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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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志-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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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哎……」
  「哎唷,老细,你儿子来找你而已,又不是收数佬(注二)落来追债,看你神不守舍的……」
  「去去,多事! 华仔,那台客人招手啦,快去落单!」陈三愁还是要点面子的。他终於还是步向陈心所坐的卡位,坐在他对面,曲起指骨敲著玻璃桌面。香港茶餐厅的桌子厚重,木桌面常常贴著店里新旧菜单,再在桌面之上覆一面玻璃,在玻璃与桌面之间四角各有一块圆形的胶贴,颜色各异。食客就将帐单插入桌面与玻璃间的罅隙,不会全张插入去,留下小半段,方便埋单时取回。以前陈秋顽皮,常常趁大人不注意时把全张帐单挤入去,大人发觉时,为时已晚,那小子便睁著一双灵动的大眼,笑起来,让大人狠不下心骂他。
  「阿心,没想到你真会来……对了,你想食什麽? 来一客鲜茄猪扒饭好吗? 这是招牌菜……」
  「我不喜欢食猪扒。」
  「哎,阿爸老了,都没记性。一年先跟你食几次饭。」陈三愁灌了一口茶水,双眼总是低垂,不敢对上陈心的眼睛。他对陈心总有种莫名的恐惧,可是他宁愿面对陈心,也不想跟反叛的陈秋独处。
  陈心不想刁难他,遂说 :「要一客芝士焗鱼柳饭……」
  「炒底(注三)!」陈三愁抢先说,一见陈心点头,他就喜不自禁地拍案说 :「我就记得! 你跟阿玉一样,差不多食什麽碟头饭都要来个炒底。你们最喜欢饮斋啡(注四),但常犯胃痛,所以改饮奶茶。阿秋喜欢食猪扒牛扒,就是不爱吃鱼,这孩子跟我一样,你呢,就跟阿玉一样,独沽一味食鱼柳!」
  「是。原来你也记得。」
  两父子相对无言。陈三愁也要了一客福建炒饭。两客饭一来,两人边吃边聊,陈心赞这里的食物跟十年前一样,陈三愁说那是因为厨房班底没换过。
  「阿心,你饮了杯红豆冰,还想饮多杯奶茶吗? 这里的奶茶是最好的……」陈三愁叫伙记冲一杯奶茶。过後,他突然想起了什麽,说 :「对了,阿心。我突然想起上个月,你有个朋友来过这里,叫做什麽……他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他是个挺高壮的大男生,像块大黑碳,但仔细一看,脸倒有几分傻气,我还以为他读中六七而已。他来帮衬时是下午茶时段,店里没多少人,我刚好在这里。他就坐在前两个卡位,一个劲的盯著我,连伙记都跟我单声,说那人奇怪。我就大大方方行过去问他 :『後生仔,你识得我?』接著,他说 :『不,我不识你。不过你跟我识得的一个人十分相似,他是我同学。』
  「我一听,便猜他是阿秋的朋友,一问之下,他不只识阿秋,还识得你,说你替他补习,帮他由考试不合格补到他上了C大。我一听就乐了,旁边的伙记也直夸我养了个能干的儿子。我见有空,这後生仔话也很多,一个劲的说个不停,我……阿心,你跟阿秋有几何告诉我你们的事情? 阿春又安静,很少说得多。我就坐下来跟那後生仔谈了很久。」
  陈心打断陈三愁的话 :「他叫做戴志。他还跟你讲过什麽?」
  陈三愁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哦! 我记得了。不,他那时没说自己叫戴志,只是说人人都叫他做戴志伟,就是那足球小将的主角。他跟我讲了很多关於你的事……」
  那个下午,陈三愁跟陈心说了许多话,两父子原来冷淡得像个陌生人,临别时还能有说有笑。陈三愁问陈心,到底戴志是什麽人,陈心说 :「他之所以会摸上来这间玉记,是因为我答应过他,要带他来这里饮奶茶。」陈三愁就没再追问,说 :「那你找一天带那小子上来吧。我上次答应过他,他下一次来,我请他食一客钵酒焗鸡翼,那小子讲到食,就馋得像个细路仔。我也不知自己撞什麽邪,一见这个戴志伟就觉得有缘。」
  陈心坚持要埋单,陈三愁拗不过他。陈三愁又强要送陈心去铁路站。踏出餐厅时,伙记跟陈心道别,又叫他太子爷。一出去,陈心便问陈三愁 :「他们叫我太子爷,叫陈秋做少爷仔……隔了这麽多年,还是一样。那你现在老婆生的仔女,他们又怎样个叫法?」
  陈三愁强装出一副笑容 :「以前,他们会叫阿丽生的女做太子女,背地里,我听过阿德叫阿丽做二房,可我自知理亏,没追究。後来,阿玉一死,我就没再让阿丽他们落来K市这一间玉记。我怕阿玉的魂回来时见到他们,不肯入来这间玉记。我若是没特别事做,就会留在这里,因为这一砖一瓦,都是阿玉陪我去挑的。墙身用绿砖,就是为了对应阿玉的名字 : 玉、清,我一想就想起绿色,这是阿玉最喜欢的颜色。
  「你老豆我风流,但远远及不上情圣。我其实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很多时身在福中不知福,等事过境迁,才发现自己拥有过什麽、爱过谁人。过了去之後,我陆续记得许多阿玉的事,那些事细微得连我自己都没想过会记得,甚至记得阿玉饮热柠茶时,一定要将每片柠檬戳得稀烂,见到柠檬核浮上来,她才觉得满意。
  「女人喜欢我油腔滑舌,喜欢我将她们捧到上天。但阿玉不喜欢我讲太多话。她说我少讲话的时候,才真诚。她说我其实一直不喜欢讲话,只是我一不讲话,就觉得不安,语言是我的保护色。就在她第一次将她……交给我後,她揽著我,跟我说,她是唯一一个不需要我奉承的女人。她让我在外面讲话讲到累时,回来找她,单单是坐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要说。
  「只有在她死了之後,我才真正了解 : 世上美丽丰满的女人好多,阿玉不是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但是,容许我安静的女人,却只有阿玉。」
  陈心一直没出声,他起初握紧拳头,听到後来,慢慢松开手,目光自幽暗如深湖的天空转到旁边的男人身上。这个男人以前比陈心高好多,现在他还比陈心矮两三寸,当他追忆亡妻的一切时,他眉头皱得紧,略显松散的眉尾夹著一两根白毛,但多情的眼睛融合了黄昏时天空那片宝蓝色,看来如同一片深厚的汪洋。
  陈三愁对上陈心的视线,淡然一笑 :「我知道了阿秋跟阿春的事之後,有好长的一段时间难以接受。我不是不知道阿秋这一两年的男女关系复杂,但我没想过他最後跟个男人在一起。可我後来多上去独秀居几次,才观察到林春是一个令阿秋安静的人。阿秋平时总说著虚情假意的违心话,独是在阿春面前,他沉默了,去做一些连我这做老豆的也没想过他会做的事。关於他与阿春的事,阿秋只跟我说过,他跟阿春在一起,可以一句话也不用说。
  「那句话令我想起阿玉。於是,我慢慢就接受了阿春,视他为我半边仔。是男是女,有时不重要,总好过我因一时冲动,添了笔新债,现在也不知捱到几时。我有想过,如果阿玉生来不是女人,而是个男人,那我会怎麽办呢? 我会怎麽办呢……」陈三愁的叹息融於风中。
  「没发生过的事,又怎知自己会怎样做? 没去做过的事,又怎知道结果如何。」陈心低说。
  「也对。有时有些事,不试过就真是不知道。」
  陈心踩过一片铺了许多黄花碎的土地,经过一棵老榕树时,他伸长手碰触那一抽抽垂下来的气根,记得小时候就是何清玉或陈三愁抱起他,让他以绵软的小手拍打那粗糙的气根。
  陈三愁看著陈心自裤袋掏出八达通,拍卡,入站。陈心给父亲以一个背影。两手插著裤袋,挺起腰骨,踏上扶手电梯,下去搭地下铁。
  回到C大时,抬头,见到黑夜下林立的街灯闪著橙光,一个个小火球映得天空显出一种半棕半红的浊色。上了校巴,他靠著车窗,悠悠合上眼,裤袋的电话却震动起来。他眼也未睁开就接听,朝电话「喂」了一声,对方没出声。
  隔了约五秒,陈心听到戴志的声音,他说 :「是我。」
  「嗯。」陈心应了一声,两人静下来。
  陈心觉得自己这天听了太多话,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赌,他赌戴志能忍受多久——他这种沉默。陈心张开眼,见窗外树影、树、建筑物、影子全被黑夜融成一团,隐隐有种伤感。他感到自己也是那一团东西里的一个残影,被什麽巨浪似的东西滔滔盖过来,就被淹波了。他很渺小,电话另一方的人跟他一样,都很卑微。每一个人——有钱人穷人中产名人新贵——全部人站在黑夜下,连轮廓也被侵蚀得半点不存 ; 站在白日下,太过丑陋的地方也会无所循形。
  陈心在U院下车,一个人缓步行到宿舍前一片大草地,坐在一个木砌的凉亭下,才开声 :「你不问我为什麽这麽久也不出声吗?」
  注一 : 污糟,指肮脏。
  注二 : 收数佬即向人追债的小混混。
  注三 : 炒底,茶餐厅术语,即是要求将普通的白饭改为炒饭,例如你想要一客鲜茄肉片饭,又不想吃白饭,便可以转炒底,白饭底便变成蛋炒饭。但必须要另外多付几元才可以改成炒底。
  注四 : 斋啡,茶餐厅术语,即黑咖啡。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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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志》119 (美攻强受)

  …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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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我问了你,你也会讲一大堆不知所谓的话搪塞过去,害我听不明白。」戴志说 :「你想我知道的话,自然会开口。你想,我有试过质问你吗? 你做过什麽事,我就是知道,也是得个『知』字,不会问你。」
  「我对你,也好似是这样。今天我去了玉记茶餐厅,吃了一客芝士焗鱼柳饭,饮了一杯奶茶、一杯红豆冰。然後搭东铁回来C大。我一边搭车,一边想 : 我到底知道你几多野(注一)? 於是我逐条逐条去数……」
  「我的事?」戴志反问。
  「嗯。我将我想到的,一一数给你听。你最喜欢蓝色,蓝色令你想到天空,你跑步时往往爱抬高头,看著一片天。但你多数穿绿色、棕色系的衣服,你知道自己穿这类衫最好看,你跟我相反,很少穿黑白色,你说过你配不起太纯的颜色。夏天你常穿背心,因为你怕热,冬天就穿连帽卫衣,一来够厚,二来下雨也不用带遮(注二)。你喜欢饮青岛啤跟健力士黑啤,因为够浓,但你酒量差,饮两三罐就开始乱讲话,饮多两罐就断片,要食解酒药,第二日一起身,食量却大得惊人。你最憎饮红酒,嫌它不甜不酸的。你最拿手的科目是经济,其次数学,最憎语文科跟文学。你没什麽偏爱的食物,基本上什麽也吃,但蔬果的话你只喜欢食生菜、橙跟西瓜。
  「人人以为你爱玩运动,但其实你只喜欢打街波(注三)跟跑步,一旦体育与竞争挂钩,你就很厌恶。因为你最不喜欢跟人争。尽管你看似爱挑战别人,但你从来不喜欢竞争——这也是你热爱经济却不选经济系跟BBA的原因——你觉得人一世,最紧要活得安逸,不损人利己。你戴面具跟人相处,所为的就是如此——在社会上安稳地生存,没想过利用不同的面具拢络人脉。比起利用人,你情愿行一条又长又崎岖的路。
  「你会因为看著别人受苦,而自己心里难过。然後你想帮他们——你会说人生不一定要这样,人有许多种可能性。你口里说著许多漂亮话,事实是连你自己也未能豁达。深觉做人很痛苦,只是想他人好过一些,才讲大话,打算呃呃哄哄(注四),令他们快乐一点。有时你做得到,有时这只是好心做坏事,不单只帮不到对方,更令你自己莫名陷入困苦。
  「但你从来不後悔。你很老土,还会相信缘分、相信很多事都是注定。即使自己陷入痛苦,你也会想 : 或者我以前有欠於他,所以整定我某一刻就算为某个人赴汤蹈火。所以痛苦或快乐,都不是由人决定,如此就没必要後悔自己所做过的每一件事……」
  「心哥,」戴志低唤他的名字,一顿,又说 :「你一向沉默寡言的,我很少听你长篇大论地讲话,还要在我面前谈论我的事……」
  「不算是『在你面前』,你现在又不在我面前。」陈心故意捉字蚤,逗笑了戴志 :「我想我一定讲不出那麽多有关你的事。我不细心,没怎样留意你的事,你的事我之所以知道,也只是因为我在你身边待得久,看得多,自然就记得。」
  「我或者知道很多你的事,但我从来没从你的角度去考虑任何事。我觉得你一直会在我身边,无论我做过什麽事,你也会笑得像个无赖,隔两三天跑上独秀居,叫我教你功课、帮你执手尾(注五)、请你食饭饮酒……我以为你只是需要这些。」陈心拾起长椅上一片叶子,本来想揉碎它,却发现它还是光鲜的、有水份的,一时间不知应将它界定为生或死。
  「我需要的东西不复杂,但我讲不出那是什麽。你当我是只宠物,给我饭吃,带我散步,摸摸我的头、搔搔我肚皮,我曾经以为那样很好,那样就可以。之後我才发觉,还有一些东西是你无法给我的。」戴志说。
  「那是什麽?」
  「我又讲不出。」
  「人很多时不知自己想要什麽,不被逼入死角,也不知自己能力如何。去到绝境,才顿悟自己识得做什麽、想要什麽、喜欢什麽、有过什麽又为什麽失去了某些东西……」陈心把玩著手中的叶子,说 :「你真的跟我老豆(注五)讲,说我对你很好?」
  戴志朗声笑说 :「是啊! 心哥一直对我好,又照顾我……」
  「你知我对你不好。我若是对你好,你sem break就不会一声不吭地走了。戴志。你不要再用那副嘴脸应酬我。昨晚我打电话给你,你告诉我你饮了那杯奶茶。今天你就打给我,那是因为你知道我今天无论多忙,也必定会抽时间去玉记,问我老豆你有没有来过……这样一说,其实你也挺清楚我的行事模式。」
  「又系,大家系男人,我也不想婆婆妈妈的转弯抹角,」戴志认真地说 :「心哥,你对我……我很难用『好』或『不好』去量度。你知道世事不可能用二元分立的价值判断去下定论,因为世上没完人。从来没有尧舜,也没有桀纣,他们是历史的接力式创作,每一代人对下一代说教,一代代延续他们或魔鬼或天使的形象,他们只是善与恶的典型,已经失去人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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