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送到我这里来了,我要是治不好,岂不是自砸招牌?”她说着放下烟斗,徐徐站起身来,“走吧,你随我再去看看那小子,路上我把方法给你具体说说,这事儿,还需要你帮忙呢。”
*
刚走出房间,半夏婆婆就蓦地问:“听说过魂契么?”
以前在百魅集上看到过相关记载,向日说:“这是鬼魅在成为人类的役灵前要签订的契约吧?”
“没错,但是这种契约不一定要在鬼魅和人类之间签订。”
“您的意思是,人类之间也可以?”
婆婆点头道:“人类之间的魂契也叫做生死契,签订契约的两人之间可以产生灵魂共鸣,从此命运相连。但是顾名思义,生死契比普通魂契的限制性更强,如果契约中其中一方死去,另一方也会跟着没命,这就是‘生死契’这个名称的由来。”
向日在心里默默地消化了她这段话,然后说:
“婆婆您的意思是,我如果跟何岚签订生死契,就能救他?”
半夏婆婆转头瞄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没错,你这小子看起来呆头呆脑的,没想到反应倒挺快的。理论上说,签订生死契之后,契约双方就拥有互相窥探灵魂的能力,要把他的灵魂唤醒也容易得多。你俩既然情投意合,签订的成功率也很高。只是,你可要考虑清楚了,这种契约一旦签订就不能撤回,你真的愿意以后跟那个小子命运共连,同生共死?”
几乎没有多作考虑,向日就说:“我愿意。”
婆婆对他的笃定露出微微吃惊的表情,半晌才摇摇头叹道:
“真真是孽缘啊。”
二人说好便马上动手开始准备。其实签订生死契的步骤也没有向日想象的那么复杂,基本上他跟何岚只要割腕放血就好了。两人的血放出来后被勾兑在一起,集了满满的一碗。接下来阿魏用这一碗浓稠的鲜红液体,按照书上的指示,在地板上画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巨大的法阵,光是这样就花了接近两个小时。
等血干了之后,向日跟阿魏合力把何岚从床上搬到法阵中心,帮他摆成盘腿坐好的姿势。接着根据婆婆的指示,向日也盘坐在法阵中央,跟何岚面对面。
“把两只手跟他的握在一起,然后什么也别动,什么也别想。”婆婆在一旁继续指示,再次提醒道,“等契约成功签订之后,你就可以进入他的内心世界,到时候无论用什么办法,你都要把他的灵魂叫醒,失败了的话你们两个都会可能没命,听清楚了吗?”
向日点点头,什么都没说,把何岚两只无力下垂的手轻轻拉起,握在手里。何岚的手微凉,他自己的手也紧张地冒出冷汗,竟微微地颤抖起来。为了制止这种颤抖,他闭上眼,把对方的手握得更紧。
闭上眼睛后不久他便听见婆婆口中开始念听不懂的咒语。那声音很小很细微,却仿佛有生命一般,一点点慢慢地爬进他的耳朵里,充斥他的脑海,逼走了其他所有杂七杂八的想法。
向日的脑袋开始变得一片空白,只觉得周围似乎骤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力量,把他跟何岚二人包围在中间。紧握的双手始终没有分开,慢慢地,他就觉得那股力量从空气直接进入他的身体,然后通过两人紧紧相牵的手流到对方身上,再回来,形成不息的循环。
与此同时,向日的意识也越来越微弱,就像掉进一个无梦的睡眠里。
他最终感到自己完全沉入黑暗。
*
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还是一片黑暗。
向日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何岚的内心,却没想到这里会是一片黑暗。等眼睛好不容易适应微弱的光线,可以稍微看清周围的轮廓,他才发现自己正在类似于走廊的狭窄过道上。沿着过道往前走,但是走了好久,前方还是一样的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人都踪影。
“何岚——”
他试着呼唤对方的名字,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传荡开来,却没有任何回应。
“何岚——你在哪儿?”
这里又黑又湿又冷。向日往前走了好久,发现这里不仅是一条走廊,而是由多得数不清的走廊扭曲组合而成的迷宫,现在连他自己都迷路了,他还要怎么找何岚?
“何岚,我在这里……”
“何岚,我是阿葵,你快出来!”
“何岚,你出来!躲在这里睡觉是怎么回事?”
向日一边大喊着,一边往前狂奔,生怕自己慢了一秒,对方就会永远睡去。但是无论他怎么叫喊,回应他的都只有空荡荡的回音,他最后跑得脱力了,倚在墙上咳嗽一阵,又不甘心地发出最后一次大喊:
“你这家伙不是说要吻别吗?你他妈倒是吻了再别啊!”
这一句伴随着满口甜腥的嘶哑吼声还是跟刚才的无数句一样没入黑暗。
只有绝望的回音。
向日捂着嘴,强行压抑着咳嗽,但手心还是被喷涌出的鲜血染红,脱力地从墙壁上滑走到冰冷的地板上。他无法抑制地咳着,咳着,整个人都咳得蜷缩起来,双眼涨满泪水。
过了好几分钟,这阵要命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他仰起头,拼命喘着气。
好不容易喘足了气,他垂下头,视线往旁边一扫,却突然发现走廊的尽头有个人影。
是何岚!
向日的心砰砰地加速跳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到对方面前。
果然是他。只见他倚在墙角,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很虚弱的样子。
“何岚,何岚!”向日抓住他的双肩,拼命地想把对方摇醒,“别睡了!快醒醒!”
在猛烈的摇晃下,何岚竟真的慢慢睁开眼睛,他看着向日,迷迷糊糊地说:“阿葵……”说着仿佛抵挡不住倦意似的,眼皮又要阖上。
“何岚,别睡,”向日赶紧用手捧起他的脸,“我有话跟你说!”
何岚听见这声音,努力地撑起眼皮,眼神涣散地盯着对方看了两三秒,眼皮又开始往下耷拉。
“何岚!”向日又叫了几声,发现这样根本没有,干脆把心一横,什么话都不说,直接把嘴朝着对方的唇凑过去。
他闭着眼,感觉到唇上传来冰凉湿润的触觉,一动不动,却感觉到浑身上下控制不住地颤抖。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直到唇上的触觉变得温热,他才慢慢睁开眼。
第一眼看到的是屋子上方的横梁和垂着的半透明门帘。周围的黑暗已经消失,他们回到现实的世界中,坐在血色法阵中央,双唇轻轻地触碰,感觉彼此的呼吸。
接着何岚也慢慢睁开眼来。
向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被对方一只手搂着背,一只手固定住后脑勺,动弹不得。只感觉到何岚把身体压过来,慢慢垂下眼,一脸虔诚地加深这个吻。
一向腼腆的向日竟被对方的表情蛊惑似的,也重新阖起双眸,伸出双手搂着对方的脖子,拉近二人的距离,任五官在不断加速的心跳和温热湿润的触觉中沉沦。
他们紧紧相拥,忘情地交换着彼此的呼吸,完全无视身边还有其他人。这一刻,仿佛不只双唇触碰,连灵魂都要在彼此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中交融。
过了好久两人才分开,重新睁开眼睛,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
向日脸颊还带着缺氧引起的潮红,眼角的余光瞥到法阵外的半夏婆婆和阿魏,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干了一件多么大胆的事,而且还是在别人的围观之下!
“哟,阿葵,”何岚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笑得出来,“我回来了。”
那是久违了的、最开始的笑颜。
很多年后,向日想起当初这个不顾一切的吻,还是会忍不住脸红心跳。
很多年后,何岚还是会感激这个初吻让他们终于了解彼此的心意,感激这个用鲜血和灵魂签订的生死契,让他们懂得什么叫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何家
何岚身上的伤其实还挺严重,全身上下被丧尸们抓伤的小伤口不说,光是尸毒就够麻烦的,在加上腹部被玄血剑贯穿的巨大伤口,这些大伤小伤让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向日的外伤则轻得多,几乎第二天就可以下床走动了,只是还是忍不住时常咳血。半夏婆婆给他仔细地把了脉,诊断很可能是之前魅毒从背部的伤口渗到肺部,在加上他阴阳子的体质,这股魅毒在他体内得到滋养,久而久之便影响了肺部的功能,所以才导致时常咳出浓黑色的血。
“你的身体倒也挺特别,”婆婆给他把完脉之后说,“我这个老太婆行医一辈子,还是第一次遇见阴阳子的体质。你的鬼眼能力应该也是与生俱来的吧?”
向日点点头,又道:“不过最近好像减弱了很多。”
“那是因为你体内的阴气渐渐上升,感觉不到鬼魅和自己的区别,所以才无法辨认他们。”婆婆说着,见向日的脸登时变得煞白,又道,“不过你放心,这种情况就会改善的,你跟何家小子之间的生死契对你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您的意思是……?”
“你以后就知道了。”
后来婆婆说魅毒在他体内滋生已久,目前没有办法根治,只能服药慢慢地调养。喝了她配的药之后,咳血的毛病总算渐渐止住了。
从第二天开始向日就下床帮阿魏的忙做家务。打扫房子、煮饭做菜、洗衣洗碗,甚至还跟着阿魏学抓药、配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向呆头呆脑、学东西很慢的向日竟好像有天分似的,在几天时间里就把复杂的药草记了个遍,甚至可以一个人完成抓药的工作了。
三月下旬的首都已经正式进入春季,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每一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
呆在医馆的第九天上午,向日端着早餐和药走进何岚的房间的时候,那家伙已经醒了,坐在床边穿鞋,准备下床的样子。
“你怎么起来了?”
“哎啊,我都躺在床上这么久了,无聊死了!”何岚脸上带着耍赖的笑容,“你就让我下床走走吧,外面风景这么好,我们去散散步吧!”
“先把早饭和药吃了。”
“又是糯米粥?阿葵——我都吃了一个多星期的糯米了!”
向日干脆什么都不说,直接把碗端到对方面前。
等何岚乖乖地把粥和药都喝下之后,向日开始给他换药。腹部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纱布揭开之后,可以看见周围凝固的血渍,看上去还是有点吓人。向日小心翼翼地伤口周围的血渍和草药残渣刮干净,然后敷上新的药,再轻手轻脚地缠上新的绷带。这几天重复下来,他的动作已经相当纯熟。
“阿葵,”何岚看着低头帮自己仔细处理伤口的向日,嘿嘿地笑着,“你这样子好像贤妻良母哦。”
向日什么都没说,仍低着头,就像没听见似的。
何岚不禁纳闷起来,自从几天前那确定关系的一吻之后,两人反倒好像又回到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向日似乎在故意疏远他,有时候除了给他送饭送药,一整天都不见人影。
何岚越想越郁闷,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的脸,突然心中一动,凑前去吻了吻对方的眼睛。
向日吓了一跳,猛地直起身往后退了一步,不慎撞翻放在一边的碗。陶瓷制的精致小碗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何岚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也愣住了,半晌才说:“阿葵……”
向日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蹲下身去收拾碗的碎片。何岚见他这副闷闷的样子,更是后悔刚才自己的鲁莽行为,连忙道歉:“阿葵,你生气了?对不起……”
向日还是一语不发,用盘子端着碎片,转身就要出门。何岚赶紧拉住他的手腕,后者用力挣了挣,前者自然抓着不放。
向日终于回过头,见何岚皱着眉头看着自己,那表情就像犯了错被大人责骂后的孩子。何岚也终于看清向日的表情——尽管对方尽力板着脸,但还是掩饰不住耳根的红晕。
“对不起,阿葵,”何岚放开他的手,再次道歉,“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
“不是……”脱口而出的两个字让向日脸上又是一热,他支吾了半天,才说,“只是太突然了,我不习惯。”
“那好,我保证以后每次都先问你的意见。”
何岚说着,从床上迅速爬起来,走到向日面前,殷勤地伸手接过他的盘子放在一边,笑盈盈地看着对方,轻声说:
“现在可以吗?”
向日仰着头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何岚,愣愣地点点头,脑袋里唯一的想法却是:这家伙什么时候长得比他高这么多了?
见对方点头,何岚敛起笑容,伸手轻轻捧起他的脸。正准备把嘴唇凑上去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咳嗯”一声刻意的咳嗽。
做贼心虚的二人连忙分开,把目光投向门口,来者居然是何青九。
“九叔?”何岚作惊讶状。
“看来你这小子在这里过得挺滋润的啊?”何青九大步迈过门槛,笑道,“我还担心你住不习惯,特地早点来接你回去呢。”
“回去?”
“正是,老太太和大哥都想见你。”
“……他也回北京了?”
“没错,前几天到的,今晚就要回去了,所以才想叫你回去吃顿饭。”
听对方这么说,何岚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答应跟他回去。
来到这医馆的时候,何岚除了一身伤之外什么都没带,如今要走,自然也不用收拾什么,一身轻松。向半夏婆婆道谢并告辞后,几人便动身离开,阿魏把他们一路送到大门口。门口听着两辆黑色轿车,一辆把何岚送回何家;一辆把向日送到火车站,他始终还是放心不下抱恙额外婆,决定回老家一趟去探望她老人家。
何岚心中自是不舍,但向日却一副淡然的样子,一直走到门口都没说一句话。出了大门,向日就直接上了其中一辆车。
何岚在原地犹豫了十几秒,想到他和向日两人好不容易才迈出跨越性的一大步,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分开,便上前去敲开车窗,对他说:
“阿葵,等把这边的事应付完了,我马上就去南京找你。”
说完之后,见对方仍闷头不语,何岚便伸手掐掐他的脸颊,又说:“苦着脸干什么?来,给爷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