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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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席-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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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受着,只听沈卿州道:“你那一个碗,扔出去得着实不错。”
我愣了愣:“难道不是你使的力?”
沈卿州茫然望着我,一本正经道:“不是啊。”
我笑了:“我小的时候,树上的雀儿就一打一个准,现在只用一个这么大的碗,就将房顶上的何统领给打下了。”
但房顶开了一个大洞,床前又是一地碎瓦片,我跟沈卿州今晚只好搬一间厢房睡了。
他去喊人收拾。
我拾掇一番,抱了床角沈卿州的衣物挪地方。
一堆柔软的衣物,却硌了一硌。
他衣领的一处,像是有个甚么物什。
我又摸了摸,忽听一声脆响,他的青衫衣领里掉出一道白光,落在地上,碎了。
是一枚羊脂白的戒指。
“衿儿,今晚就住……”沈卿州突然不接着说了。
我一抬头,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眼神有些莫测。
他这个僵硬的样子,叫我不晓得怎的,一阵心慌。
我蹲下来,将那只玉戒的几截捡拾一番,看清戒面上雕的是一只古凤,只不知是否年头久了,凤凰的轮廓已不甚分明。
“衣领开了一处口,这个就掉出来。”我伸手向沈卿州。
他向我走来,“你得给我缝一缝。”
我愣了一会,抱着衣物点头:“好。我给你缝一缝。”
但缝一缝显是不够。
我踌躇片刻,瞧向沈卿州眼中,道:“我晓得你这个玉定有些意义在里头,大约是个不大好顶替的玉。但虽然如此,我也想要还给你一个。”
沈卿州怔了一怔,嘴角微挑了挑,道:“你还给我一个怎样的?”
我接道:“怎样的,你只管说。”
我爹不戴戒指,但却拦不住有人赶着时兴送给他。香月堂摆的大小十几个锦盒,若还不合沈卿州的意,就或买,或定做。
沈卿州想了想,道:“不如你雕一个给我。”
我张了张嘴。
沈卿州又蹙眉去看手心里一摊碎玉。
我当即道:“好。”
新的一间厢房的床榻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会想要画个什么样的形状雕在戒面上,一会又想,房顶上已经无人,沈卿州怎的、怎的还是个有顾虑的形容?
我正忧愁,却叫沈卿州一把搂进怀中。
他搂着我好一会,声音里有几分压抑地说:“你不会琢玉,也不要紧。你过去,不会这个那个,不也都跟我学会了?”
我翻了个身,只翻到一半就被沈卿州按住,不让我再动,我遂仰面嗯了一声:“你说得对。”
心中又继续忧愁一番,终因时辰走晚,没熬得过睡意去。
第二日一早,沈卿州喝着芝麻核桃粥,我翻出针线来缝他的衣领。
香灯十分钦佩地将我望着。
我的针线活儿,放眼偌大一个上将军府,也就在奶娘之下。
麻利地缝好开口,我又在他的衣领内侧顺手绣了一朵五瓣花。
本是想叫他下回更衣时惊一惊,谁知沈卿州放下碗,脱了好端端的外衣,偏取我手中的这一件换上。
一面穿衣,一面不动声色道:“这个针脚缝得……嗯,”他提着衣领顿了一顿,抬头道:“我这个衣领,竟开了这么大的一处口子?”又抚着那一朵五瓣花感叹:“你缝补得这样辛苦,还不若取一小片同色的布头……”
我道:“这是一朵花的五个瓣儿。”
沈卿州愣了愣,唔了一声,问我,是什么品种的花。
我道:“茄子花。”
他蹙眉,“茄子?”顿了片刻,眉目舒展,道:“哦,紫瓜……茄子花倒是有这样的形状。它们刚开的时候,圆的方的,开老了瓣儿就细长不少。”又向我笑道:“你绣的,定是初开的,五个瓣儿连在一处,尚不分明。你观察得倒甚是仔细。”
我讪讪地点了一回头。
昨日答应给他雕一枚玉戒。今天沈卿州说与我去玉市买玉石。
不曾想刚吃了早饭,就听门房来报,说是我们的四邻,云栖岸云公子造访。

第27章

沈卿州起身去了正厅。
我又坐到檐下冥思。
松柏冬夏常青、临寒不凋,寓意长生不老,但一棵松太大,雕不进一个戒面,一片叶子倒是好雕,却又失了雅意。不好。
合欢叶晨舒夜合,取义夫妇和谐,这个含义比长生不老还要好,但,合欢花叶纹理细密,雕在玉上,大约得上百刀,一个不留神就将戒面雕坏了。不妥。
石榴、葡萄籽粒繁多,寓意多子多福,却也不比合欢叶好雕。
仙桃倒是好雕,也有个长寿的含义在里头,但碎的那一只是凤凰,我用一颗桃来顶,不大厚道。
我怅然地靠到椅背上。
这一番冥思,不知不觉就近午了。
香灯去了小花厅摆饭,我暂时地从冥思里走出来,走去正厅。
云栖岸仍是一身白衣,一见得我就站起身来,一双狭长的眼眸弯了弯,道:“沈夫人。”
沈卿州眸光一沉。
我向云栖岸回礼,站了一会想起来同沈卿州说,用饭了。
云栖岸满怀期待地将我望着,却不是将沈卿州望着。
我当仁不让地同他和善一笑道:“粗茶淡饭,云公子若不嫌弃,不妨一道。”
沈卿州瞟了我一眼。
小花厅里,香灯又添了一只碗,并一双筷子、一把小汤勺。
沈卿州走到桌子边,背影一僵。
我心中咯噔一下。
昨日交给厨房的那个食疗的本儿,我一共排了七日的菜目。今日这几道——妙龄乳鸽,鲜椒泥鳅,龙眼鹌鹑蛋,肉苁蓉炖羊肾,还有一锅龙凤汤,同昨日相较,说是功效还要好。
只没想到云栖岸会来,平白分去一分肾气。
我卷袖,将当中功效最好的一盘肉苁蓉炖羊肾换到沈卿州面前。
云栖岸“咳”的一声,看向沈卿州的眼神有些莫测。
唔,一时不察、一时不察。
我不着痕迹地将肉苁蓉炖羊肾又挪到自己面前,关切地同沈卿州道:“这个菜虽好,但也不能只挑它吃,吃多了反倒无益,还是每一样都吃一些得好,嗯,都吃一些得好。”我率先夹了一枚鹌鹑蛋,放到嘴里,道:“这个鹌鹑蛋,也是很好的。”
沈卿州沉默了好半晌,抬了抬眼帘,似笑非笑道:“怎么会无益?多吃一些补一些,我偏要挑它吃。”说着伸到我面前夹了一片羊肾,又道:“鹌鹑蛋哪里有它好。”
我一枚鹌鹑蛋含在嘴里,忘了咽。
云栖岸手里的一双筷子,略略颤抖。
这一顿饭,沈卿州用得痛快。倒是云栖岸,把着碗筷吃得一脸复杂。
他告辞时,还意味不明地将沈卿州从头至脚地打量了一遍。
送走云栖岸,我往回走,一边问沈卿州,何时好去玉市。
沈卿州一伸手拦了我的去路。
我问:“唔?”
沈卿州撩起我一缕头发,缓缓道:“衿儿对我的关心,只给我一个人就好。今日叫云公子分去一点,我的就不够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担心,晚饭和宵夜,我给你补上。我也怕他分走你的。”
沈卿州大感满意。
京城玉市,在永昌坊的早慈巷头。
早慈巷原来一直叫枣刺巷,巷子的西侧是前朝贡院,过去为了防止考生越墙舞弊,就在院墙头插满枣刺。现今贡院挪到了崇仁坊,永昌坊的这个,叫文玩商贩开了文玩店铺,这个斋那个轩,一水儿的老式门面,古旧感十足。枣刺巷墙头的枣刺也早除了,巷名逐渐给雅化作了早慈巷。
这条蜿来蜒去的巷子近邕河码头,金银铜铁玉石琉璃叫八方商船载着来去,货运顺畅。
有雅兴的交易还可在河中设一条大画舫,美人美酒相伴,听商人娓娓介绍沧桑撩人的古物。
沈卿州领我进的一间两层阔面店铺,门上牌匾书“南石”二字。
店家是个体胖的中年人,一见沈卿州就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台面后头笑着走出来,道:“公子又来了。”
沈卿州点头。
胖店家道:“公子这回,可仍是只要冰花芙蓉玉?”
沈卿州的目光越过成百上千件玉雕,轻飘飘地扫过一堆玉料,又走向墙角一堆原石。
看了一阵,方道:“要离枝白玉,可惜无合意的。”
胖店家为难道:“离枝国早年就下了限采令,现今白玉越发少了,难得一批好货都悉数进了他们宫里头,要想运一件出来,难啊。”
这个情形我倒是听说过。
自从离枝陆氏灭门,离枝国君有一阵悬赏重金厚禄,想征出一位可以替代陆子琮的琢玉妙手,考量的方法就是以离枝白玉雕出你心目中的凤凰玦,合天子意者胜出,赐世家,列入公卿。
一时间,只要是心中怀了这个世家公卿的理想的,不管是会琢玉的还是不会琢玉的,人如潮水一般乌泱泱地涌去离枝玉山采白玉,夜里也不歇着,就在山下的白玉河里顶着月光涉水采玉。很是疯狂。
后来交上去的形状各异的凤凰玦统共有一万多件。
离枝国君一天过目百余件,过目了三月,却没一件令他满意的。这时候,地方官上书,说是因为大规模无节制的开采,离枝玉山满目疮痍,玉河断作了七八截。离枝国君不信,派去一位钦差。钦差回朝后跪在天子的御书案前,说到不忍处,泪洒膝头。
惨状摆在眼前,离枝国君龙颜大怒,下令押了这一万多件凤凰玦的琢玉人上刑台。一排边的刽子手刀起刀落一个月,刑台上血流成河。
后来,离枝就出了限采令。
沈卿州转身要走。
我一拽他的袖子道:“秦陆的家乡楚州,也产白玉,现今不少玉雕都是用它来的。”
沈卿州笑,“你的手艺,一定要离枝玉才成。”
我苦着脸尾随他出了门。
沈卿州这个人,吃穿用度无甚追求,可一旦生出一个追求,就定是一个十分挑的追求。
《礼记》言: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夏国无论老幼,大都要佩一块美玉。邰阳人人皆知,南石无玉,京城无求。
沈卿州轻飘飘一句不合意,叫我心中一阵发愁。
愁眉走过一家叫博物轩的古董店,我饶有兴趣地去瞧了瞧。
一眼就看中一支琉璃簪,老板说是周武王的王后头上戴的。
我看向沈卿州:“是真的不是?”
沈卿州垂眼看我,“只要你喜欢,真假无谓。”
我喜滋滋地包了三支琉璃簪一把青玉梳一块玛瑙璧和一个菊瓣水晶碗上了马车,都是那位周武王的王后用过的。

第28章

晚饭后,沈卿州坐在灯下看书,时不时地抬眼看我。
我对住镜子,用武王王后的那一把青玉梳梳顺头发,又用她的三支琉璃簪绾了个发式,悬了她的玛瑙璧在额前,左看右看。
铜镜里头,沈卿州含笑将我望着。
我忽就一阵恍惚,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待要细想却又无半分头绪。
我茫然地捧起那一只菊瓣水晶碗,喝了一口花蜜。
沈卿州放下书,走到我身后,“周武王那个时候,宫廷里时兴的是反绾式。”
我看向镜中,沈卿州拿起青玉梳,将我绾好的发又梳一遍,三支琉璃簪换了个地方,仍将玛瑙璧悬在我额前。
他这样一副眉目温润的形容,看得我又是一恍惚。
我不确定地向他,“这诚然,是你第一次与我绾发罢?”
沈卿州手上一顿,道:“我过去,有没有讲过怎样梳头发?”
我想了一想,“你没讲过。倒是宁怀珺教过我几种也是宫里兴起来的发式。”
沈卿州俯身,“他教过你的发式,有哪些?”
我再想了一想,“有结鬟梳编的凌云髻,百花分肖髻,还有那种挺巍峨的高椎髻,很不好梳,每一次都极费事。”
沈卿州道:“嗯。除了发式,他还教过你什么?”
我兴致勃勃:“他教的,不是大学问,却也有趣实用。像是如何抖开折扇才抖得最是潇洒,看人的时候笑容露到哪一分能让对方不寒而栗、哪一分又能让对方如沐春风,如何最快地将衣衫穿得服帖……”
沈卿州同我眼睛对着眼睛,半晌,缓缓开口:“他教的那几个发式,一个也不好看,宫妇们顶在头上,皇帝瞧着估计也不会宠幸,你不可闹笑话。扇子倒是可以有一把,但,折扇哪里有团扇漂亮,便是羽毛扇也比它来的可爱,我觉得你若是摇一把团扇,会叫人挪不开眼。嗯,你现在这样笑着就很美,因为这个笑,是个出自内心的笑,要是总想着露到哪一分,就不会有这么美。至于这个衣衫,”他伸手来解我的腰带,“都要睡觉了,穿得这样服帖做什么?”
我一呆,唇便被封住。
之前喝的那一口花蜜,香留唇齿,叫他吮了个尽。
我将舌头急追过去,沈卿州笑了一声,勾住我又是一番唇纠舌缠。
他本就身形高大,此番俯身就我,俯身得久了些,气息便有些沉重。而他的这一个俯身,却叫我仰头仰得仍是十分吃力。
我想干脆将矮凳挪给他坐,我再坐他腿上,遂含糊地同他道:“唔,干脆去床上罢。”
话一出口,沈卿州已将我从矮凳上捞起来,不偏不倚地向床榻去。嗯,他大约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墙角的一座铜鹤灯,几支烛火灿灿。沈卿州走过,顿时熄了。
没走几步又亮了。
只听香灯在外头叩门,道我爹来了。
我一骨碌从沈卿州身上跳下来。
前厅,我爹在上首坐着,正拿了杯盖浮茶叶,一见得我跟沈卿州进来,微蹙眉,“才戌时末,你们怎的就睡了?”
我将衣衫理理服帖,凑过去道:“爹,你入更就不要喝茶了,不然不容易安睡。”
他笑了,随即放下杯子道:“好、好,不喝了。”
沈卿州站在我身旁,略微颔首道:“将军。”
我爹凤目微眯,将他审视了一回,皱了皱眉道:“子晋今日去了永昌坊一家卖玉的店铺,说见衿儿临走时丧气得很。不晓得什么缘故,我便来瞧瞧。”
沈卿州瞥了我一眼,道:“今日的确没挑中,令衿儿略有沮丧。”
我爹沉声道:“令她略有沮丧,便是你答应我的真心待她好?”
沈卿州垂下眼皮,“是卿州疏忽。”
我爹眉目稍缓,又道:“你要的离枝白玉,委实不好买,但我认识个人,就在离枝做这个行当,你去问问他,一定要带回一件令衿儿欢喜的。”
沈卿州顿了顿,点头:“将军,放心。”
我爹道:“你何时去?”
沈卿州面无表情道:“就这两日。”
我爹站起来,“要去就尽快,迁延一二日毫无用处,你快去快回罢。”
沈卿州出了门。
我跌跌撞撞追出去。
一出门就见他站在檐下发愣。
我走过去,沈卿州伸手将我一抱,微微笑了笑,道:“我不出十日定归。”
这一个拥抱,十分用力,使得我胸口一阵闷。
待略略喘过气,我抬脸看着他:“你走快一些,嗯,也要仔细安全。”
他俯身亲了亲我的额角,“你也是。”
沈卿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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