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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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爱-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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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太太点点头应和:“去吧。”
她转身安排落座,老爷子坐进了主位,取过茶杯漱了漱口,便罢手坐着同一旁大姑丈聊了几句,斯太太也不敢吩咐开席。
佣人很快就回来,看了老爷子一眼,迟疑了一下不敢开口。
老爷子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脸色不悦地道:“你去告诉他,他要不来我亲自去请!”
斯爽忙站起来:“爸,我去?”
谷叔一直立在老爷子身后,这时出声道:“我去吧。”
眼见谷叔出去了,斯太太继续招呼客人:“入席吧,定文,你扶一下大姑母坐我旁边。”
众人按照着辈份坐下了。
老爷子坐首桌的主位,斯定文坐左侧第一位,葭妍坐在他身旁,斯定中坐了右侧第一位,斯太太坐在他的身旁第二位,第二桌的首位是大姑母的丈夫,分派下去是几位亲近的夫妇和几位小辈,一桌八位顺顺利利坐满了,我和葭妍的一排,只是坐了末座,对面是斯家的四姑母夫妇和斯太太的妹妹,我身侧的最后一张椅子,空了一个位置。
斯定中忽然站起来说:“妈妈,我想坐到葭豫旁边。”
斯太太望了他一眼,面上带笑:“小祖宗,你是大寿星,妈妈给你留了个好位置,快别动了,坐你爸爸旁边。”
斯定中只好又坐下了。
这时佣人躬身问斯太太:“太太,开胃小菜已经出了厨房了,可要先上?”
斯太太正要答话,老爷子回过头,不轻不重地答了一句:“不急。”
一群主客互相望了一眼,目光中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谷叔很快回来了,老爷子看着他踏进门来,脸上分明有笑意,眉头不自觉也跟着松了。
很快斯成也进来了,穿了件暗蓝细格子衬衣,神色有些颓靡,眼窝下有淡淡的阴影。
他看了一眼满屋的亲戚,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先客气地招呼了一声座中辈份最大的一位:“大姑母。”
那妇人脸上笑容都没有一个,只冷淡地应了一声。
看来他太久没在家庭场合露过脸,斯太太娘家的几位姨娘好奇地望着他。
斯成站在屋中,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老爷子发话了:“坐下吧。”
斯成扫视了一眼满座宾客的位置,径自走到了我身旁,佣人立刻上前要替他拉开椅子。
老爷子忽然说:“定文,你们挪一下,让你大哥坐前面来。”
斯太太脸色微微就变了。
斯定文稍有不满:“爸,坐都坐下了,就这样吧。”
不待老爷子再开口,斯成在我身旁默不作声地坐了下去。
斯太太暗自吞气忍了许久,才挤出笑容转头对着大家说话:“人都齐了,和和满满,开饭吧。”
衣着雪白齐整的一排佣人穿梭在餐厅和厨房,端上一道一道道的精美菜肴端。
桌上碗筷清脆碰击声,酒水倾倒入杯中的清冽水声,夹杂着客人们言笑晏晏的交谈声。
斯太太眉眼也渐渐松了下来,不住地笑着招呼客人吃菜,桌面上终于是一副和乐美满的景象。
我看到身边的人,他修长的手腕搁在雪白的餐巾上。
斯成始终神色淡淡的,除了眼疾手快地帮我扶住我差点被我一手撞飞的杯子,其余时候他的动作微缓凝固,几乎变成了一道幽灵一般的影子。
他也就喝了佣人舀给他的那碗汤,其余时候几乎筷子都不碰,酒倒是喝了大半杯。
宴席到一半,坐在对面的姑爷忽然道:“大少,不合胃口?”
声音不高不低,却引得周围的亲戚都将目光转了过来。
斯成略微抬了抬头,不动声色地答:“没有,您慢吃。”
姑爷却突然起了攀谈的兴致:“最近我们部门有个收购合同纠纷,总秘书去了好几次法务部,都没见到大少的面,看来大少应该挺忙?”
斯成略微斟酌了一下,随即客客气气地答:“姑爷要办事,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亲自接待。”
姑爷神色本还有些小心谨慎,估摸想着明里暗里先打探一下口风,没想到眼见的这位态度这么周到客气,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哈哈一笑:“感谢感谢,有大少这句话我们就好办了。”
我最近也听到爸爸和姐姐说,斯成最近在银山总部做一个案子,上下都好奇这位太子爷是不是要回归家族企业。
四周的客人依然笑着,开始纷纷竖长了耳朵听。
老爷子却看了看他面前干净得几乎崭新的餐具,侧过头对谷叔说:“去看看大少是不是胃口不好,吃不惯吩咐厨房另外给他做点。”
斯太太搁下筷子,嘴上终于没忍住:“老爷子,这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顾什么脸面了,你又何必偏心成这样,真叫家里人笑话。”
老爷子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道:“我又哪儿偏心了?”
斯太太早忍了许久,此刻正好借题发挥:“一家人位子都明明坐得好好的了,却全部等他大少爷大驾光临,且不说让这么多长辈等着像不像话了,你还叫定文挪位让座,这还像样不像样!”
老爷子自然容不得她这般胡搅蛮缠,筷子不轻不重地搁在了桌面上,语气却带了威严:“论辈份,斯成是我斯家长子,是他们三个弟妹的大哥,坐首座有什么错了?”
斯太太忽然尖利地叫了一声:“没名没分,算什么长子!”
这句话真正势如千斤,如一把尖刀,又如一把锤子,重重地插|进桌面,席间瞬间一片寂静。
我看到斯成的手微微一颤,却立刻定住了。
众人一片沉默。
其实不过短短几十秒,却令人感觉无比漫长。
大姑母终于出言相劝:“佩珍,家和万事兴。”
老爷子阴沉着脸不说话。
斯太太却憋了满肚子的委屈:“四姐,这么多年您也看在眼里,我为这个家忍了多少气,老爷子倒是怎么对我,又是怎么对这几个孩子,人说子子女女一碗水端平,我也不奢求了,我只求他们三兄妹莫被赶出了家门去,却不知大少跟他母亲一般,你眼巴巴送给人家荣华富贵,怎知人家还不稀罕呢!”
老爷子一拍桌子,这下是真的发了火:“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斯太太收了声,取过手帕,抹了两下眼泪。
斯定中侧过身安慰她:“妈妈……我过生日呢……”
领桌的太太们互相交换了暧昧的眼神,我侧脸看了一下,另桌的小辈有几位淘气一点的表亲在挤眉弄眼。
大家族真是吃一顿饭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斯成一直沉默地坐在我的身旁,面容依然是凝固般的沉静,整个人坐得笔直,简直纹丝不动,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只是眉头微蹙,眼底的幽深,越发浓得如墨。
接下来终于安生了,一顿饭吃完,佣人将碗碟撤去,端出精致的茶点果盘。
男人去隔壁小厅吸烟喝茶。
剩下的两桌姑太太姨太太凑到了一块儿,吃茶闲聊。
宴席甫一结束,斯成立刻起身离席,只跟老爷子打了声招呼。
守在厅前的佣人替他扶住在夏天的风中微微摇晃的一扇门,他瘦削背影微微一晃,随即消失在了门外。
我找了个借口,悄悄跟着溜了出去。
转出餐厅奔下台阶,远远看到中庭的花园角落,一株蔷薇花架下的那个颀长背影,斯成正背对着一楼的客厅,从口袋中掏出烟盒。
我脚下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斯成回头看到我,又将烟盒塞回了裤兜:“小豫儿,你出来干嘛?”
我仰头看他:“你还好吧?”
斯成笑笑,还笑得出来,只是眼底有点疲倦。
忽然他问:“你吃饱了没有?”
我点点头。
他说:“那陪我出去一会儿?”

☆、第10章 十

车子朝山下驶。
我坐在副驾驶座,斯成也不说话,车厢内静静的。
参照他以往在斯家闹起的诸多事端,他无论如何看起来也不算这么好脾气的人,今晚居然忍着没有发作。
我看了一眼他专心驾车的侧脸:“你今晚怎么这么安静?”
斯成有点走神,侧过头看了我一眼,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我问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定中不是过生日么,老四是个实心眼孩子,算了。”
车子经过灯火通明的城市,经过了绿树成荫大学路,穿进了一大片的街区,最后在一座黑漆漆的院子里停了下来。
我从车上下来,看到这是一处颇大的庭院,院子中有一座假山,夜色中还听得到流水潺潺,还有几个亭子,正对面有一幢砖红的小楼,上面灯光映照着几个字:香兰剧院。
我在本市生活快廿十年,从来不知有这样地方。
斯成下车,替我拉开了车门,声音轻松了几分,不像刚刚那么紧绷着:“走吧。”
我们走到剧院门前,门前一个穿着一件灰色短袖褂子的老先生正在下一盘孤棋,见到斯成走过来,神色有点讶异,很快地站起:“斯先生有一阵子没来了。”
斯成点点头:“今晚排演吗?”
老先生答:“桂兰姐在呢,今晚排《长生殿》。”
斯成说:“我进去瞧瞧。”
老先生侧身作了个揖:“您请。”
斯成领着我往里边走。
穿过灯火昏暗的穿堂,沉甸甸的木门一被推开,我就听到里边曲笛圆润绵长的音调,音色如华丽的丝线一般涌出,在空气中轻轻地颤。
我跟着斯成,放轻脚步,沿着台阶往下走。
我们在观众席右侧的角落坐下,木头的椅子有些掉漆,有些年份久远了。
我望了一眼台上,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来看昆曲?”
斯成答得却很平常:“我偶尔来看一下。”
我说:“小时候外婆带我看戏,在镇上的关帝庙,看到我睡着了,醒来还在演。”
斯成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一下:“你外婆家真是和乐。”
他竟然是真的爱听昆曲,我心中暗暗诧异,这般放荡的人。
我悄声问:“为什么人家不管我们?”
斯成说:“几年前,有位南昆名家从江苏过来,我牵了个线,在本地剧场演出了几场,那时结识了剧团的负责人。”
我了然:“原来是这样。”
我们一边说我一边看着戏台,一帘水色的帷幕,四周雕花栏杆,演员都已带妆,灯光打在舞台上,深深浅浅,浓浓淡淡,一场浮生若梦。
台上正唱到高力士引杨玉环见帝王,我不再和他说话,抬头仔细地看。
我们默默地坐在黑暗中。
斯成在我旁边,忽然轻轻地说:“我母亲以前在苏州,是在昆剧团上班。”
我心底微微一跳,原来是这样……终于有些线索连了起来。
斯成慢慢地说:“斯太太没有说错,我是无名无分,因为我母亲认识老爷子时,他已经和斯太太有婚约在身。”
台上正演到第二出《定情》,生扮唐明皇上,在宫殿上见新册封的贵妃杨氏,两人在台阶前追游赏月,只见这明皇得如此美人,满心的欢喜之情,唱得缠绵婉转、柔漫悠远:“下金堂,笼灯就月细端相,庭花不及娇模样。轻偎低傍,这鬓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状……”
这厢明皇爱得如胶似漆,怎得知他日看着她马嵬坡惊魂破灭。
我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幽幽的:“天下男女都是如此。他承诺回去解除婚约回来娶她,而她等到死,他也没有回来。”
我们沉默,望着台上的水袖盈盈,粉面花旦。
我心里有些微微的酸,压低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成哥哥。”
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仿佛知道我,并不看我,嘴角泛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没事。都过去了。”
“你……”
“小豫儿,嘘,我们听会儿戏好不好,这里有一段,你听听净角的唱腔。”
安禄山已经登场,箭衣毡帽,一个转场:“自家安禄山,营州柳城人也。俺母亲阿史德,求子轧荦山中,归家生俺,因名禄山。那时光满帐房,鸟兽尽都鸣窜。后随母改嫁安延偃,遂冒姓安氏。在节度使张守珪帐下投军。他道我生有异相,养为义子。授我讨击使之职,去征讨奚契丹……”
我坐在他的身侧,看到他的右手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指修长洁白如玉,食指微微地弯曲起来,在扶手上随着节拍轻轻地敲,一下又一下。
仿佛敲在我的心上。
扑通,扑通。
空荡荡的舞台上,几千年的浩荡沧桑,数代人的悲欢离合,一个转场,一个夜奔,戏中已经数十载已白驹过隙而去。
台下看戏的我们,依旧年岁漫长。
一折戏看完。
一个年轻的男生从场边跑过来,身上还穿着淡青色戏服,立在我们面前,神色颇为尊敬:“斯先生,难得见您,怎地今日有空过来?”
斯成对他点了点头:“嗯。”
那男生又说:“桂兰姐后台净面去了,您今晚可有想听的折子?”
斯成说:“你们忙,不用麻烦,我一会儿便走。”
那男生客气地道:“那您坐,有什么吩咐叫我。”
舞台恢复了安静,斯成熟门熟路,带我往后面走,原来后院别有洞天,是一方雅致的露天院落。
我们坐在廊下的椅子上。
斯成说:“我怕你觉得枯燥。”
我摇头:“不会。”
斯成笑了笑:“你还太小。”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目光坦荡:“时间很快的。”
斯成手指了指对面:“小豫儿,你看,这堵墙,已经有百年的历史。”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爬满藤蔓的红砖,在夜风中爬山虎的叶子翻滚而过,有粼粼的亮光。
斯成说:“银山集团去年已经买下了这片地,连同后面的一个木材厂,打算改建成一个商用休闲中心,预计年底动工,最近我在经办合同。”
我轻轻啊了一声:“那这个剧院怎么办?”
斯成寻常口气:“他们不过是借住一个本地粤剧团的场地,在本埠,这里早已是亏本多年的经营。”
我问:“他们知道吗?”
斯成摇摇头。
“政府近年来不是号称要大力扶持艺术文化发展?”
“这一带是旧城区,偏偏地段极好,建起来的官邸酒店高层,和南裙房屋顶花园酒吧,深夜可俯瞰一整个春漾里大道璀璨车河,如此胜景,不是银山做,也会是别人。”
这般公事公办的口吻,真不知他的心到底埋藏在哪里。
我忍不住道:“那你呢,以后去哪儿看戏?”
斯成望着院子,声音终于有丝迷惘:“我也不知道。”
我问:“重建这里,是你来做?”
斯成说:“政府招标时,初期申报方案是斯定文定的。”
我追问:“你为什么不做?”
斯成自嘲地笑了一下:“哪轮得到我。”
我不服气地道:“为什么,六军不发何等无奈,若是拼到生死关头,你为何不自取了去?”
斯成这次被我逗乐:“小姑娘不要整天喊打喊杀。”
我认真地说:“你做跟斯定文谁做,于银山集团来说可能无分别,但对于他们,就有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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