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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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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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舍人,亦是个十、分、尽、职的史官。”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听了这句话,温久龄的五脏六腑都安稳了,便迅速擦擦方才眼角挤出的泪花,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皇上如此厚赞劣子,臣实在不敢当。”

齐昱:“……”

这么快就不是罪臣了。

逼着朕夸了你儿子一顿,你还不敢当?

齐昱在心中默默给诸国国君王子敬了杯酒,辛苦他们天天都要面对这样的温大人,就好似自己天天都要面对那样的温舍人。

某些东西,实在一脉相承。

此时才发现,父子之血脉,果真是件玄妙的事情。

“温爱卿,”齐昱言归正传,“自年初以来,干旱饥荒,到如今淮南水患频发、人心涣乱,朕决意着誉王为首,再行大祀方泽,以告天下,抚慰民心。”

温久龄道:“皇上圣明,臣即刻安排一干事宜,选取时日。”

齐昱道:“贤王已然动身前往淮南,尚还需七八日方可抵达。一切赈灾、筹措事宜,吏部、户部已派人跟随前往调动,此中利害繁多,若他们还有任何需要,你亦须帮衬各部。”

言下之意,便是叮咛温久龄要运用所长,从中调解,平衡各方利害关系。

温久龄一一应了。

齐昱又细细问了附属盟约种种款项,温久龄皆对答如流,见解精辟,处理有方。

齐昱颇为满意。

此时外面报说三公及五部尚书至,温久龄便跪安告退,临行前再次拘着泪说了一通温彦之的不是,罪臣无能云云,逼着齐昱又咬着牙夸了温彦之一句“很有干劲”,这才舍得离去。

齐昱冷眼瞧着堂下温久龄离去的背影,再瞧瞧那个跪坐在屏风后一直刷刷记录的温彦之,兀自维持着面上和煦的笑,可手中的玉柄软毫却捏得咯吱作响。

刚走进殿里的林太傅和唐太保见了此景,皆是面有难色地看向周太师。

周太师摇了摇头:自求多福。

免了诸多虚礼,齐昱把谭庆年的折子扔给了三公,“众卿也都看过这份折子了,按谭庆年所说,是否我朝就只能在这河堤上下功夫了?”

唐太保道:“如今荥泽口堤坝每逢补过,都挨不过两日,若是仍旧补了决决了补,始终是个无底洞。”

齐昱弯了弯嘴角,就不能说些朕不知道的?

工部的张尚书禀道:“皇上,工部已派老匠随同贤王前往淮南,若时机成熟,便由老堤下凿出暗渠引流,再图改道之事。”

齐昱问:“若时机成熟不了呢?若老堤依旧日日崩裂呢?张尚书又当如何?”

张尚书伏身:“臣力谏,当抢修,抢凿。”

齐昱觉得头有些疼。

抢修,抢凿,不是不行。那若是抢修抢凿之时大堤崩坏,搭在洪水之中的匠人、工人性命,亦是很大的损失。

林太傅道:“皇上,国库银两已陆续送往重灾之地……不足以支持抢修改道之事,臣以为,还是应当找寻更为坚实的固堤之法,先将堤坝牢牢填补,拖延时日,待国库日渐充裕,方可一举促成改道大事。”

户部的许尚书适时在后面补充了句:“禀皇上,估计只需八年。”

“八年?又够淮南发十几次的洪了!”齐昱拍案怒斥,“漫地大水,庄稼颗粒无收,你要淮南万万百姓靠什么养活?靠你吗,许尚书?还是林太傅在何处有百万亩良田?”

堂下众人慌忙跪下称罪。

一旁的屏风后,温彦之慢慢停了笔,明眸微动,好似思索着什么。

周太师沉声道:“皇上,臣有一谏。昔年秦皇治旱,善用郑国献策修渠,关中后代乃有郑国渠,如今我朝治水,亦是同理。山外有山人外必有高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臣以为,当广纳天下奇人之见,说不定可另觅他法。”

听了这话,坐在堂上的齐昱和跪坐在屏风后录事的温彦之,同时抬起头来。

云霞染上天边,天色将晚。

申时的钟敲过,大太监周福快步走进御书房,说惠荣太后请齐昱过去用膳。

齐昱心知是母后听说了今日自己发怒之事,便想询问些个,然而水患、国库之事顶在肩头,眼下还审着温久龄送来的回鹘各部的细报,江山社稷如一把尖刀悬在头顶上,叫他实在没了胃口。

“回了吧,”齐昱道,“让御膳房给太后送些解暑安神的汤去,替朕告个罪。”

周福应下,便命人去了。

温彦之到了时间下工,便从屏风后收好一干花笺软毫,收起布包,跪安告退。

齐昱随意挥了挥手,没有在意。

可过了一阵,余光里却瞥见,那温舍人还跪在那里。

齐昱挑起眉看向堂下,神容略带倦意。

可心里却是一丝异样的好奇。

在他清淡的目光下,温彦之没有抬头。

橘色的夕阳从他背后打来沉沉的光影,光束沾染了他乌黑的头发。他跪在那里,背脊笔直,肌肤经由照耀,白得几欲透明。

“皇上,”清透的音色,没有任何不安与颤抖地,稳稳传来,“微臣有事启奏。”

齐昱点头,“说。”

“启禀皇上,微臣在殿,闻淮南水事之凶猛,欲呈拙见。”温彦之虽说“拙见”二字,身体却不见得有多谦卑,反而愈发笔挺。

这却让齐昱奇了怪,一个内史府的七品舍人,成天尽鼓捣笔墨,如今竟要置喙水利之事。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

可温彦之的神情,仍旧肃穆。

他双手自然地垂在两侧,并无任何笏板、提词在前,说出的话却是字字掷地有声,连句成章:“微臣以为,水利之修补,莫若改也。改天道,莫若改物造也。淮南江河之弊在于砂石,河底沉沙非人力所能为者,不如以河水自治之,以河水自攻之;洪涝之弊在于水患,水之所以为患,是谓积水淹田,将夺民生也。若使阡陌、城池足以排水,良田、河谷足以散水,则河堤稍崩,又有何惧?”

☆、第7章 【听起来好谦虚】

讶然的神色在齐昱面上一掠而过。他唇角勾起一抹探寻的笑意,微微坐直了身子。

“河水自攻自治?这是何意?”

温彦之顺答道:“禀皇上,《墨经》有云,‘力,形之所以奋也’,意为事物运作皆是力之作用。淮南江河泥沙沉积,皆因流水之力不足以冲散砂石。若能增大流水之力,使之足以冲散沉沙,则河床得以变低,亦可减轻河堤负压。”

——增大水流之力?

此言好似一道金光,从齐昱脑海一划而过。

增强水流之力,则是让水流更为湍急,且使河床负重增加,那么……

“你是说筑高堤坝,缩窄河道?”齐昱忽然道。

堂下跪着的温彦之闻言,静静伏身叩首,温温吞吞地说:“禀皇上,水利修缮之事,乃工部管辖,微臣小小内史,不敢堦越,只如周太师所言,斗胆进言,呈上愚见,望皇上三思。”

齐昱唇角的笑意渐深,看着温彦之伏下的后背和他戴着乌纱帽的后脑勺,怪道:“既是工部管辖之事,你一个小小内史,又为何对水利之事知之甚详?”

温彦之直起身,面无表情:“回禀皇上,此类道理,皆载于书本之中。微臣只是读书罢了。”

齐昱:“……”

听起来好谦虚。

但为何总觉得他在说朕不读书?顺带,还说朕的百官都不读书。

齐昱垂下目光看向温彦之肃穆清秀的脸容,总错觉在上面见到了温久龄的重影。

眼睛疼。

温彦之依旧是那副呆板模样,只躬身再伏了伏,便真的跪安了。

望着温彦之徐徐走出御书房的背影,齐昱的双目微微眯起,直到那沙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后,才慢慢收回视线。

齐昱若有所思。

倏尔,唤道:“周福。”

周公公连忙上来听命。

“替朕去趟吏部,”齐昱一边拿起下一本奏章,一边吩咐道:“将温彦之的案底,给朕拿来。”

周福一凛,领命去了。

日暮西沉,温彦之上内史府交了一日的实录,终于出了乾元门。路上又偶遇了鸿胪寺的几个令丞和译官,正从九府内堂译完了回鹘的礼单,结伴要去吃酒。

虽说几人官阶都比温彦之高,可温彦之毕竟是他们上司的儿子,故这厢打了照面,也连忙过来客气招呼,笑吟吟地问他问要不要同去。正好,鸿胪寺长丞林翠忠得了重病,宫里太医给瞧了也不见好,听闻意欲致仕,此番也好从温彦之这里,探探他父亲和今上是个甚么意思。

温彦之心知他们是为了何事,自己如今又身在御前,虽人微言轻,却是占了个敏感的位置。倘若有心人想要利用此中利害,对温家如何,便是用一件小事,也可搅得他比浑水还浑。

况且他本来也就不想去,于是便只推说身体不适,还十分拘礼地给各位一一拜别。几个译官面色还好,毕竟与温彦之算是同龄,可令丞却是有些吃瘪,但也不敢向上司的儿子做脸色,遂也没强求。

温彦之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院,顺道在街边快收摊的菜贩子手里买了把小葱,打算回去煮个面吃便罢。

走了两步,觉得天热应当清清火气,便又倒回来买了两根苦瓜。

初掌宫灯的御书房里,周福将一沓案底放上了齐昱的案台。

“如此多?”齐昱有些诧异,看着一叠几十页的案底,只觉比记忆中随便一个尚书的案底都厚。

周福道:“皇上容禀,实则温舍人未入仕前的案底是记在鸿胪寺温大人名下的,尚需知会礼部与鸿胪寺,吏部只得明日再送来,故此处还只是温舍人入仕后的案底。”

齐昱放下手里的笔,接过那叠纸,刚扫过第一行就皱起眉:“他竟在工部做过郎中?”

然后往后翻去,全是温彦之在工部编篡的工具书册——什么《舟船鉴》,《绘梁鉴册》,《殿造图纸编修》……足足有三十来本,皆是图文并茂,还有温彦之为工部仓库设计的机关、模具等十来样,他甚至还改造了仓库的壁柜,将其变成可以推拉上下的,从案底中的记载来看,连先皇都是颇为称赞的。

编篡书籍可见文采斐然,亲手改造机关模具,更证其务实与聪慧。齐昱纳了闷,这温彦之做了如此多的事,想必在工部呆了很多年,为何自己却没有一丝印象?

“温彦之是何年参的举?”

周福将手里的黄条卷轴呈上:“温舍人是明德十八年春闱的试子。

明德十八年?四年前?

齐昱心中隐约抱着一丝昭然的预感,揭开了卷轴,心想这温彦之必定是殿试三甲。果然——卷头上朱红的手书,尚且是先皇的御笔,正写着两个确凿的字:状元。

温彦之不是区区探花、榜眼,而是明德十八年的状元。

卷上还附了温彦之参试的文章,青竹小楷,字字风骨并存,句句理学自然,虽是言杂文、经义、墨义,乃应试之文,可字里行间,却是言天下、家国、春秋。

齐昱快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真是那个呆子温彦之?

他复想起温彦之临走前说的一句句话,深思再三,忖度良久,忽做出一个决定。

“周福,备轿。”

未时,一顶蓝锦绘鹤的轿子出了乾元门。

齐昱穿着一身玄色素衫坐在轿子里,缓缓打着折扇闭目养神,忽闻外面人声渐渐嘈杂起来。

摇晃着也没走好一会儿,周福在外面轻声说,前面就是螳螂胡同了。

齐昱睁开眼,如此近?

轿子停下,周福妥善扶着齐昱走下来,引着他们走到了胡同最里面的一处小院外,道:“就是此处。”

齐昱抬头,见着深棕的院门两边挂着竹编的灯笼,没有牌匾,院墙是灰砖砌的,干净整洁,很有番古朴的意味。

周福要上前敲门,却见院门当中吊了根红丝编织的绳结,仿佛是要叫人拉的。

周公公默了半晌,也猜不出拉这绳结能做什么,故也只规规矩矩地抬手叩门三下,便退回齐昱身边。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隐约的脚步声,然后“咯哒”一声,素净的门板上竟开出个小窗。

小窗之中,温彦之探出头,清秀的面容印着暮色,目光肃然地看出来。

齐昱:“……”

为何要弄个小窗?

温彦之呆愣:“皇——”

“嘘。”齐昱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周福在一边提醒道:“温舍人,不请咱们喝茶?”

温彦之大梦方醒似的,连忙拉开了院门,将齐昱周福迎了进去。

☆、第8章 【给朕也下一碗】

一进小院是一堵影壁,关上了院门,温彦之立马要跪下叩拜。

齐昱一边摇扇子一边道:“罢了,既出得宫,便只将朕当作寻常客人。”

温彦之便又站直了,小声道:“微臣谢皇上。”

目光落在温彦之身上,齐昱发现他已换下了平日里大套的官服,现正穿着称身的褐青色儒衫,落拓随意,腰上还系着个麻布围裙,状似正在烹饪。

这闲适与淡然,竟给这呆子的神容都添了份悠悠的灵性。

如此洗手调羹,谁会信他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

齐昱哑然失笑。

再是呆愣的人,此刻亦有些窘迫,温彦之扯下围裙,道:“微臣接驾无状,惊扰皇上。”

齐昱笑道:“亦是朕未提前知会你,免罪。”

想不到,这言行状似老朽的温舍人,竟住在如此清幽的小院里。

甫一进门便闻得阵阵青草兰气,尤重竹香。料想园中多有青竹,面前虽有影壁与屏门隔着,却也能听见当中细细水声,怕是引了一方涓流活水。

齐昱望着面前影壁上刻画精妙的寒梅与题字,不禁觉得……

温爱卿真有钱。

儿子住得真舒坦。

温彦之此处一贯是极少待客的,更别说是接驾。此时齐昱无端站在院门和照壁间窄窄的当口,一身伟岸英挺的帝王之气,忽让他觉得自己这院子有些小。

他抬手向屏门处引路:“皇上这边请。”

进屏门后便是正院,不过五六十坪见方,温彦之独居,故院落真的很小,只一进。四周遍栽翠竹,偶有兰草,单闻香气便知名贵。入目之处,所有屋舍一目了然,皆是干净利落。

进门前听见的涓涓水声竟不似寻常人家中的小桥流水,而是一汪活泉,开在院子西南角,衬着青石做成的小巧假山,正咕嘟嘟冒着水花。

“温舍人享福,”周福不禁赞了句,“闹中取静独居,竟能引来一池活水,好是清新自在。”

温彦之站在旁侧,闻言答道:“周公公谬赞,京城此处三坊地质不同于其他,京兆司已勒令严禁钻取活泉,微臣不敢擅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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