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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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志-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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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凭陈心这句话,戴志肯定他忘了他妹妹。陈心是一个「世界仔(注二)」,而秋秋尚有棱角,若是秋秋,他定会老实说 :「忘了! 我天天见这麽多女人,怎会记得你妹子? 我又不是见了她很多次,除非她长得天仙化人似的,不然怎可能记住。」但陈心的答案太保险而有礼,就好似某毕业了的学生见到老师,兴奋地问他是否记得他,那老师就淡淡地说 :「记得,记得,只要是我教过的学生,我都记得。你当年也是个好学生,就是上课有点不专心。」
  戴志抓抓头皮,装出一副极为难的样子说 :「唉,不是我不想做,只是……唉,我就是记不进去! 陈心,我也不妨说句老实话,要是我自己能记得下那堆东西,那我成绩就不会那麽差。也真奇怪,我记那些女明星的名字记得很快,怎麽一到了课本就……」
  「好、好。你不需要向我耍太极(注三)。以後,当我问你有没有做好功课时,你只需回答 : 有,还是无。我不接受任何解释,因为你堆砌再多言语及理据,也不能改变你没做过功课的事实。因此,所有解释都是废话。」
  「陈心,你这样做人顶没趣的! 看我,我戴志伟人如其名,就简简单单,内里没有更多深意了。於是天天都活得简单自在,又快活,浑浑噩噩又一day。你想,像你一样,天天都似上法庭般,讲证据、讲事实,再不然呢? 就好似入实验室,不是『揿紧急掣(注四)』,而是一天到晚做实验,所有化学材料的份量都得精准,不可以多、不可以少,与别人讲话则像写报告。你想,这样的人生怎会有趣味? 这样活下去,你就不累吗?」
  「所以?」陈心忍俊不及,笑说 :「我没看过你的作文与阅读理解,但我可以断定,你答题时一定常常被老师说你不著边际,答不到重点。我听你说了一大段话,也抓不住你的重点,你到底想说什麽?」
  戴志不是不知道自己想说什麽,而是他一向习惯耍太极。将真正想说的话隐在一大堆没逻辑而散漫的话里,中间夹杂几个无聊的gag位(注五),至於对方能否读到他的话,就看对方的功力。要是对方不明白,那更好,自己暗暗说出怨言,出了一口气,对方被他骂了犹不知,戴志就更有胜利的快感。当然,在现实生活中,他丝毫没得到任何利益,只是心里好受一点,聊以自慰。
  这几年的人生,就不知不觉消磨於无聊的时光中,不算快乐,亦没有不幸,时有不顺畅,但最终也会回复到那种平淡的状态。生活是一张麻布,由快乐与忧郁、幸福与不幸这几种线,绵绵密密地织出来,但乍看却是一片呆滞的颜色。你无论往上面涂上多麽丰富的颜料,也只会令这块原来乾净的麻布变得像脏抹布,倒不如维持原来的样子更好。
  「哈哈哈,就说我蠢! 我老妈子天天说我蠢过只猪,连我自己也快弄不清楚自在说什麽了! 来,陈心,再多吃几块饼乾……」
  「如果你真想升中六,我得给你一个忠告。」
  戴志心想,来了、来了,他等了好久,就是等陈心向他打官腔。陈心会好似每一个教过他的老师一样,说 :「戴志,你这孩子不蠢,就是不上进、不肯读书!」、「你自己不努力,没人帮得到你」,到了最後,乾脆重重叹一声 : 唉……
  陈心先走入一间房——既不是他的房,亦不是陈秋的,然後捧出一个纸箱,淡黄色的硬纸皮上面铺了一层薄尘,陈心轻轻一划,指头就变成灰色,他吹一口气。打开箱子,内里都是笔记与考卷,戴志拿起一份,似乎是中文作文,打开,里头排著略带潦草的字体。
  「首先,禁止你一天到晚说自己蠢。蠢,是一个相对概念,你看我拿过九优,就以为我很聪明,但进了大学,那些高考拿五、六优、会考拿十优的大有人在,更别提那些博士硕士跟留学生。要是这样一天到晚跟人比,不也活得很累吗? 你说我做事好似做实验般精确,那我就略略改一下这种态度。其次,你没做过功课,也在我预料之内。事实上我无意一来就催谷你背诵大堆课文,那天我不过是想给你一个下马威,吓你一下。」
  陈心将纸箱里的笔记依科目分开,那似乎都是他会考、高考时的东西,料不到现在还保留著。箱底是六七本净色封面的笔记簿,还有一大叠纸卡,戴志溜瞅了一眼,密密麻麻都是文字,似乎是文学科的,因为他刚才看见「诗经」、「硕鼠」等字眼。
  陈心将那叠纸卡交给他,说 :「罗马不是一天能建成——很老套,却是真话。我也下过一番苦工,只是外面的人不知道,以为我不用多读就能考好成绩,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这叠卡纸上写的都是文学笔记、课文重点,是我花了无数时间,一字一句抄下来的。你每天袋几张在身边,走路上学时就看一看,渐渐便能记个大概。」
  那叠卡纸之厚,使人咋舌,上头的字体却堪称秀丽,哪像戴志的,扭曲得像丑蛇。戴志照例说了声谢,说 :「陈心,你真觉得我升得上中六吗? 每个人都说我做不到,每个人都说我只懂跑步、搞gag,我也老早不认为自己读得上去。如果我这种人也能升中六、上大学,那大概就世界末日了。」
  陈心略带认真地说 :「这几年来不是人人也说2012年是世界末日吗? 这正是你的机会。」
  戴志一愣,大笑 :「喂! 你这样咒我……不,是咒整个世界! 你帮我这坨烂泥,并无好处,说不定传到外面,还会坏你名声。」
  陈心打开文学课本,说 :「别浪费时间了,你底子差,我们就从第一课说起。最近可有小测?」
  戴志将他跟足球迷的约定说出来,陈心听了,面上仍是无风无浪 :「那好,这次测验,要做得好看。来,你先口头语译诗经的这篇《硕鼠》。」
  戴志在桌下摩拳擦掌,手心犹有汗水,他抬眼看了看陈心端正的脸,沉吟 :「从、从前……有一只健硕的老鼠,它叫别人不要吃他的……黍? 啊,玉蜀黍! 粟米! 然後……那老鼠三岁的时候『贯女』? 啊,它贯穿了一个女的? 用什麽地方贯……这什麽,连人兽也出笼了……啊!!!!」
  戴志还未语译完,陈心就卷起课本,朝他脑门用力拍打。
  注一 : 所谓拔尖计划,是让一些在会考中考得6优(6个A)的学生绕过高考,於读完中六後就提早一年上大学。然而,那些拔尖生初入大学,头一年是适应期,第二年才正式读,因此他们变相要读四年大学(此处有点不确定,如果有亲发现我错了,请不吝指正)。
  注二 : 世界仔,指处事圆滑之人。如果对方是女的,就称作「世界女」。
  注三 : 耍太极(其实我不知道国语有没有这讲法),就是指说话时绕几个圈,对问题中心避而不谈,是不少大人物或官方人物所惯用的技巧。
  注四 : 「入实验室揿紧急掣」是脍炙人口的广东话绕口令。
  注五 : gag,烂笑话也。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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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志》 26 (美攻强受)

  …今天有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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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志中四时完全是混日子,尤其讨厌文学科。就算这两星期内被陈心好好督促一番,也不见得有什麽神迹降临,到头来只取得五十八分。足球迷眼前一亮,说 :「我早就没想过你会合格,可你竟然取得五十八分。」足球迷又留了戴志半小时,经过一场堪比缠脚布的训话後,他总算肯让戴志修文学。
  那之後的星期六,戴志一见到陈心,就献宝似的将考卷奉上,说 :「心哥心哥! 我行了! 我真的合格了!」
  陈心脸上的笑容很是得意,说 :「我教出来的,当然行。」戴志想,陈心也不知怎样看待他。二人非亲非故,亦没有互惠互助的关系,真想不通陈心为何要替他补习,还承诺助他升上中六,难道他想做救世主?
  陈心的用意,戴志亦不想深究。他们一开始就是萍水相逢。这也好,陈心不知发什麽疯,而他戴志也因缘际会,得到好处,因而能上中六,不也是件美事?
  如此一想,戴志便开始知道,他要以何种态度与角色去跟陈心相处。他叫他「心哥」: 心哥前、心哥後,将他奉若神明,上课时适度闹些笑料,有时也会备课,答一下陈心出的问题,两三个月就这样相处下来,风平浪静。
  可是,若以为他戴志就此平步青云、成绩稳步上升,那也是太过一厢情愿、理所当然的假设。经济科他一向颇有天分,数学、中文与中史是他一直能低空飞过的科目,陈心也未多加针对,只是每星期给他一份数学练习,又为他贴中史的题目,替他过滤一些甚少考的冷门课题,用不著一股脑儿背下去。
  英文可真的没办法,只好每星期死操grammar、写作与阅读理解,语法上的错误倒也减少了一点,至少戴志现在知道什麽叫sentence patterns,亦能明确分得出长句子中的subject、verb等。地理问题也不算最大,只要陈心抽时间为他说明各个名词的解释、每个概念的用法,那就可以了。世史又是无穷的背诵与操练,什麽「题旨」、「问题用语」,转变与延续比较阐释相对重要性定义什麽程度上……把戴志搞得头昏脑胀。
  问题最大的还是文学。陈心不顾戴志感受,猛要他背诵,逼他「欣赏」文学之美。有一次,戴志被陈心逼问《月下独酌》中,诗人的感情,戴志快要把头都抓光了,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忿然说 :「哼! 我看,这李白啊,什麽与月影共舞共醉,一定是『啪』了丸仔,不,那时候是叫五石散吧? 不是吸毒,就是烂醉,又或者是思觉失调……」
  「你老味(注一)的思觉失调!」陈心养成一个习惯,就是每次为戴志补习时,也手执一本卷成筒状的杂志,一火起来便兜头拍上戴志的脸,打得他讨饶。他吼曰 :「诗人只是幻想自己与月影共舞,实际上他明知这样做是无助於解困,但他仍借此宽慰自己,实际上却是显出更深刻的孤独之情,暗示诗人於世上并无知音……」
  「他妈的并无知音! 杜甫不就是他死党吗? 心哥,你别欺负我不懂文学。我戴志伟没错是粗人一名,却也知道李杜交情深厚。说白一点,这些所谓的浪漫情怀,也就是无病呻吟! 根本就是诗人没事干,玩浪漫,无愁偏要强说愁!」
  「不! 你看清楚!」陈心站在戴志身後,猛然将他的头推上桌面,使他几乎闻到纸张的臭味,听到陈心说 :「诗中处处有象徵! 当中,月亮历来也是皎好、纯洁、高洁的象徵,这就暗示诗人以月亮自寓,带出自身那种不欲与人同流合污……」
  「你是李白吗? 你知道李白想什麽吗? 单凭那些流传後世的诗集,就足以断定一个人的品格吗?」戴志也胸中有火,大概是这两三个月以来被陈心逼得太紧,腔中早有压力,这时一下子爆发,使他无法再装出一副傻瓜似的笑容,他说 :「如果我日後有钱,请个枪手一天到晚为我写文章,那流传到後世,我戴志伟不也可以做个文学家吗? 再进一步说,就以历史为例吧,中国的历史都是由新的朝代为前朝所写的,自然掩去不少黑幕。我们所背诵的史料,到底有几多是真、几多是假的? 你真相信龙涎接触到宫女後,就能令宫女怀孕并生出龙种? 你真相信女人踩到某种野兽的大脚印後,就又怀上高贵的龙种? 哈!」
  陈心仍是理直气壮,他拍桌子,气得脸也红了,说 :「你从字面上去解,当然是错! 史家以这种笔调去写,背後又种种原因,或许是出於权威者的要求,或许是运用象徵手法,这些只是隐喻……」
  「那你喜欢怎样解说也行啊! 这些知识……我他妈的为什麽就要背这种东西!」戴志气到极点,志气却渐渐萎缩成一颗豆一样的大小,再也没有争辩的心情,他叹气 :「心哥,我到底在做什麽? 这几个月,我天天不停背,一醒来就背诵,走路背、去食饭背、回家背、补习时背……每次做过小测後,我得到的不是跑步过後、那种近於虚脱的满足,而是一种空白的无力感,彷佛我吐出肚中所有东西,连渣都不剩,我快连人都不是了。心哥,你会否好似我这样,愈读愈不知自己在读什麽?」
  「戴志,」陈心唤他的名字,他从来不叫戴志的花名。陈心摘下眼镜,以中指及拇指轻柔地按压眼睑,忽地那睫毛在眼睛下投射出一层细致的淡影,他说 :「我从来没有你这个疑问,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是,读这些书根本没意义。我不是说读书没意义,而是读这些政府当局要你读的书,根本就无意义。戴志,你知道考试的本质吗?」
  戴志呆住,摇头,陈心接下去,说 :「考试,是一场游戏。每个学生都是玩家,课本与鸡精笔记就是游戏攻略。要在这个制度生存,你要懂得游戏规则。你太有主见,所以书就读得不好。我叫你背诵,总要经过一番周旋,你才肯背,可见你不是背不了,是不愿背。
  「你不愿意背,是因为你反叛,你想反抗这个考试制度,但你不能——因为你既无此觉悟,亦无勇气。你只不过是一件瑕疵品,勇气与识见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馀 : 你没有一般学生的人云亦云,可是,你也未聪明到看穿整个考试制度底下的玩法,因此才屡受挫折。」
  「我根本不想学。这个制度……我根本不想玩。我有得选择吗? 有人问过我们说 :『你想读书吗』,没有。」戴志很清楚自己说的只是晦气说话,之後回家了,还得继续温书。
  陈心一笑,那细长的凤眼内藏锋利,尤其他笑起来时总是不自觉微微仰起脸,显出一种傲视群雄的高傲之相,他冷冷地说 :「你以为你可以选择吗? 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自由。或者,你会说人的心是自由的,能够去爱、接纳自己认许的事物。可是,事实上,你的任何一个决定或想法,都是由外界塑造以成。你以为自己常常处於『有得拣』的高尚地位,实际上,你连做了傀儡也不知。所以人们用金钱、用商品去麻醉自己,令自己相信自己是世界的主人,可以选择买这样、不买那样,不过是自欺欺人。」
  「那又如何? 心哥,你口口声声说考试是一个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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