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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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席-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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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云府仅门卫和更夫就多达六十几人,一个晚上要吃掉十瓮酒和三十盘红烧肉!
然则云家受万人景仰,与我上将军府却从未有过干连。若非得扯一样,大约就是我爹行军打仗的军费应当有云家缴入国库的一部分。
云家的少公子云栖岸,与我更是素未平生。
虽则素未平生,但他此番请媒人来向我提亲,是我活到这么大,遇到的头一个上门的求亲公子,多少宽慰了我一颗三年来数十回看着旁的求亲公子过府门而不入的略感忧愁的心,叫我偷偷地有些欢喜。
只是我已应了宁怀珺,同他云栖岸委实有缘无分。
我正唏嘘,却瞧得竹林尽头踉踉跄跄跑过来一个小仆,气喘吁吁地道:“将军!忠、忠靖王殿下来了!”
以前宁怀珺捆了刺客入府,有一个小仆跌跌撞撞地来通报,我误会他是一个没见过场面的小仆,是以今次,我以为这个踉踉跄跄的小仆也自有叫他踉跄的一番原因。
今日委实是个好日子。
我爹站起身,向正厅去。秦陆也去了。
我又看回到阵法图上,却惊悚地见偃月阵的月轮边多了一个大团,沈卿州握着笔,脸上没什么表情,笔尖的墨迹却在纸上越漾越开,越积越深。
“先生?”
他不动。
“先生!”我拍一拍他。
“唔。”沈卿州手一颤,看向我,随即道:“偃月阵,此阵出奇用正,奇正彼此相穷,循环无穷,黄帝用此阵,北清涿鹿,南平蚩尤,定万国……”
“先生,”我颤巍巍地道:“你说的那个,是风后八阵:天覆阵、地载阵、风扬阵、云垂阵、龙飞阵、虎翼阵、鸟翔阵、蛇蟠阵。你讲过的。”
沈卿州又是一怔。
半晌,他搁了笔,抬手抚着额头,“嗯,是讲过。”
我从没见过,他这一副失神的形容。
不过今日之事的确值得失一失神。便是他不失神,我也是要走神的,去想前厅会是怎样的情形。
于是乎,我跟沈卿州彼此心不在焉地又绘了剩下的半个月轮,这时候,有个小仆来请我去中堂。
我下几个石阶再一回头,沈卿州一袭青衫已隐入古树林中。
中堂。
我爹靠在扶臂上,一言不发地看我走到他跟前。
我道:“爹。”
他凤目注视我一阵,伸了手。
我一跳跳到他膝头,圈住他的脖颈。
我爹将我一抱,俯脸在我肩窝,半晌,闷声道:“死小子,还真的提了。”
我:“呃?”
我爹继续闷声道:“宁怀珺那小子,也是来向你提亲的。”
这个自然。
我爹又道:“你一向跟他走得近,爹也看得出,他对你很上心。”
我屏息:“爹你同意了?”
我爹哼了一声:“爹终归还是要听你的。暂且将他请去了花厅。”
宁怀珺三年前说得坦然,我只要提,就与我起一纸婚约,好叫我不进宫去选仕女。但我只担心他出于忠肝义胆的这一助,平白搭上他的一生,也叫我欠下一个天大人情。可他昨日在停云楼说出的一番话,让我明了,他其实不是出自忠肝义胆,而是朝思暮想地要我与他做夫妻来的。
我放了心。
不作忸怩,我慎重道:“就是他罢。”
我爹却不理我,又道:“那云栖岸,你可认得?”
我道,不认得。
我爹想象道:“若他云栖岸与宁怀珺相貌不相仲伯,你选哪个?”
我道:“宁怀珺。”
我爹再想象:“若云栖岸与宁怀珺待你不相仲伯,你选哪个?”
我问他:“待我不相仲伯的同时,相貌可一样不相仲伯?”
我爹道:“一样不相仲伯。”
我想了一想,道:“还是宁怀珺罢。”
我爹叹了一回,又是半晌,一双眼看住我,道:“朝中如此局面,若非你选的他,我其实不欲将你嫁与他。”又揉了揉我脑袋,笑了一笑:“衿儿既心向与他,爹便去允了他。顺便回了云家。”
我再慎重一点头。
秦陆说,忠靖王临走时险些就要撞上廊下的一根雕漆大柱。

第20章

过午,天子复朝。
我爹乘了官轿出门去。
相反的方向,路尽头悠悠地行来一顶四人抬的上雕卷云纹的锦绣大轿。
云家少公子云栖岸,亲自过府来了。
中堂后头的一片花坞,月桂吐蕊吐得十分好,花香四溢,黄金满地。
香灯在桂树下支了个软榻。我袖着一卷书将将坐上去,便见一个小仆飞也似跑来。
我以为云栖岸他来这一趟,只得两种缘故。
一是我爹不够婉约,叫他失了面子,来寻事了;二是我爹太过婉约,叫他心怀希望,再来试试。
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必去管。
谁知那小仆也不走,只期期艾艾地道:“云公子、云公子着小的带一句话给小姐。他说,云家近日要在东陵设一处停云楼的分号,许要请楚州那位孙师傅过去掌勺个三年五载。”
我火急火燎地一路奔去前厅。
前庭反季开了一树桐花,甚烂漫。
花下站了个秀逸挺拔的白衣公子,微仰头看枝上怒放的团团绛紫,一把水墨折扇漫不经心地摇。
我绕他走了一圈。
白衣公子将折扇一合,拱起双手来与我作个礼,一双又细又长的眸子隐约含笑,“在下云栖岸,昨日停云楼畔一睹小姐芳容,寤寐思服。”
我随即道:“云公子这份心意我承了,也感激你得很。但,有缘无分它实在也是没奈何的。”
云栖岸走上前一步,嘴角上扬,“在下却相信,同小姐的缘分如江河川流连绵不尽。”
我唉了一声,“云公子有所不知,我昨日将将定下婚约来的,这真是,江河入海流,缘分到尽头啊。”
云栖岸神色一僵,“却是何人?”
我亲切地将他望着:“云公子可是要将那位孙师傅请到东陵去?”
云栖岸顿了顿,轻飘飘看向我眼中,道:“若孙师傅留下,小姐可否说出那个人?”
我便说了。
云栖岸沉默了一会,扇子缓缓地敲着手心,道:“小姐嫁忠靖王诚不如嫁在下。”
我将他打量一回。
云栖岸瞧着我,“在下以为,爱上在下这样的男子绝非难事。小姐与我一处,不出一日,不,不出半日,便知在下长处众多,是个涵养体贴的识情趣之人。”
我摸着鼻子道:“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好。哈哈。”
云栖岸接着说:“当今朝堂之上,忠靖王独掌朝政,尤甚其父,小姐若与之结姻,其势必更昌,皇上的难处就更大了。在下担心,上将军也会处于不利。”
我道:“照云公子说的,我嫁忠靖王,皇上便有难处,但一样道理,若我通过仕女大选进了宫,有难处的就轮到忠靖王。而我同忠靖王的交情向来就是不错的,万不能叫他因我的缘故为难。”
云栖岸柔声道:“小姐嫁与在下,就什么难处都没有了。”
我忠义道:“不可。云家富可敌国,若与上将军府结亲,看在一些人眼中,便不仅只是富可敌国了,也一样叫皇上觉着有难处。我不可连累云公子你。”
云栖岸噎了一噎。
他走的时候,我再问了一回,确认孙师傅不会离开邰阳城。
三日后文定,宁怀珺来下聘。
我之前在我爹书房看过一眼他的求婚启,用的是冰纹梅花宣,之乎者也地写了三页余,文辞之优美,令我爹不动声色地惊叹了一把。当中有一句,他说“自愧云泥”,求亲此举“真比蒹葭之依琼树”,我觉得他谦虚地狠了,但却着实受用。
而他的定贴,足足有三十页。除了第一页的年龄、生辰、父母官职封号外,余下的二十九页全是详列的聘礼名目。我爹拿到手,略略一看,便交给秦陆了。
这一日,抬聘礼的队伍从忠靖王府一路蜿蜒进上将军府,道路不断。
我却无半分兴致去瞧。
上午沈卿州去了我爹书房,提出辞去西席。
我奔去读书台,远远见他低着头看一卷书,眉宇间依旧清寂。
沈卿州发现我走近,从书卷上头抬了眼眸,支着腮帮朝我淡淡一笑,“你今天怎的还过来?”
我问他:“你要走了?”
沈卿州点头。
我怔了一会,干巴巴地道:“先生……不吃杯喜酒就走?”
沈卿州仍淡淡地,“赶不上了。”半晌,又笑了笑,“唔,你想要什么样的贺礼?”
我盯住他,“你非得这个时候走?”
他没答话。
过去的西席,走得没有一个善终的,走一个我尚且还高兴一回。可是现在,沈卿州要走,且是功成身退的走,却令我十分不快。
我站了站,甩袖就走。
不想走得匆忙,走错了路。我原是想往山下走,却板着脸向山上走了好一段。待回神,不得已,我又折回去。
沈卿州略带些疑惑地看过来。
我甩袖向山下去。
路过他的时候,袖子一拂,将他摆在读书台上的书拂到地上去了。
我爹不在府中。
我去问秦陆,他核实好一箱云锦,抽空走过来,说:“小姐,将军进宫去了。”
又一个箱子抬进来。
我拉住他:“怎的突然进宫去了?”
秦陆道是皇上口谕。
又是一箱进门。
忠靖王府送来的礼太多。两边的府人抬的抬、搬的搬,终于赶在天色擦黑的时候,府门一关,全入了进来。
我爹还没回来。
秦陆要备一桌席给沈卿州饯行,却被他客气地推辞了,说既是我爹不在府中,这般不合宜。
晚饭后,我又去读书台,一个人待了一会。
沈卿州在上将军府做西席三年,我从没去想他有一天也会走。
山间秋风飒飒,月过竹影徐徐。
临走时,我下到山腹的酒窖,转进去拎了一个酒壶匆匆地向涵院去。
白日一番迁怒,我得向他赔个不是。
一向不关的月门虚掩着,我一推推进去。
沈卿州坐在庭院中那一株老桃树下,一双乌沉沉的黑眸瞧过来,眸中一派的高深莫测。
我捧着酒壶走过去。
石桌上东倒西歪几个酒坛子。
沈卿州把着酒杯,想半天,只道了一声:“恭喜。”
我回敬他:“全是先生教导得好。”
沈卿州笑。
又一仰而尽。
喝到后头也不晓得每一杯是谁敬的谁,只是晓得越喝越愁,越愁越喝,越喝越纾解不开。
我呵呵道:“酒入愁肠愁更愁,这个话果真是不错的。”
沈卿州放下杯子,“你却是哪里生出来的一副愁肠?”
我想了想,只是左脑仁儿突突的疼,想不利索,只得估摸着在心口上一比划,“这里。”
沈卿州托着腮,皱眉看着我半晌,突然站起身往厢房走。
我想也没想地一把握住他的袖子,却被他朝前的那一股力道带得踉跄两步,一撞撞到他身上。
几乎是同时便叫他汹涌地吻了下来。

第21章

宿醉的下场,是早上醒过来时连右脑仁儿也一并疼起来。
我奄奄一息地叫渴。
香灯像是守在床头,随即伸一个杯子凑到我唇边。
我喝足了翻个身,手上却摸到一方硬邦邦的胸膛。
这一下陡地酒醒。
沈卿州将枕在我颈下的一只臂膀移了移,又躺回到床上,一双深邃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有情绪柔缓溢出眼角。
我叫他这般搂了半晌,竟然龌龊地泛起一丝高兴。
一丝昨日不曾造访的高兴。
只是稍纵即逝,下一忽儿,一种天塌地陷的恐惧席卷过来,我看向他,嘴唇哆嗦几番。
“我不好。”沈卿州抬手向我的脸,低声道:“是我不好。”
我一挡他的手,仰面盯着他床榻上的帐顶,勉勉强强心平气和地道:“昨天晚上,我一分半点也想不清。先生也没一分半点的不好。我想好个礼物,你……”
“想不清,”沈卿州突然翻个身,面无表情低下头在我嘴唇上一阵连吮带咬,一字一顿地道:“我便助你想一想。”
我颇识时务,觉得在这个情形下,着实不好再辩白哪怕一句,遂只得腾着脸讪讪道:“啊,想清了、想得很清。”
沈卿州笑了一阵忽然摇头,“今日出这门去,再见你怕就难了。”
我愣愣地问他:“你,你却还是要走的?”
沈卿州瞧了我半晌,“你不想我走?”
我手放到他肩上,看着他,“我不想你走,沈卿州。”
沈卿州低低笑了笑,亲了亲我额角道:“我知道了。”
他出去前,又回头朝我一笑。
一幅背影过处,日光穿廊风入绿。
沈卿州说的不错,他出了这个门,真的就再没回来过。
我向西苑去的路上,一支豹骑不动声色地跟了过来。
三年没遇着一个刺客,我一时不大适应叫人前呼后拥地走路,遂向他们摆手道:“我不过去喝个粥,不要跟着。”
领头的那个愁眉苦脸地又逼近一步。
十步外的一株桂树下,我爹负手站着,面色铁青,“把她关起来。”
思过堂中有一股阴凉的青砖味儿。
堂中的这个棉花垫子还是三年前那一个,只越发见烂。
我盘腿干坐在上头半日,又倒在上头半日,醒过来时饿得前胸贴后背。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偶尔一声夜鸟叫。
我气急败坏地踹了一阵门,终是一分力气不剩,缩在墙角醒醒睡睡过了一夜。
又是一个白日。我歪在墙角,隐约听得一串钥匙响。
香灯三两步走过来,将我从墙角挖出来。
门口四个侍卫缩手缩脚地同她过了一番,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地往地上倒去,我趴在香灯肩头,有气无力地挑了挑嘴角。
对于香灯闯入思过堂将我带走,我爹怒了一阵,命秦陆责她十杖,但终归没将我再扔到思过堂去,只是禁足在厢房。
香灯进来时,手上提了个木制食盒。
我看她步伐矫健,就不动声色支使她多走了几步,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步伐矫健。谁知被她识破。
香灯说:“的确是十杖,但秦管事让先欠着,没有下一杖的,小姐不要担心。”
我颔首,“这十杖欠得好秦陆做得不错沈卿州呢?”
香灯愣了半晌,下意识答道:“被赶走了啊。”
她一句话说完,突然回过神似的啊了一声,十分哀怨地将我望着。
虽然十分哀怨,却终归还是缓缓地道了出来。
说是东苑书房,有个巡视路过的侍卫目瞪口呆地见我爹疯了似的拔出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含光剑,向沈卿州刺去,又目瞪口呆地见沈卿州居然一闪不闪地任凭我爹挥剑刺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含光剑一偏,只刺入沈卿州的左肩。
再便是沈卿州浑身是血,叫两个侍卫捆着扔出府去。
香灯忧愁道:“沈先生本是请辞了的,这下被扔出府去,却也不走了,只不分日夜的站在府门前,肩上的剑伤也不晓得去请个大夫治治。”
我放下汤勺。
在我不进饮食的第四日上,我爹走了进来。
他站在床头,定定看住我半晌,红了一双眼圈。
我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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