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文昌早就饿了,小嘴在她的胸前紧紧吸吮着,这微微的疼痛是一种安抚,让她暂时忘记恐惧,忘记伤心,即便她的身体还依旧在颤抖着。

别怕,别怕,七七对自己轻声说,不要怕。她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会结束的,一切都会结束。

外面是轰隆的声响,当她逃进来的时候就知道盐店街已是一片火海,她紧紧抱着孩子,坐在漆黑的洞穴深处。这个弱小的生命正依靠着她,她也正依靠着他。

文昌喝饱了,在黑暗中轻轻哼了一声。

太好笑了,七七想,她曾经那么害怕黑暗,如今却向最幽深的黑暗寻求庇护。

大地在晃动,碎石滚落,发出沙沙的声响,就似此刻正行进在狂风之中,不断有小石头打在她的脸上。她还听到一种用言语无法形容的声音,像魔鬼的手指在岩壁上敲打和滑行,这种声音,这种让人恐惧的触感,像一张细密的网,充满着细细的破碎的空洞,要将她包起来。

七七蹲在地上,用手肘挡住耳朵。不要,她不要听见那些声音。

泪水滴下,文昌的小手指触在她的脸侧,似要安慰她,她对儿子说:妈妈没哭,好孩子,妈妈没有哭。

可她一边说却一边痛哭出来,哭声在洞穴里回响,真像一种嘲笑,嘲笑她竟然在此刻还会想起他。

他曾经是她生命中一道灿烂的烟火,是她在年少的时候被动或主动爱上的一个男人,因为他,她从生涩到成熟,饱足了情欲爱恋,也饱足了苦难和磨折。原以为这就是她的一辈子,可这烟火终于直达云霄之上,灰飞烟灭,她和他以及关于他们之间的一切,总会消失在岁月之中,而在此之前,她只想好好活着。

生活确实会变得很糟,越来越糟,她觉得这句话其实很有道理。

尤其是在此刻。

像在一条没有边缘、无止境的黑暗的隧道之中,看不到光亮。每一次通过这样的隧道,她都对自己说,最后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可好像永远都没有最后一次。

但她知道,她会穿过去,一定会。黑暗,恐惧,死亡,也不过如此。当她穿过去的时候,一切的爱恨都会被湮灭。即便成了碎片,也可以重新塑起形状,即便会是另一个样子。但是,她会看到她的光。

七七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其实她一直留着它,曾经她以为那上面有着她未来一切美好的幻想。

她擦了擦眼泪,把那枚五彩戒投进了这片无底的黑暗。

从今往后,她的未来不再与他有关。

在潮湿、沉闷与黑暗的空气里,她低下头,儿子暖暖的呼吸正喷在她的脸上,她轻轻在小脸蛋上印下了一个吻。

轰炸停过一次,她本打算出去,出于本能,怕出去后半途中再次遇到轰炸将无处可躲,静下心等了等,有时候跟随着本能还是对的,果然在大约半个多时辰后轰鸣声再次响起,那时她差一点就要走到洞口。

借着洞口的光,她看到石壁上爬满了五颜六色的蠕虫,密密麻麻,扭动着身子,钻得壁上的灰石沙沙落下,刚才听到的诡异的声音原来正是来自于此。一刹那她甚至觉得这情景的恐怖大过于外面摧毁一切的状况,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的裤腿上也爬了好几只,有几只甚至从头顶落到她的肩上,昂起了身子。

 

第三章 野火春风(3)

她尖叫一声,踉踉跄跄跑到洞穴深处,不敢碰触防空洞的石壁,蹲在地上,她不知道身上是不是还有好多那样可怕的生物,只好把兒子使劲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圈住他,防止他被那小小的、可怕的软体动物袭击。

不怕,我不怕,她神经质地呓语着,寒毛直竖,身上渐渐出现一种难言的麻痒和痛楚。

天色渐暗,盐店街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平安寨通往盐店街的公路有一小段被炸毁了,至聪和罗飞的车只能绕道而行,他们庆幸平桥并没有被炸断,可当看到盐店街的废墟,两个男人不由自主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至聪惊喜万分地叫了一声,罗飞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临近暮色的天光中,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正从半山腰的防空洞一步步走下来。

空袭结束后,七七一直坐在洞口的石坎上,不知道该等待谁,不清楚家人是否安好无恙,她就这么一直坐在外面等着,眼睛直视着平桥的方向。

直到她看见至聪和罗飞,才觉得自己有力量站起来,于是她站了来,朝他们走去。

问的第一句话是:“宝宝没事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七七说:“帮我找点药,我被虫子咬了。”

她肩头的衣服上是一截截残碎的蠕虫尸体,狰狞可怖,脖子上有好几道骇人的红斑,罗飞伸手把虫子掸掉,七七说:“阿飞,我有点累。”

“快上车。”他颤声道。

至聪接过文昌,七七上了车,把头靠在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谁都不知道她在盐店街发生过什么,空袭之前知道的最后关于她的消息,是小凤的一个电话,说文昌不见了。


现在一切都不重要,至少她们母子俩还活着。

他们都以为她是睡过去了,其实不然。

七七高烧不止,脖子上的红斑变大了,指甲剥离,露出血肉,她的手指肿得变成了紫色。

大部分的医疗人员都集中在紫云山,听从政府专门人员的指挥,被分派到轰炸最严重、伤员最多的地方。平安寨也有医疗点,人们很庆幸,这个山中的寨子,如大家所愿没有遭受敌机的洗劫。

罗飞找来医生,那医生看了看七七的脖子,只说可能是被虫子咬了以后中了毒,但究竟用什么药来解毒,他很慎重,只说青霉素不一定管用,不敢乱用药,便用针捅破了她红肿的手指,慢慢放毒血。


“干什么?她会疼啊”当针刺向七七的手指时,罗飞霍地转头。

医生拿着针踟蹰:“不把血放出来,她的手可能会废掉。”

罗飞眼中露出绝望的痛楚,他弯下身,颤声道:“七七,忍一忍,以后我不会让你再受苦。”

至聪等人都在,善存也在,所有人都很尴尬。

七七名义上依旧是林家的媳妇,罗飞此刻的表现孟家人固然能理解,但外人看来毕竟不好。善存给至聪一个眼色,至聪上前去,将罗飞的手从七七身上轻轻拉开,柔声道:“给七七治伤要紧,你看能不能再去找一个中医大夫来?”


罗飞站了起来,“好,我马上就回来,我去找大夫。”

出门前善存叫住他,轻声说:“阿飞,我知道你对七七的心意,我没什么意见,现在只看她的决定。”

罗飞心中一震,快步离去。

秀贞用米糊喂了文昌,哄着他睡觉,文昌白日里受到了惊吓,吃饱后疲乏睡去。宝宝流着泪陪在母亲身边,秀贞说:“宝宝,你跟着大舅妈来,你弟弟醒了要哭你好哄他。”


宝宝只得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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