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来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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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来的先生-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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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凝望他许久,怅然笑了,又落下泪来,他飞快地擦去眼泪,又去看电脑。

“你在那边过得好吗?”

“挺好,”世安说,“但南京不好,被打得很惨,家里许多人死了。”

他说“家里人”,白杨犹是一怔,世安自己也一怔,才想起那原来并不是他的家人,而他早已经把金忠明当做他的亲爷爷,也早已经把周叔柳婶当做一家人。

“……我爸我妈,还好吗?”

白杨不敢看他的眼睛,含糊了片刻,声音有些哽咽:“很好,伯父伯母很疼你,还专程来看你。”

世安坏笑起来:“他们就我一个儿子,不疼我疼谁,你小子傍上一条大粗腿。”

白杨垂下眼,勉强地微笑。

世安望着他,心里五味杂陈,他爸妈对他,根本不会像白杨说得那样好,白杨也许在骗他。

他知道白杨是怕他伤心难过,那也没有什么。他已经有了爷爷,有了周叔,有了柳婶,有了露生。白杨愿意对他说一个善意的谎言,他又何尝不是在对白杨说谎?

他不敢告诉白杨,他其实见到了那个大少爷。

灵魂和灵魂的相见,并不能切实看清面目,只是无端地就明白照面之人是怎样风仪。他在一片黑暗里,站在他面前,心想着,原来这就是露生惦记的金少爷,确实比自己有风度,真有一点不甘心。

他问他,能不能把身体还给他,一天就好。日本鬼子打进来了,他要去找到情报,救武汉,救南京,救上海,救整个未来的中国,也救救露生。

金少爷在黑暗中望着他,长久地不说话,只是看他。

“……露生可还好?”

“好得很,你别想了,他是我老婆。”世安果断地顶嘴。

金少爷似乎微笑起来。

“我把身体还给你,我还能不能回来?”他问他。

世安犹豫片刻,坦白道:“也许不能,我是带着护身符来的,你还给我,应该就会死了。”

——是的,他抢走他的身体,也会抢走他的命。借尸还魂,原本是两方不自觉的事情,一方逆势强求,总有一个要失去性命。

金少爷沉默了。

而他不肯放弃希望,依然问他:“能不能还给我,算我对不起你,我打完仗,就赔你命。”他在黑暗里摸索着,直挺挺跪下来:“金少爷,你也是中国人,露生说你也很爱国,我求求你。”

金少爷默然许久,伸手扶他起来,世安看不清他的手,只觉得这手温暖而有力。

原来鬼魂的手也会这样温暖。

“国事为重,私情为轻,”金少爷的声音沉稳而柔和,“别告诉杨杨,我怕他伤心。”

世安忽然忍不住地难过,热泪在胸腔里奔来涌去,而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傻逼了,居然在情敌面前淌大泪。

“命,不必还了,你好好活着,善待露生。”

世安拼命去擦眼泪,哑着嗓子答应他,“我知道,不用你说。”

两人相对沉默,无垠的黑暗笼罩着他们,像是这个苦难的国家被一度笼罩的黑暗,而即便再苦再难,也总有人互相扶持,赴汤蹈火,舍生取义,愿逐明光。

“国运多艰,当戮力以救之。”金少爷的声音在风里飘远,“今日盛世可期,昨日寇仇未灭,我孤魂一脉,只能请你多加保重,复我中华。”

世安抬起头,狂风卷过,夜色如墨,而他眼前若明若暗地亮着,像火在烧,是他眼前一缕希望的光。

他望着白杨,他们都对彼此说了善意的谎言,并不为什么,只是为了一线希望。像万般罹难的中国,白夜而行,浴血而生。这希望在上海,在南京,在重庆,在延安,在武汉,在北平——在人们内心永不熄灭的角落,燃烧着,喷薄着,一次次看它在风里云里破灭,又一次次染血将它拾起。

世安看着专心致志的白杨,欲言又止。白杨大概喜欢那个金少爷,喜欢得不得了,而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不像他,他还能回去见露生。

可人若是没有希望,就无法活下去。

他在这里纠结,白杨却忽然停下手,踟蹰地看他。

“……金世安,武汉会战输了。”

白杨很难过,没想到这场仗居然输了。百科上把这场战役描述得悲壮惨烈,可是输了,输了,还是输了。

从现在看过去,竟然会这样绝望。

世安却明快地笑笑:“肯定要输,国民党太他妈腐败,好人都被压着不提拔,都他妈狗官当道,老蒋也拿他们没办法。”说着,他又低头,“不然我也不会急着跑回来。”

白杨意外地看他:“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就是要知道鬼子怎么打过来,能多拖一天是一天,拿命拖,拖住他们,后方才能准备支援。老蒋也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白杨这才反应过来:“你怎么去国民党的军队了。”

“共产党太远了够不着好吗?我着急参军,有人募兵我就直接报了。管他呢,要是有命活下来,遇见了土共我再投诚。”世安伸过脑袋,“延安真你妈远,你也帮我查查,共产党怎么入伙,要带外挂就多带点。”

白杨只知他回来是为了寻找情报,未想他早存死志报国,说得还这样风轻云淡,白杨一时又红了眼圈,他想了想,尽量平和道:“金世安,有件事我要告诉你。白露生……可能会牺牲。”

世安抬眼看他。

“我见到了他的烈士碑,就在浦口。”

世安呆了片刻,爽快地拍他的肩:“怕个鸟,那是过去的事情,现在露生有我,保证不会死了——哥是有外挂的男人好吗?起点爽文男主好吗?”

白杨被他逗得破涕为笑,世安勾住他的肩:“怎么样,后悔了没有?你哥我还是很有魅力的对不对?”

白杨推开他:“少不要脸,我和金世安要去荷兰结婚的,谁特么为你后悔。”

世安涎着脸笑:“你老想做明星,现在做成了吗?”

白杨点点头,“成了,大明星,金马金狮新人奖,票房16亿。”

世安惊叹起来:“6666666,真没看出来啊你特么也能当大明星。”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又低下头去。原来世间真有奇缘,他们各自隔着八十年,轰轰烈烈地爱了,又各自为了这一段浪漫的奇缘,或精进于艺坛,或拼死以报国。

情不知所起,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白杨想起他学过的牡丹亭,世间有缘,千里万里亦来相见,生生死死不能阻隔,大约就是现在这样吧。

作者有话要说:  1938年,自夏至秋,中国军队与侵华日军在武汉展开会战,战火遍及皖、豫、赣、鄂。中国军人浴血奋战,伤亡40余万,溃敌25。7万,以血的代价粉碎了日军速战速决的妄想,使得中国抗日战争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相持。

第82章 红线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金世安拼命背了三个人给他抄写的一大张纸,白杨又反复提问他。

“都记下来了吗?”

“记住了,忘不了。”

“打仗条件差,别不舍得花钱,给自己打点打点,照顾好自己。”郑美容在一旁道。

“会的,我都混上军官了,有的是人孝敬。”

李念不说话,只是抽烟。

他冷眼看着金世安的神情,总觉得,似乎他瞒了什么。他在心里隐隐约约地觉得,金世安可能不会再回来。他不好当面直提,索性走去阳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贴身内衣勤换洗,我看资料里好多当兵的生皮肤病。”郑美容还不肯停。

“知道了容姐,你这快成我妈了。”世安咧着嘴笑。

大家都不再说话,互相望着,世安搔搔头发,躺回床上。

时钟已经指向十二点。

郑美容甚觉心酸,快步走出卧室,只听见她跟李念要烟。

这里白杨在床头坐下,世安看他一眼,浑身不自在:“你别贴着我啊,好特么肉麻。”

白杨坚持道:“我要他醒来就看见我。”

金世安心虚,闭眼不再说话,静等着时间把他带回过去。白杨却轻声问他:“金世安,我们还会再见吗?”

世安没听懂他的意思,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会的,我走了他就会回来。”

白杨认真道:“我说我和你,还会再见吗?”

夜色深沉,繁星密布,如同万顷珠光洒满夜空,又把无限的星影摇进房间。

世安睁开眼,扬起嘴角:“有缘的话,八十年后再见吧。”

话音未落,他的瞳孔已然放大,渐渐涣散,白杨在泪光中,看他逐渐合上双眼。他俯身去听世安的心跳,已经停了。

钟声沉重地响起来,一下,又一下,又一下,十二下,李念听来是丧钟,白杨却觉得那钟声里蕴着无限希望。

是的,他爱金世安,但他也爱自己的祖国,那是他们共同的情人。无论过去或者未来,他们希望她能自由而富强,永世昌隆。

胜利吧,白杨想,打跑鬼子,他和金世安会在时光的这一头等待着,这段历史永远不会被人忘记。

他在床头坐了三天。刚开始大家还抱着希望,等着世安苏醒,一天两天过去,郑美容和李念都觉得不好,来劝白杨,白杨不肯动,“他会醒过来的,”白杨毫不动摇,“一定会的。”

白杨见世安不醒,他也就不肯吃饭,郑美容劝了又劝,“你就是要等,也不能这样等,饭吃不下也总得喝水。”

李念看看金世安,已经冷透了,关节变硬,手腕上透出怪异的青紫色的线。

也许是尸斑,李念懊恼地想,他到底是死了,就这么死了。他们怎么全糊涂了,就这样坐等着抢救的黄金时间过去,当时就应该直送医院。

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尸体怎么带回去?又怎么跟警方交待?

郑美容还有孩子,白杨还得拍戏,这个锅只能自己背。

李念走进卧室,拉起白杨:“别等了,他真的死了,要醒不会等到现在。给他盖上吧。”

白杨用力推开他:“谁也不许碰!”

郑美容也在门口,面色灰败,“白杨,节哀顺变,这种事情谁也不想发生,你先起来。”

白杨没头没脑地推他们:“我说了谁也不许碰!都出去!”

李念无奈地看他,“我这边准备报警,这个事情总得给警方一个交待。你先出来,到时候我来担责任。”

白杨用力忍住眼泪,沉静道:“你报警吧,就说是我杀了他。他不醒我就去死。”

李念恨得无法,“金世安来世上走一遭,就是看你自暴自弃要轻生?你让他在地下能安心闭眼吗?小祖宗,争点气,争点气好不好?你好歹拿个影帝,你金爸爸泉下有知也能瞑目。”

白杨听得心如刀绞,他拼命擦着泪,把李念推出房间,扣上锁,不理会李念在外面一阵一阵地擂门。

金世安是不是真的死了,他在床头跌坐下来。

他明明是要等他来,不是信里写了,要他吻他一吻吗?凭什么就这么死了?他不是送他梅花,说没他一天也活不成吗?

他又骗他一次,他还要原谅他多少次?多少次都行,原谅没问题啊,可以原谅,立刻就原谅,金世安做什么他都会原谅了。

白杨去打世安的心口:“我就在这里啊,醒醒啊!大混账,醒醒啊!”

李念不在眼前,郑美容也不在,他也不想掩饰自己的眼泪,索性伏在世安身上痛哭起来。哭着,又去抓世安的手,他真希望这只手能再抬起来,摸摸他的脑袋,抬抬他的下巴,一如既往地说,哭什么,听话,不哭了,你哭得我心也碎了。

而世安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像是永久地沉睡。

白杨吞着眼泪,在模糊的视线里,想把他们的生命线,再连在一起,可是掌纹怎么这样模糊,好像一下子全没了,白杨扣着他的手,放声哭着,不肯松手。好像哭得再大声一些,金世安就会受不了他的撒娇,回转心意来找他。

不是吗?不是这样吗?每次他被人欺负,在外面闯祸,只要哭一下,闹一下,金世安就会心软了。金世安会写信跟他道歉,会抱着他亲吻,还会跟他一起,去看阅江楼,去吃小龙虾。他把他辣得说不出话,又恶劣地看他强作镇定地喝水。

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再也不会有人这样爱他了。

他是真的失去他了。

白杨埋在世安胸口,无穷尽地淌着眼泪,他想起和他交缠的许多个晚上,这胸腔是何等炽热,他在他身体里动着,心在腔子里跳着,两个人好像只有一颗心,怦怦地响着。而这个胸口已经不再温暖,也终于不再跳动。

李念在外面嘶哑地喊:“白杨,别哭了,出来吧。”

而白杨听不到。

我不能松开他的手,白杨想,哪怕他死了,我就这样跟他一起握着手去死,说不定死了我也可以穿越。

这样想着,他又来精神了,他的智商反正从来就不高,现在干脆全扔了。他死了,别人会怎样笑他?可能大街小巷都是他殉情的新闻。

那也好,白杨想,对那些粉丝来说也许很残酷,但他到死,终于告诉别人,他心中只有一个爱人,不是钟越,也不是姜睿昀,而是位1930来的先生。

外面李念敲门敲得手也青了,郑美容拉住他:“算了,准备报警吧。把救护车也叫来,给白杨打个镇定剂。”

李念懊糟地坐下来,“你让我筹备一下,这个事情对他负面影响太大。”

“这时候还想什么负面影响,”郑美容烦心亦伤心,“他这个样子精神看着要崩溃。”

几年内是没法演戏了。

安龙的天已经塌了。

两人惶惶对坐,心底还保留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明知道那真的不可能。

“回去我会先拨白杨的赡养费,公司不能垮,”郑美容摸索着点起烟,“你把心思放在钟越身上吧,白杨这个事情消息锁掉,再签新人,就看你的本事。”

李念呆了片刻,抓过烟道:“别抽了,这还是他给我的。”

两个人从来没觉得这样无助,他们都是圈子里见惯风雨的枭雄,偏偏此时居然相对落泪。

路还得走下去,金世安留下这份产业,他们得做下去。

白杨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伏在世安身上,自己也觉得精疲力尽,只看两个人十指相交的手。

人死了,为什么掌纹也会消失?白杨越想越觉得不甘心,晃荡着起身拿笔,从世安手上画了一道长长的线,一直画到自己手心里。

画完了,他也觉得自己傻逼,坐着笑起来,笑够了,伤心涌上来,又趴在世安身上哭起来。哭哭笑笑,别人见了,一定以为他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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