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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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席-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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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吃一惊,站着不动了,片刻后又跪下。
我看看宁怀珺,他一双眸子微微眯起,看着地上的女子,“你是何人?如何会楚曲《欤乃》?”
女子颤了颤,“回殿下,奴婢画眉确是楚人,但五岁就被卖到夏国入了乐坊司习箫。”
再说下去就是如何入了上将军府。
我不想听,打住她的话,“谁允许你上山来的?”
她仍颤声,“奴婢是将军的侍婢,这几日见将军总是皱眉,似有心事,就想着上山中寻古方里的一种去忧的女床草。奴婢不知不得上山,将军还有秦管事都没有不许奴婢上山。”
我愣了一会,道,“他们没有不许你上山,那么又有没有许你上山呢?也没有吧?说到底还是没有人许你上山的。还有,你就是府中的侍女,不是我爹的什么侍婢。不过你想说的大约是侍妾,但是他没有侍妾。他有心事也轮不到你操心,你可记住了?”
她脸色苍白应了声,露在袖子外的指节略泛白。
宁怀珺一直默默无言地坐在一旁听着。
画眉下了山,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觉得有些伤神乏力。
她先时吹的曲子阴惨惨地粘在了树叶上,风过叶颤,空谷哀鸣。
宁怀珺沉默一忽儿道,“你对上将军的感情委实叫人纠结。”
我一口茶喷出来,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纠结你妹……”
萧萧秋风里又对坐了小半盏茶。
宁怀珺探过半张桌子拍了拍我肩膀,柔声道了句,走罢。
我心不在焉嗯了声,也站起来。
下山时遇着了沈卿州。
他一身白天时的玄袍,笔直地站在阶下,背后是翠竹岭头明月上。
我“咦”了一声,跳下最后两个石阶,跑到他跟前,“你怎么上山来了?”
沈卿州低头看我,“看月色。”
这时候宁怀珺的声音低低笑了笑,道,“孤今日才知,赏月自有一番风雅叫做月下顾影。虽是天边月缺,地上人孑,也分毫掩不了此中情趣。”
说罢,眼风里从头至脚将沈卿州打量一番,桃花眸中有深意一闪而过。
沈卿州神态自若地任他看着。
宁怀珺微又笑了笑,甩了甩广袖,一袭锦衣翩翩走远。
我几步追上去。
两个小丫环提着灯笼一路走到忠靖王府的踏云乌骓旁边,我离着老远就站定,宁怀珺入了马车,伸手撩起车帷与我招手,我只得又走近去。
他俯在我耳边,一字字道,“六年前孤丢了一只云豹,官兵搜遍了邰阳诸山,只除了你的后山。”
话毕半笑不笑地瞟了我一眼,绝尘而去。
我踩着虚浮的步子转身,惨白了一张脸。
小丫环手里提的灯笼“啪”的一声砸在地上,呆呆地指着我的裙摆好一会,终于小声的挤出了几个字:“小姐,月信来了……”
我茫然地伸手摸了摸,一个没站稳,却叫一双黑色广袖接住了。

第10章

暮色已重。
府前的灯光里站着一个黑袍青年,一张脸长得文文秀秀,笑意勾勒得十分暖柔。
我端详他一阵,惊又喜,“子晋叔叔!”
黑袍青年顿时垮了脸。
我一对腮帮笑得颇僵滞,他蹙眉,又仔细将我审视一番,审视到碧色的绸裙,却猛地抬起袖子拢在嘴边,咳了一声。
灯笼架子的余烬堆,寂寞冒着一缕青烟。
我爹走过来将我一把抱进怀里,不动声色地向黑袍青年说道:“子晋,你先随秦陆去花厅罢,一起用饭。”
话毕便抱着我大步进了门。
我爹的这一位副将许子晋,看着斯文俊秀,却实打实是一员骁勇善战的猛将。十年前的上谷大捷,他一下占领了楚国十三座城池,现今夏国的颍川郡便是设那儿了。许子晋没遇着我爹的时候是一个潦倒的厨子,有一身旷世的武功却只拿来挥锅铲,此前他还当过一阵子的算命先生,也是一样的潦倒,这就好比是赶一匹踏云乌骓每天只驮着一车酸枣停在街边叫卖,委实造孽。
战场上风发了意气的许子晋对我爹的知遇十分感激,顺道就对我十分关怀,送过我许多各地搜刮来的稀罕玩意儿,比如赵国淮夷侯私藏的周武王用过的夜光杯,再比如燕国平成君府中刨出的孔明先生穿过的披星戴月衣。
我一件件回想着,忽听见我爹刻意压低的声音平平板板道:“往后……每三旬会至一回,好比月圆则缺,缺了又圆……总有个信用,所以又称月信。”
我看看他,又望向虚浮的前方:“噗……”
快走到西苑的时候,我揽住他脖子道:“爹。”他凤目看向我。
我再道:“昨晚平康坊的河灯会上我看着有叫卖大磨盘柿饼的,给你买了二斤。”顿了顿又补道:“沈先生付的银子。”
我爹顿时笑得开心,一双手臂紧了紧,“好,好。”
钦州特产大磨盘柿饼,柔软甜美润心肺,是我爹偏好的一种小食。幸好昨日买了就放在马车里了,才没跟那本《霍小玉传》一道叫邕河冲走了。
暮色深重。
环青桥头,檐角下的琉璃灯晃出明灿灿的光。
我眼角老远见沈卿州从后山方向走出来,沾了一身月光的玄袍徐徐行走在廊下,像是一幅蜿蜒的水墨画卷。
我爹也看见了,停步喊住他,“卿州,子晋来了。”
沈卿州含笑,“秦管事派人来告了。”
我爹笑道,“我让秦陆备了一桌席。你助子晋不战而取东陵,今日他得好好敬你。”
沈卿州欠身,“这怎当得起。”
虽客套,却很顺利地答应了。
我记得听秦陆说过,东陵是楚国重镇,地处东部,此处有运河和汜水交汇,北临汴江天堑,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楚国迁都宣城之前,它做了三百年的都城。
迁都据说是听了一个道宗大师的胡话,说的是汜水有一小股支流指向的雁栖湖,恰恰是龙脉的龙头所在,湖前栽的两株白皮松恰是一对炯炯有神的龙眼睛,而二十年前楚君命人在雁栖湖上修筑的雁栖堰却恰恰从龙脑壳上劈过去,此后白皮松的树皮越长越深乃是龙目滴血。说得楚国国君龙颜惨白,批迁都公文的御笔几度从手里颤抖得落在御书案上。
谁知这一迁,不过十余载,气数真的尽了。
东陵地险而富,却能不战而取,沈卿州他做了一件功德。
不过倒没听说他获赐封赏,这跟当年太祖不赏赐青阳子大约是一个道理。想必今上和摄政王也是明白,对于超凡脱俗的青云宗弟子,赏赐之举着实庸俗,倒是冒犯了。何况天下第一宗门已让人悬在青云宗山门了,这已是人间无上的殊荣。
桥下一弯玉带浮着一天星光。
走过去是灯火次第通明的西苑。
香灯站在灯下,只听我爹略提了几句,她脸色顿时通红一片。
奶娘闻声赶过来,满面红光地一叠声道:“你们,快去抬水!你们,取香露白帕!还有你们……”
众人手忙脚乱一番折腾。
一炷香后,我绕向花厅吃饭,觉得脚下的地面有些浮。
走到回廊拐角处,我又转回来,心道今夜委实丢人,还是请香灯就摆饭到西苑用罢。
这一顿吃得甚没胃口。
只除了一盅喝不出食材的汤。我又问香灯要了一盅。
一连喝了三日,我神清气爽地从檐下过,偶然听两个丫环聊天,才晓得这个颇好喝的盅汤竟是沈卿州做出来的。
我在厢房门边站了站,转过身往涵院去。
沈卿州不在。我特地朝房顶上看了看,也不在。
夜风里飘着阵阵香气。我四顾一番,瞧见一只熟悉的汤盅放在庭院中的石桌上。
我掂起来转了转,又放下。
这时候只听一个声音道:“这个天贝膏好喝不好喝?”
我侧身,看向老桃树下站着的青衫人影,道:“还不如枇杷膏好喝。”
沈卿州低低笑了笑,“早知道就给你扔几片枇杷叶进去煮一煮了。”
说罢弯下腰,手上捧出来个陶坛子。
我踱过去,“酿好了?”
他去了泥封,庭院子里刹那间酒香四溢。
“这才多少天就酿好了?”沈卿州似笑非笑瞟我一眼,“现在倒是能用上你的东陵玉壶了。”
我蹲在一旁,看着他将坛子里酿出来的浊酒用纱布滤去几番,得出的清酒再倒入碧莹莹的东陵玉壶,最后将壶口封好,又埋在了老桃树脚底下。
“千日醉,既醉人千日,也须先自醉千日。”他站起来,月色下笑容清氲雅致。
我呆道,“自醉千日,莫不是要在这桃树下埋个三年!”
沈卿州沉吟:“三年已是最快。”
我颓废地回了西苑,一想到赔他一壶千日醉还得等三年后方如愿,就十分绝望。
我此刻不知,三年后的灼灼桃华之下,自醉千日的千日醉却再无醉人日。

第11章

月上中天,虽缺了个角,月色倒还清明。
我在堆了一桌的书山里爬。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香灯无声地退了下去。
小半个时辰之前,我从沈卿州处出来,临走时郑重问他:“这个天贝膏,你以后还做不做了?”他道:“那么它跟枇杷膏……”我随即道:“枇杷膏不如它好吃。”沈卿州笑笑:“你喜欢的话,我给你做就是了。”
我决定敬重他了。
后山脚下的藏书阁里,香灯从一大堆兵书之中挑了一小捆酸儒经典,一本本摞在案头,颇连绵。
平生第一次挑灯夜读,我略有些激动。
明日去读书台,我同沈卿州说我昨夜读《孟子》,有几个不解之处,他大约要吃一惊,然后我再背一段,他更吃惊了。
这么着挺高兴。
我端起桌角一碗莲子羹,舀了两勺放嘴里,含糊念:“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一个无甚温度的男子的声音忽道:“你这水平还读什么书?一篇文章重复了多少遍却连第一句还念得结巴,我都会背了。”说罢真的背诵起来。
我呆呆看着从窗外跳进来的黑衣人,他全身上下藏得甚严实,只露一双狭长的眸子,此刻一副忍无可忍的语气在背《孟子》。我不由得对照起书本,他背得很快,却一个字都不出错。我钦佩之余隐约觉得痛心。
背到最后一个字,他身形鬼魅似的一飘忽,躲过香灯挥过来的短剑,瞬间隐入窗外夜幕之中。
那人的声音乘风传来,“等半天不见小姐入睡,不便入内寻物,下次来时,小姐可早些歇息。”
香灯追出去,不多时又折返,丧着脸道:“追不上了。”
府中重重守卫,此人却来去自如,我颇有些心悸,却也纾出一口气,“幸好不是个刺客。”
香灯道:“我去将此事报给将军。”
我点点头。
看她走出去,我重新拾起《孟子》又背了起来:“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等香灯从东苑归,我已挪到了床头,手上的《孟子》半悬在床边,摇了两摇,最后“啪”一声掉到地上。
她弯腰捡起来,几番欲言又止,终只道:“将军他,睡下了。”
我撑开眼皮,觉得她神色有些古怪,但因睡意委实太重,便嗯了一嗯,转个身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我赶到读书台时,沈卿州还没到。
林间晨光葱茏,鸟鸣啾啾,我寻了个石凳子坐下,从袖子里摸出《孟子》平摊好。
左顾右盼了小半盏茶的工夫,终见得沈卿州飘逸的青衫晃过竹林,踩着青石板的小径向上走来。
“什么话本这般精彩?”他拂去周身缭绕的雾气,微笑着问。
我看向他:“吾非读话本也,《孟子》也!”
他震惊了,咳了一下,“《孟子》?”
我曰:“然!”
他慢吞吞坐下来,“哦。”
我抚着书皮:“呜呼……”
“呜呼。”沈卿州道:“有何不解之处,可得闻与?”
我笑了,“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岂料只背了这一句,林间突然响起一声急促的笛哨声,受到惊吓的山鸟扑腾扑腾地飞上天去。
“有刺客——”原本守在读书台下的一队豹骑如临大敌,分分剑拔出鞘。
沈卿州眉头一皱。
不知谁高呼:“不好了,将军遇刺了!”
我一下子跳起来。
东苑里的白梅开得十分清丽淡雅,成岭处似晓云开,又似轻雪降。
我爹站在庭院中,面色阴沉。
府中的大夫出得厢房,拱手拜了一拜,道:“将军,姑娘的伤虽不在要害,但因暗器淬了毒物,三刺入骨,委实凶险。”
我爹看向他。
“卑职已取出暗器,将军请过目。”大夫呈上一小块玄铁,又道:“卑职不才,姑娘体内的毒虽已压制住了,但只制得住七分,能保姑娘性命无虞尔。”
“性命无虞。”我爹缓缓道。
大夫肩膀颤了颤,“只怕要留下病根,遇阴雨或情绪起伏者,伤处难免疼痛难忍。”
“你下去罢。”我爹沉声道,径自入了厢房。
我本在一旁听,见状便跟了进去。
一进去却愣住了。
床上的女子面色苍白,尖下巴,柳眉微蹙,似乎是梦魇了。
一同跟进来的秦陆压低声道:“小姐,画眉姑娘替将军挡了破窗而入的暗器,还未醒来。”
我爹则一言不发地站在床边,半晌,伸手去拂画眉额前的碎发,凤目里竟浮现温柔。
“不要怕。”他喃喃道。
我心中颇复杂。
我爹慕容恪虽一张脸长得实是惹桃花得很,但终归是天下闻名的猛将,是以能捡到机会为他挡刀子的女人委实不多,我娘就是一个。
他跟我娘的相遇是在十四年前的赵国的都城洮城。
彼时夏国联赵攻燕,今上的爹即已故的老先帝派我爹领兵取道赵国,顺便向赵君进献天下两大奇宝之一的凤凰玦。玦字与决谐音,以暗示赵君速做决断,莫再动摇。
凤凰玦出自小国离枝。相传离枝陆氏的一位先人在艮山偶见凤凰栖息青石之上,因古语有云,“凤凰不落无宝地”,这位先人遂屏息凝神蹲在石头边,一直蹲到凤凰飞走,将此青石搬了回去。这块青石又传了五代,后被离枝国君听说了,便命人劈开青石,果得宝玉。陆氏原本就是名闻天下的琢玉世家,于是顺理成章地奉旨雕琢凤凰玦。大约二十年前,陆子琮雕成了凤凰玦。
离枝国君盼了十年,岂料还没来得及摸一摸玉玦上栩栩如生的凤凰毛,就听说夏国国君昭告天下凤凰玦出世,还发了帖子诚邀几国君主来夏一睹宝物真容。
离枝国君也接到了一封请帖,当即急火攻心地差人捉了陆子琮问罪,陆子琮果然交不出凤凰玦来。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离枝是个小国,百姓不足百万,领土也不及千里,天子一怒,就判了陆氏里通敌国的谋逆之罪,满门抄斩。
再回头说夏国联赵攻燕。是时,但凡有点见识的,大都窥得破夏国此举的用心,有识之士们甚至连凤凰玦是假的都猜到了。赵相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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