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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她离开后，便越加回望。印象最深的街头是在黑夜里的南京，他在火车站附近的地下通道里迷路，独自在雨中走了两个多小时，还是没能找到原来住的宾馆。最终由陌生的女孩子撑着伞才算找回去，他来不及道谢，女孩子已在风雨中走远，这一生怕是再也难以说上一句简单的谢谢你。印象里最深的跑步是在西安的冬天，下过大雪的午后，他跑着跑着就感觉到窒息了。那种冷让人头痛欲裂。还有在西宁的一个清晨，一个人鬼魅般跑过老城区的那些石板路。记忆里除了冷风，便是穿着黄色马夹、蓝色裤子的清洁工人。
很长的几年里，他一直过着颠倒黑白的生活，总是在天亮时候睡去。有时候清晨的时候才从外面跑回来，经常是又冷又饿又累的清晨。他总是回望一些岁月中的微小细节，比如一个人站在上海的黄浦江路口等电车，刚下过雨的江岸，总是有一种独特浓烈的味道。也记得在成都去西安的长途汽车旅途中，下了车休息，盘山公路的一边是深谷，深谷的中间有很多小丛的黄色花朵，直直地矗立着，是这样不卑不亢的姿态。它的背后是丛林茂密的大山，孤立着。他站在路的中央，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虽然已是天光大亮，但是依然闪着车灯。那么多的车往返，但是没有一辆是他的。也时常喝酒，其实喝的是一种心情。在任何时候都显得怅然若失格格不入。那种姿态只有自己懂得。有的人喜欢把酒言欢，有的人则只喜欢自斟自饮。看似坐在众人堆里，其实只是在自己与自己喝酒。往往众人并未见他举杯，却早已大醉。或者他也并未醉，只是醉在自己的往事里了。
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或者就是短短的几天。沧桑离开以后，时间对于石天明只是一种数字概念而已。程远方到大兴安岭看望石天明。石天明说：“你如果当初不去找我，她可能就不会去死了。”
程远方却不这么认为。他说：“我就是不去，你早晚也得离开那里，你还是要回去的，你回去了你就得面临选择。那里很好，是一个新的世界，天、海，你和她以及来生。可是石天明那不是你的一生。”
他最后对石天明说：“你要记住，我们都逃不了的。谁也逃不了。她是，她也是。”
他说完抚摸着素颜的孩子，那孩子还是不爱搭理陌生的人，照样是歪过头去，一脸的傲气。程远方哈哈地笑了起来，却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说。
石天明扭过了头。装作一切都不曾看见。
他一直都没有告诉程远方，素颜的孩子其实是他的，而他便是眼前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他不曾说，也不想说，素颜是早就叮嘱过了，有些事老死了或许是好的。
程远方说的都对，他不可能和沧桑一辈子呆在那个海边的房子里。他早晚要回外面的世界中去。只是他没有想到迟素颜却是并不曾放弃过的。
那一次，程远方的来，就是因为迟素颜。
先是迟素颜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是遇到了石天明，可是石天明身边有了一个叫沧桑的人。其实素颜和程远方这些年一直都有联系，她在电话里和他说，当年她年轻气盛，以为是自己就是自己的，她便从顾南欢的身边抢走了石天明。可是如今，当她可以再一次拥有他的时候，她却又双手给了别人。她在电话里哭着问他，她是不是傻了？还是真的不能原谅自己？可是这些年过去了，为什么就不能原谅自己。她和他说石天明走时留下的信封，信封是夏至给石天明的，又是她父亲给的夏至。信封就是一张转让收据与一张汇款单，收据是转让诊所的，汇款单的收款账户却是当初汇给在南京治病时素颜的账户。石天明那天走了以后，她打开来，终于明白父亲一直在看着她，也知道她得了病，他知道如果直接去找她，她是不会相见的，便把诊所转让掉了，然后把全部的款项以陌生人的身份汇给了她。素颜一直记得当时石天明惊喜地跑到病房里说，收到了一个匿名汇款，竟然有三十万。那是所有援助中最大的一笔，她一直都记得，却知道三年后才知道原来匿名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她和程远方说：“你看。我一直都在犯错。先是死也不原谅这个父亲，然后是因为原谅不了自己而狠心离开他，并在遇见他之后还要故意远离他。可是我现在能原谅父亲了，是不是也可以原谅自己了呢？远方，我就是一个孩子，一直犯错，一直犯错，而这些年里只有你一直不会怪我。”
程远方便辗转找到了石天明。他来的那天，正是大好的春光，漫山遍野的植被染上了绿色，楼下花圃里的牡丹、月季都发出了嫩绿的新芽。松软的土壤中埋藏了各种花草种子，只需一场春雨，就能全部冒出头来。
他的到来，并没有让石天明和沧桑感到多少惊讶。他也只是短暂的停留，给了石天明一张纸条后就离开了。石天明曾挽留他吃个饭，他以路途不方便要在天黑前赶回城里而拒绝了。
那张纸条就是迟素颜酒后离开时塞给程远方的。程远方到了次日才发现。
石天明打开了纸条，这是素颜在那年离开他的前一天晚上写的，很简单，就是几句话而已。
老石，我想你，可是我没有时间想你了，我就要死了。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呀？我死了以后，你的手睡觉的时候是不是就要放在其他女人的肚子上了？我喜欢你把手放我肚子上，那样我睡起来特别踏实；我死了以后，你吃饭的时候是不是就不发出嘟噜的声音了？我多想吃饭的时候有人坐在自己的身边；我死了以后，就不用扶我上洗手间了，是不是会感觉很无聊呢？我就是喜欢看你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死了以后，你和别人结婚的时候买床是买红色的还是白色的啊？我喜欢白色，可是白色不吉利，那就买白色的床，红色的四件套好不好？
老石，若还能活下去。若还能遇见你，若你能原谅我曾做过的事，若真的有地老与天荒，你就娶了我好不好？
这张纸条本来是打算让程远方转交给石天明的，可是后来她真的活了下来，再等孩子降生以后，素颜就不再有这个打算，于是一直放在了程远方手中。
石天明不知道用了多久才看完这张小小的纸条，素颜的字很丑，都向左上角的方向歪斜，而且笔画纤细，上大下小，倒很像摇摆的小蝌蚪儿。是纸条先落到了地上呢，还是泪滴先落到了纸上，他也记不清了。
程远方走的时候其实还说了一句话。他说：“石天明，素颜在北京过得很苦，如果你有能力就帮帮她，就算你回不去了，也要多照顾着她。他说完就走了，脑袋一晃一晃的。石天明看着程远方的背影远去，猛然间才感觉他竟然有些驼背了，曾经高大的身躯如今却早早地弯了下来。”
石天明回过头就看见依靠在门口望着他的沧桑。他什么都不需说，明白她已知了这一切。
其实在沧桑进戒毒所前一天，石天明重复过多次。他说：“沧桑你不要多想，进去好好的，把毒瘾彻底清除干净了，我们可以回大兴安岭，我们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的，并不只是这里。”
他记得沧桑当时只是点头，并没有说什么话反过来安慰他。他当时以为她是了解了他的，却不曾想到她是不想多说了。她也是厌倦了。
早就厌倦过，也清醒过，却还是要走回去。等着孩子出生，然后等着孩子生长，如今总算有了一个寄托，便走了，走得干干净净。只是在她出生的那个城市的角落里留下了一堆土坟。
斗转星移，坟堆也将夷为平地，最终被吸收进自然的生命中，而又得新生。
时夏雨水充足，绿草丰盈，叶子出奇的丰满。原野上许多不知名的野花肆意盛开，白色、黄色、粉色的蝴蝶环绕飞舞。远处的雷达监测站在午后阳光的晕染下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几只棕颈蓝羽的犀鸟从后面飞了出来，明亮而粗砾的鸣叫声连绵不绝地响彻于苍茫的天地之间。
石天明身边的两个孩子在草地上滚成了一团。素颜的孩子三岁多了，拍着来生的脑袋一个劲地教训她，你要听话哦，我是你哥哥。来，妹妹乖乖，喊我声哥哥好不好啊。来生被惹得烦了，伸手就朝他的脸上一抓，对方还没来得及叫，自个先哇哇地哭了起来。
那封遗书的最后一句话已经被旧日的水迹洇开，模糊成了一团，依稀看上去是：谢谢你……后面还有四五个字的样子却是再也认不出了。
劫尽，沧桑。
27。 第27章 番外篇·往事
如果生命屈指可数，我有太多的事要做。可是如果生命将继续延长，我却只有一件事。
一些很多年前的事情，无论多么纷杂繁琐，我们都无比清楚地记得。但是也有刚刚发生的事情，我们转身便能忘记。
那年冬天，我经常会想，如果生命屈指可数，我会做什么？我想了很多，比如找一个梦想了很久却一直没能去的地方，住在一个干净的房子里，依山傍水，花好月圆。白天早早地起床打扫房间，电视上啊、桌子上啊、床单上啊……不允许有一点的灰尘，要十二分干净，可以拖地板，跪着拖，拖得发光。然后就跑步，最好住的地方有一个湖泊，有小树林，我就围着湖泊跑，小湖的话就跑10圈，大湖的话就跑2圈好了。跑完湖泊就跑小树林，可以Z字形也可以S形。跑完步就动手做点饭菜，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吃了就喝杯清水。然后天气好呢，就晒晒太阳，摘摘野花、野草啥的，反正是不看书了，看了也白看，以后用不上了，省得干伤心。这样，一天应该过得很快，所以就感觉不到死亡在靠近你。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某个时辰悄悄地离去。
或者在都市繁华中，大肆挥霍，吃吃喝喝。每天都喊三两朋友，大口地抽烟大口地喝酒。抽烟不抽520，抽白将军，因为有劲，喝酒不喝红酒，喝牛栏山、二锅头。往死里抽，往死里喝。然后就不省人事了，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再或者呢，回趟自己的老家，守着母亲的墓碑，给她讲一些过去的鸡毛蒜皮芝麻粒小事。讲讲小学、大学里的那些趣事儿，讲讲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讲讲我朝某人无理取闹使小性子。随便扯，从女孩子来初经去买卫生巾扯到美国华贸大厦遭遇911；随便侃，从教育孩子好好学习侃到太平洋上空发现不明飞行物。上天入地，家长里短，把更年期干的那些事儿先走上一遍，再不来就没机会了。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发呆。死了之后也葬在他们的身边。生死都依偎在一起，夏天不寂寞，冬天不孤单。再或者待在某人身边，我想摔碗就摔碗，想不吃药就不吃药。我腰疼的时候，把我当老佛爷伺候着，我肚子疼的时候，就从头到脚地按一遍。快死的时候，让他握着我的手，还得哭得稀里哗啦，我就开始教训他，不准哭。于是看着他想哭不敢哭的可怜样儿。
如果生命屈指可数，我有太多的事要做。可是如果生命将继续延长，我却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听见他哇哇的第一声啼哭，教他学会哭，大哭小哭都得听我的；学会爬，爬的时候撅着小屁股，不听话的时候我就拍上两下；学会坐，要坐得正，眼珠子不能四处转悠，从小就得有规矩；学会走，脊背要挺直，小男子汉走得正不怕影子歪；学会喊我妈妈，早上睁开眼睛就喊一声，喝奶的时候更得喊，不喊就没奶喝，自己吃干粮去。晚上睡觉的时候更得喊，一直喊，喊到让我弯着眼睛去找周公。
可是，我没信心。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活下去了我又能不能把他生下来。
从石天明回大兴安岭第一天起，我就开始想着离开。一直琢磨到他回来的那天早上，终于下了决心，收拾了行囊出了医院，然后约程远方在对面的餐厅里喝酒。其实那天我是想告诉他：“远方啊，我不但对不起石天明，我更对不起你啊，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啊。”我真想这么说的，趁着72度八两多酒的劲儿朝他说出来。我没有说，一直都没有说，到死也不想说了，因我知道说出后的结果，因我不知还能活多久。
我便不说，只与他喝酒，离开的时候把早早给石天明写好的纸条塞到程远方的兜里。我离开，看见石天明在医院的门口号啕大哭，我知道是真的回不去了。
老石，从第一次遇见你，到最后的这场交谈，是七年的时间。从三年前走出宣武医院的门口，我一直没有离开北京。我不是等你，就是想知道这辈子还会不会遇见你。
你一直都不知道。其实我在钱粮胡同也看见了你的，那一天是去胡同里给一个孩子做家教，出来后我本来是打算走到东四北大街，然后坐东四的地铁。可是我知道你也看见了我，只好打车离开，我害怕你追来。我本来想铁着脸装作陌生人一样离去，可是我的五官支配了神经，我竟然对你笑了。那是多么熟悉的笑，原来一年、两年、三年的相处，人与人之间会形成某种惯性。你去看望我的那三年里，我有多少次这样地朝你笑过。你陪着我在全国各个医院奔波的时候，每天醒来我又有多少次这样地朝你笑过。于是就算在我打算回避你的时候，竟然也能这样地朝你笑起来。但是我对自己说那是错觉，只是因为我想你想得太多。
你一直都不知道。到了西宁，我知道自己怀了孕，妊娠反应强烈，便时常无缘无故地朝你发脾气，而你却以为是我的病情加重了。我越气你，你越发对我好。直到有一天，我知道自己再也瞒不下去。那天你问我怎么不用去买卫生巾了，我才意识到原来一些事是终究藏不住的。是啊，我的卫生巾都是你去给我买的，我就是故意让你去买，故意看着你红着脸手足无措的样子。那时我便想到了死，能不能快点死去，我拒绝吃药，我拒绝一切医治。你以为我是对生命绝望了，其实我是不知道当真相大白以后怎么面对你。现在想想那时候真的傻，我就是说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可惜我一直都没有说，等着离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