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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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店街- 第1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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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里拿着上午被他撕碎的那个习字本,去搬了根凳子放在她的身边,坐了上去,把本子放在桌上。

“你……,”宝宝轻声道。

“你写你的功课吧,我给你把这个本子粘起来。”文斓轻声道,把小小的身体凑到桌前,伸手把装浆糊的小瓷瓶拿了过去。

“小dd……,”宝宝哽咽难言,小嘴一扁一扁的几度开合,大眼睛里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下来。

文斓并没有抬起头看她,拉开抽屉,翻出一叠纸,找出几张来,用裁纸刀一页页裁成小条,比了比,糊上浆糊,贴在习字本每一页的裂痕上。

“小姐姐,以后你可以不要惹我不高兴,哼,谁都不能惹我。”文斓一边糊着本子,一边低声念叨了一句。

宝宝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不知心里是难过还是高兴,使劲擦了擦眼睛,吸吸鼻子,坐直了身子,开始做她的功课。

过了一会儿,文斓还是悄悄侧过脸看了她一眼,橙色的灯光,映着宝宝雪白娇嫩的小脸蛋,她的眼睛依旧是水汪汪的,像两泓清泉,可小嘴周边有一圈红印,估计是适才趴在桌子上弄的,颇像他前些日子看到的一只小哈巴狗,文斓眼中露出一丝笑来,幽微的笑,是一簇小小的火苗,暖暖地,直暖到了他心中,他小心翼翼地用手平展着粘好的纸页,鼓起嘴,将它们轻轻吹干。

……

由于盐务局分配给诸盐商的炭花灶设备较为简陋,无法保证大量井盐的烧制,杨霈林凤兴制盐的平锅制盐法比较新式,盐务局长郭剑霜考虑,为从清河盐业长远发展的前途计较,拟从凤兴制盐着手,大批量制作平锅,只是因成本较高,四川境内的钢铁厂都不敢轻易接这个单子。

按如今清河的钢铁厂的实力,静渊的天海井虽不像运丰号有美国技师,但因有以卓策明、傅春生等老牌技师在,这两年势力大增,并不亚于运丰号。但郭剑霜念及第一,天海井虽有铁厂,但因亦接下了盐务局下达的大量锅炉、钢丝绳的改制任务,匀不出精力再来制作平锅。第二,杨霈林的凤兴制盐与运丰号合作多年,极有默契,权衡许久,亲自到运丰号总号,相求善存,表达了自己希望孟家结下这个工程的意愿。

善存是清河盐商中的大户耆老,听郭剑霜把诸多盐务局的难处讲完,极是理解,连说能为盐务局解难,是清河商人的责任,更是运丰号的责任。这个工程虽然不好做,花费高,按理说接手的人是挣不到钱的,但前两年因西场罢市一事,自己略有牵连,被取消西南盐业总商业协会会长一职,如今正该借机将功补过,好好的回报乡梓,因而还得多谢郭局长给了孟某人这一个机会。

郭剑霜虽为人正直清廉,但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精明人,善存的意思,他何尝又不明白?

其实善存从商业协会会长之职中退下之后,那个位子就一直虚着,如今在盐业一行,并无人能盖得住善存的威望。郭剑霜略一寻思,微微一笑,很诚恳地对善存说:“孟老对清河和政府的赤心拳拳,我们也自会好好回报的。一年一度的商业协会会长选举,我郭某今日向孟老保证,一定全力推举孟老重回会长之座。”

善存诚惶诚恐,忙拱手道:“孟某诚心愿为乡里乡亲做些贡献,绝不敢妄自图谋高位,郭局长美意,孟某人心领了。”

郭剑霜连说哪里哪里,坚决表示要支持善存重当会长,善存愈是坚辞,两日互相推搪一番,郭剑霜表情似极是无奈地道:“且待选举那日来了再说,民心所向,若众人都一力呼吁孟老来领导清河商界精英,我看孟老也就不必再违逆大家的心愿了吧?”

善存谦虚不已,连说:“不敢,不敢。”

郭剑霜从运丰号出来,约了杨霈林到西秦茶社喝茶,杨霈林见其面色复杂,似笑非笑,因问:“郭兄是从哪里来,怎的模样这般奇怪。”

郭剑霜呵呵一笑,道:“唉,我来这清河这两年,虽早知清河人爱看戏,也爱做戏,一开始不习惯啊,如今连自己也跟着演了,还演的挺好玩。”

便将适才和善存的那番话对话跟杨霈林说了,杨霈林淡淡一笑,不予评说。

郭剑霜道:“你说这孟老板,这么大把岁数早该安享晚年了,却还是费尽心机一心钻营、图些虚名薄利。说实话,这商业协会会长对他来讲,也不会再带来多少钱,顶多平日里多跟政界要人接触一番,临了可能给他颁发个什么锦旗奖章之类,撑死了,去南京见一见总统,坐一张几十人大桌子吃个饭,等着总统敬酒的时候对他说一句说完就忘的客套话。唉,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这么折腾。”

杨霈林夹了一个他最爱吃的翡翠煎饺,放在身前的小醋碟中蘸了蘸,淡然道:“你不是商人,你不明白的。”

郭剑霜道:“你明白?那你说是为什么?”

杨霈林咬了一口煎饺,忽然皱皱眉,叫来小厮:“今天的这个醋难道不是太源井的晒醋吗?我尝着味道很有些怪呢。”

那小厮挠挠头,道:“您等一等,我去问问厨房。”不一会儿回来,端着一碟新醋,对杨霈林又是讶异又是歉然道:“先生您的舌头可真灵,这虽不是清河太源井的晒醋,但也是好醋,是五通桥那边的德鸣醋,因我们老板在五通桥开了家分社,因而和那边的酱园醋坊有了些往来。真是抱歉则个。这是太源井的醋,您慢用。”

杨霈林笑道:“原是无妨,只是这种菠菜馅儿的煎饺特别挑醋,我只尝着太源井的合口,你们若没有,我以后自己带来就是。”

那小厮笑眯眯地道:“不用不用,先生您是我们茶社的贵客,以后我们会越发周全招待才是。”

说着唱个喏退下,走了几步,悄悄苦笑着哼了一声:“什么煎饺特别挑醋,明明是你自己吃得刁钻。”

郭剑霜一直盯着杨霈林,待他吃完那个煎饺,往桌上轻轻一捶:“喂,我平生最恨说话说半截的人”

杨霈林一笑,面容却渐渐回归严肃的神情,似想起什么往事般,道:“以前我父亲跟我讲过,古时候有个商人穿着士大夫的衣裳到了儒生常聚的茶楼喝茶,被人识破后撵了出去,士大夫呵斥他:你一个商人,竟敢穿我们儒生的衣服,来我们儒生的地界我们国家向来重工轻商,别看商人们腰缠万贯,生活奢华,其实是抬不起头的。自来儒比商高,在中国做一个商人,难免有些自卑啊。”

“自卑?我怎么没看出你自卑啊?”郭剑霜不屑道。

杨霈林淡然道:“什么无商不奸也好,锱铢必较也好,其实做哪一行谁都要付出心力和血汗,而我们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国家,不光要应付商场敌人、市井百姓,还要应付贪官污吏,最可恨的是,每到政局变动,所谓商人的原罪,就动不动就拿出来成了一个靶子,你看看,多少大商人成了政界中人的炮灰,前两年因行贿被抓起来的黄明裕,不就是这样?我也许不自卑,但心里也和许多商人一样,总没有什么安全感。在中国挣得金山银山又如何,到了必要的时候,也还是为你们这些当官的做嫁衣裳。”

郭剑霜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咳了声:“你可别动不动说什么‘你们这些当官的’,也不是所有当官的都是一个样子。”

“自然,”杨霈林笑道,一双深沉的眼睛潇然凝注在郭剑霜脸色:“其实你也和我一样,在你所处的官场,你有过安全感吗?”

郭剑霜一噎,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没有,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所以,”杨霈林笑道,“不管是商场也罢,官场也罢,因为内心中的这一分不安全,便会生出无数的心魔,支使自己去做些千奇百样的事情。而你,郭兄,你就别怪孟老板年事已高还在钻营,他不是为的别的,他只是为的是一些不会被外力所夺的东西。”

“是什么?”郭剑霜奇道。

杨霈林又夹了一个煎饺,沉声道:“荣誉,商人的荣誉。即便死了,钱财散尽了,这个荣誉是不会被人抢走的。孟老板只是想当他心目中最好、最厉害、最受人尊重的一个商人,如此而已。”

郭剑霜沉吟半晌,忽然道:“可是……那又如何呢?”

杨霈林微微一怔,忽而微微苦笑,道:“是啊,那又如何呢?”顿了一顿,旋即又恢复了淡然:“不论如何,好歹他到了这个位置,总还是不少别人没有的好处,不过,孟老板如今可是不缺钱也不缺名利的人。”

风涛烟雨,晓夕百变。

七七如今虽几乎都呆在晗园,但盐店街的盐号以及韭菜嘴的绣坊生意,却是每日都细心过问的。她也从古掌柜口中得知父亲接了笔难做的大生意,父亲人虽依旧矍铄,但身体早就不比当年,又没有秉忠在旁相助扶持,兼且又在开凿盐井的关键时期,因而颇为善存担心,但更让她挂心的,还有另一件事:

燃料,盐灶的燃料,只够用到这一年的十月。

其实她并不愁没有煤炭用,她知道父亲和丈夫再怎么也会帮她。

可她心中另存了一番心思——如何在燃料紧缺的时候屯出一部分来,既可以让财富增值,又能够弥补万一打起仗来盐灶将会造成的损失。

她想到了一个办法,也接连想到了一个人。

如今,只有运商能帮她,丈夫虽然也兼做运商生意,但他的运盐号几乎不走外省,只做中转,且并不涉足公路上的运输,再者,他还有一部分运盐的生意交予了欧阳家,自己私自冒险屯煤,静渊支持不支持暂且放在一边,只若让欧阳家抓到了把柄,报复自己,那风险可就大了。

这件事要做的隐秘、周全,万无一失,即便有风险,也要转嫁到他人身上。

在清河的运商里,唯有罗飞,会不计后果与条件去帮她。这一点七七是清楚的。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她的心才会隐隐作痛,才会犹豫不决,才会突然间萌生强烈的恐惧。

她的膝上摊着未缝完的一件孩子的衣服,怔怔地发着呆,自语道:

“静渊说的对,我变了。我怎么变成了这样?我怎么会想到去利用阿飞?难道入了盐场,我也变得唯利是图不讲情义了吗?孟至衡啊孟至衡,你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能这样做,七七对自己说,思前想后,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至诚打来电话,说七七那日要的童子军的唱片到了,可是要送去晗园?七七因想着顺便去绣坊取文斓的衣料,便对至诚说自己亲自去拿。

出门前,文斓跟在她身后恋恋不舍的样子,因着这两日他与宝宝相处还算平静,七七对他便更是亲厚,因而笑着问:“你可是想跟着我出去逛逛?想去哪里?”

若是往常,文斓定会说:“大妈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可是这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文斓突然冒出一句:“我想去湖心公园玩。”

他说的时候神色很是复杂,又是期待,又带着些让人看不懂的忧郁……甚至说,是恐惧。

正文 第五十五章 飞起平沙(4)

七七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阴沉沉,虽不似要落雨,但委实不算好天气,便有些犹豫,文斓却拉拉她的衣襟:“大妈,我想划船”用小肩膀在她身子上蹭来蹭去。

小桐悄笑道:“小少爷,你这是在撒娇吗?”

七七怕这样的天气去划船让这孩子吹风着凉,回来免不了静渊又有一顿说,便柔声道:“文斓,要不我们改天吧?你若想划船就在晗园这个湖里划也是一样的,家里还有条小船,我陪着你划,好不好?”

“不我要去湖心公园划船湖心公园还有小猴子”文斓索性抱着七七的腿,做出撒娇使赖的样子来,“大妈你带我去嘛带我去嘛”说着仰起头来,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七七。

他从未主动向自己提过什么要求,如今又见他这么可爱的样子,她怎么好拒绝?推搪不过,七七便道:“那这样文斓你看行不行?你先跟着大妈一起去拿点东西,假若天下雨了,我们就改天去好不好?”

文斓使劲点头,手还抱着七七的腿。

七七的脸红了一红,微笑着伸出手指在文斓白白的额头上点了点,抓住他的小手把他牵好:“走吧,小猴子。”嘱咐小桐带两副雨具,以防下雨。

快行至大铁门,黄嬢颤颤巍巍从屋子里追了出来,七七回头笑道:“我并没落下什么东西,你老人家这么急匆匆作甚?”

黄嬢笑道:“大*奶,我在晗园待了这么些日子,还一次没有出去玩过,这湖心公园虽然近,也还是个好去处,您要不也携了我一块儿可好?我还可以帮你看着小少爷,这小桐丫头年纪轻,怕她一玩起来分心,倒照顾不周呢。”

七七一想也是,又见黄嬢眼神中似有警惕提醒之意,当下微微一笑道:“说不定一下雨就不去了呢,不过您老出去走走也还好,就当舒活下筋骨。”低头看了看文斓,又道:“放心,我会把这小猴儿看好的。”

车行在路上,文斓靠在七七身上,眼睛愣愣地看着车窗之外,七七轻轻摇摇他,找些话来说:“文斓,你喜欢去湖心公园?以前常去吗?大妈可是一次都没有去过呢。”

文斓没有转头,轻声道:“以前爹爹常带着我和妈妈一起去的,湖心公园里有卖炒的麻辣小虾米,我很喜欢吃,妈妈嫌脏不吃,可爹爹总会买两包,和我一人一包。”

七七微笑的嘴角僵了僵,文斓说着,脸上的神情甚是忧伤。不管是无心还是有意,总归这个孩子心里不自在,跟父亲在一起难免离开他**,而跟母亲在一起,又见不着父亲。七七本打算估着时间去把静渊叫着一起,可文斓这么一说,她去叫上静渊,他们三个一起,又算个什么样子?

七七不好再接话,见文斓袖口的扣子没扣上,便低下头给他扣扣子。

文斓这才转过头来,问她:“大妈,你一会儿要去拿什么东西?耽搁的时间可长吗?”

七七实际上是去给他拿唱片,本打算给这孩子一个惊喜,因而抿嘴一笑:“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那唱片用牛皮纸密密扎扎包着,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因包得平整实在,看着便如一本大书,牛皮纸的清香阵阵传来,倒让人不忍心撕开。文斓在车里等着,把下巴搁在车窗上,见七七和小桐笑盈盈从百货公司出来,他眼睛一亮。

七七向他招招手,文斓打开车门一溜儿地跑上前,黄嬢生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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