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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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子入画-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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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愣着干什么。"凌霄城有些好笑,把手中的糖葫芦送到柳陌红唇边,"张嘴。"
  柳陌红乖乖地张嘴,直到尝到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来,才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眼眶有些发酸,嘴角却抑制不住的往上扬。

  

  “嗳,这雨总算开始小了。”杨海撑着伞靠在车旁,和老秦闲聊道:“要是再像前两天那么下,这上海城恐怕都会被淹了。”
  “可不是,我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还真是很少见过这么大的雨。”老秦站在檐下附和道:“对了,这早餐送进去好一会儿了,将军和柳老板怎么还不出来?会不会不合胃口?”
  “嚯,我告诉你啊秦叔,只要有柳老板陪着,就连野草都能让将军当山珍海味来吃。”杨海挑眉狭促地笑着:“所以啊,这吃么,可记不得。好东西啊,就得留着慢慢儿吃。”
  “你又在说什么呢。”
  杨海正笑着,就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淡淡的声音,激得他一个哆嗦转过身去,果然是凌霄城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被他牵在手里的柳陌红双唇红若桃瓣,就连面颊上也泛着一抹绯色。
  杨海赶紧上前撑伞赔笑:“我这不是在和秦叔商量着弄些什么好吃的给柳老板补补么。”
  一面笑一面在腹诽——自家将军那眼神里藏着的酒足饭饱的满意劲儿,他杨海还能看不出来么。
  凌霄城搂着柳陌红坐进车里,无奈道:“别贫了,开车。”
  柳陌红不禁再一次问道:“到底去哪里?”
  “将军公馆。”
  这次凌霄城倒是干干脆脆地答了出来。
  “就是你本来应该住的地方么?”柳陌红好奇地追问。
  “嗯。”凌霄城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他的发:“将军公馆住着不习惯,刚好我大哥在这里有私宅,我就搬出去了。”
  “那……你要带我去见什么人?”
  凌霄城的手顿住,过了一会儿才继续抚过他的发梢:“我告诉你了,你可能就不会去了。”
  柳陌红一愣,“该不会,是你爹娘?”
  “不是。”凌霄城顺势握住他的手,“是你娘。”
  柳陌红的脸色一点一点的僵硬起来,半晌才苦涩无比地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
  凌霄城无声地叹了口气,“若是没错,你的父亲应该是叶老爷子。”
  柳陌红连声音也抑制不住地带着细细哭腔的颤抖,“你……你是骗我的吧。”
  凌霄城将他搂得更紧些,“想哭就哭吧,我带你去见她,是因为她的病已经很严重,我不想你日后留下什么遗憾。若是你不想见她,我们马上就回去。”
  柳陌红摇了摇头,低低的将头垂下去。
  但他终究是没有哭出来。眼泪被他硬生生地逼了回去,红红的眼眶更让人心疼。
  ——多年在生活的间隙中生存,已经不容许他有眼泪这样软弱的东西。
  凌霄城也不说话,他本就不是善言之人,此时沉默便是最好的抚慰。
  就这样一路默默地到了将军公馆,凌霄城亲自撑了伞拉着他下了车,只是握得紧紧的十指不曾分开过。
  柳陌红觉得全身力量似乎都来源于紧扣的指掌,支撑着自己可以面对前途。
  他用力回握,面色依旧如纸,但呼吸已趋于平缓。
  “有我在。”凌霄城低低的在他耳边说道,他勉力微笑,脚步虚浮地向前走去。
  将军公馆是一代代翻修下来的古建筑,还残留着一份从远古流传到今的肃穆与霸气,铜钉朱红门、双狮镇貔貅,皆昭然出不容轻视的威严。
  有士兵在门口守卫着,见是凌霄城,恭敬地行了礼,打开正门请他们进去。
  一进门便是极开阔的庭院,一眼望去一排排笔直苍松,石路严整,直通往外堂。
  只是太静了。
  不同于凌府带着幽深雅致与勃勃生机的清净,这栋房子,完全过于肃穆。
  像是从千年前就守候在此的一座坟冢,埋过了无数岁月中的悲喜枯荣。
  柳陌红却完全没有心思在意这些,随着凌霄城带他走过外厅堂、穿过垂花门,向着内堂而行,他只觉得越来越慌乱,一步一步仿佛都是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别怕。”凌霄城握紧了他的手,再次重复道:“有我在。”
  他苍白着脸点点头,还是抬手轻轻推开了面前那扇门。
  一股极浓的苦涩药香流泻出来,如同这些年来他独自一人行过的艰辛。
  这药香让他有了片刻真实而又虚幻的奇异感受,似是梦境一般,或许在他的意识中,能够再次见到母亲,是梦中才有可能出现的画面。
  他早已记不起她的样子。
  但在每个人的心目中都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母亲的形象,即便是由自己妄念而生。
  温柔的,慈爱的,可以包容他任何任性与委屈的,本来应该在他生命中为他燃着一盏暖黄灯光的母亲。
  只可惜,这样的温暖与光明过早地缺席,他独自一人在冰冷与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十三年,没有一双手在他跌倒之时扶起他,没有一个怀抱在他脆弱之时接纳他,他不懂,他错过了童年中所有的快乐与天真。
  洪莲只告诉他要坚强。要圆滑。要能在这军阀混乱的动荡世道上好好生存下去。所以他成了疏离有礼华光照人的柳陌红,而那个十三年前羞怯恐惧地躲在母亲身后打量着世界的小小孩童,却永远也长不大地活在了他心底柔软的角落中。
  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就如同当年她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进玉梨园中。
  只不过十三年前是离开她,十三年后却是去见垂危的她。
  光与影随着他的步伐被踩碎在他脚下,他忍不住深深一口气。他能嗅到空气中被浓烈药味掩盖住的一缕梅香,他分不清是自己身上的,亦或是她身上的。
  离得近了,便能看见帷帐低垂的床,即使眼下是盛夏天气,床上仍铺了两层厚厚的棉被。而棉被正中,凹浮出一个瘦小干瘪的人形来。
  妇人在不停地咳嗽着。柳陌红不知道她是否清醒,颤着身子上前,看见那分明熟悉又分明陌生的脸,终是低低地唤道:“娘……”
  妇人并没有回答。她蜡黄的脸上尽是痛苦之色,虚弱得像是随时都会就此睡去长眠不醒。
  “你来了?”洛梧端着药盏从门外走进来,叹了口气道:“吃了这药,她明天才能清醒过来。”
  “她有救吗?”柳陌红一脸急切恳求地看着他,“洛梧,我……”
  “我知道,我会尽力的。”洛梧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不过她病得实在太重了,多年以前留下的病根,叶家的人大抵不懂医,这些年八成中医西医都给她看过,中医治本西医治标,两种药理相逆,反而病得更严重。明天等她清醒之后,晚上还有一帖药,若她撑得过那药性,那就没什么大问题了;若撑不过……”
  柳陌红身子晃了一晃,却还是勉强朝他笑道:“我知道了。”
  洛梧于心不忍,转头对凌霄城说道:“凌将军,你还是先带陌红回去吧,等明天他情绪稳定了,再带他过来。”
  凌霄城一言不发的抱起柳陌红便向外走去,柳陌红将头紧紧地埋进他的怀中,他感受到怀中那纤瘦的身躯幼猫一般柔弱而无助的细细颤抖着,没过一会儿,胸口处便传来一阵被濡湿的温热。
  等到杨海开车回到凌府时,柳陌红已经在凌霄城怀中沉沉睡去,凌霄城抱他上了床榻,替他捻好被角,轻轻吻去他脸上犹未干的泪痕,这才一手搂住他,一手拿起案上的公文,靠在床头看起来。

  

  雨势稍小,周公里的生意便又开门营业起来,一檐檐蒙了尘的大红灯笼,被雨色洗刷出别样的诱惑来。
  苏砚替叶恕明斟了茶,笑道:“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叶恕明笑意更浓,手中是一包包好了的白细粉末:“你知道昨儿杜老爷叫我去商量什么事儿吗?”
  “难不成他想到对付将军的好法子了?”
  “现在暂时还动不了凌霄城,不过……若是换成柳陌红,那可就好办多了。”叶恕明意有所指地看着手中的药包:“柳陌红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个戏子而已,如果凌霄城为了他而和西北一带的军阀对上,怕是会开战吧?这一开战,他可就无暇顾及那么多了。”
  苏砚的心突地一跳,霎时明白了过来:“你、你们要给柳陌红下药?”
  “西北军阀的头子个是好色好酒的无赖,近日一段时间刚好在上海。”叶恕明冷笑着,“据说他看上柳陌红很久了,碍在洪莲的面子上一直没好意思下手。如今到嘴的肥肉,倒是白白便宜这死胖子了。”
  “大少爷!大少爷!”
  苏砚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门口却突兀的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老爷快不行了,说是让您立刻回家一趟,他有事要交代。”
  柳陌红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四更,隔着床帐朦朦胧胧地看见从窗棂上透过来的冷蓝天光,雨虽小了,却仍在沥沥地下着,一片寂寂安然。
  他被圈在一个温暖的怀中,他刚一动,那人便醒了,揽着他的腰问道:“天还早,再睡一会儿?”
  “……不了。”他想起那盖了厚厚的棉被仍然形销骨毁的妇人,低低开口道:“我从没想过能再见到她,就算再见,也从没想过她竟然……竟然已经病得这么严重……”
  他语气有些哽咽,凌霄城抬手顺着他的背,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总以为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柳陌红苦苦一笑,“但见过了她,我发觉我居然还记得,或者说我从未我忘记过,只是一直不愿意想起来而已……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没有爹,我住在一个黑黑的屋子里,娘不许我告诉别人她是我娘,深夜的时候,她又会抱着我哭,跟我说对不起,还跟我说,她要把我养大,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去找我爹了……”
  柳陌红顿了顿,又接着道:“后来终于有一天,娘对我说,可以带我去找我爹了,我爹会娶她……她还给我买了新衣服,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可是后来她带我去了一个院子里,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小孩子在练功唱戏。她和班主说了什么,班主就拉着我叹气,我当时很害怕,我拉着娘的衣角,她转身走出门去,想要拉开我,后来又笑着对我说,她是去给我买糖葫芦,让我闭着眼睛往回走一百步,她就带着冰糖葫芦回来接我……”
  ——他信了。
  ——他不敢不信。他怕自己若是不信,她便会硬生生地将他丢下。
  六岁的孩童孤独地站在雪地里,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回走,嘴里小声数着数,满怀希望与无望地等着他的母亲和糖葫芦。
  他每次数到九十九,停一停,没有听见娘叫自己柳儿的声音,便转个弯,继续从一开始数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忘记了自己数了多少个九十九,被冻得冰凉的小小身躯撞上了墙,疼得他睁开眼睛。
  院子里空无一人。
  洪莲站得远远的,怜悯而悲哀地对他说:“跟我进来吧。”
  他低头看见自己滚烫的泪水融化进雪地里,慢慢地走进了外堂的门。
  风雪之中伫立着的关公像默然不语。
  “好了,别哭了。”凌霄城心疼的用指腹替他擦去泪水:“乖,别哭了。”
  “霄城……”柳陌红忍不住紧紧的将自己裹在那怀抱源源不断的温暖中。
  那一声“霄城”唤得凌霄城的心酸酸软软地疼起来。
  “别哭了,”凌霄城柔声安慰着,伸手拭着他不断滚落的晶莹泪珠,“她也是逼不得已。”
  “我知道……”柳陌红细细哽咽着,“可是我还是很难受……”
  “乖,别伤心了,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娘,哪有娘不爱自己孩子的。”
  凌霄城右手轻轻拍着他,像是在安抚一个委屈而无措的孩子。
  天逐渐亮起来,褪去了晨雾的日光变得金澄亮眼。
  柳陌红渐渐在凌霄城的絮絮温言中止了泪,凌霄城并不是会安慰人的人,偏偏柳陌红就在他简单反复的几句“别哭”“有我在”“还有我”之中平静了下来。
  ——还有一个人在。
  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慢慢从世界边缘走来。
  “霄城……”柳陌红缓缓绽开一个淡淡的笑靥,轻声道:“我们明天去看我娘吧。”
  窗外云收雾歇,上海滩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雨,停了。

  <今宵剩把银釭照>

  叶府,佣人们默默地将檐下的灯笼挂上白稠。
  年过四十的叶夫人一身稿素,仍不减当年泼辣刁钻的风采,眼眶周围是一圈凄凄的红,脸上却是既恨又哀的奇异神色。
  “你跟我呕了大半辈子的气,这次终于彻彻底底地舒心了。”能瞧出与叶恕明有着七分相似的沧桑面容上是交融在一起的哀恸与怨怒,“这下你去了阴曹地府里,想怎么风流,我都管不了啦。”
  她冷冷的低笑着,“管不了啦……”
  一边扶着佣人的手进了里屋,留下灵堂中一片无声的哀言。
  而屋外,叶恕明的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躺在他身后十步之遥的那口黑沉水木棺材里的人并不是他的父亲。
  “雨停了。”他似乎是在对手下说着,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弟弟……呵。开车,去凌府。”
  手下不敢贸然接话,沉默地将车开了进来,叶恕明坐进去,天光透过车窗映到他的脸上,一半是澄碧的明亮,一半则是黑暗的阴影。
  花开生两面,佛魔一念间。
  叶恕明轻轻闭上了眼,想着想着却又笑出了声来。
  只他嘴角那抹凝住的冰冷戾气,连阳光也无法融化分毫。
  “等等,先去玉梨园。”叶恕明突然改了主意,沉沉吩咐道。
  玉梨园门口的那株西府海棠已经谢了,结了一树红艳艳的海棠果,煞是可爱。
  苏砚刚上好了妆,便被人匆匆请了出去,叶恕明一身素白,站在那一株海棠下,神情冰冷。
  “怎么突然上这儿来了?”
  即使上午门口的人形稀少,苏砚也不敢离得太近,隔了半步远的距离问道。
  “我爹去了。”叶恕明掏了西洋的香烟出来,似笑非笑道,“他去世前,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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