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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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四年-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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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他已经越发肯定儿子是欲与那婢女行房时,忽起脱阳急症暴毙的,恨不得能立马提剑将这勾引主家的贱人一斩了事。

    唐泛将瓷瓶里的药丸倒出来嗅了嗅,沉吟片刻之后,又问:“侯爷,令公子家眷何在?今夜前后都与何人接触过,还请将那些人带过来,其余人等皆可退避了。”

    郑英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还是挺配合的,不一会儿,就将人都召了过来。

    郑诚有一妻三妾,看上去不多,不过这还是因为他喜欢在外头找野花的缘故,再漂亮的女人被纳进门,不出三天他就厌倦了,所以自从十五岁开荤以来,能在他身边待得长久的,统共也就这么四个女人罢了。

    正妻张孙氏是应城伯家的侄女,同样出身勋贵世家,家世与武安侯府相当,当年也是门当户对的一桩美事,如今张孙氏不过花信之年,却已经成了寡妇,以郑诚的花心,照理说就算他在世时,夫妻感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这张孙氏却是远近闻名的贤惠人,连唐泛也曾听过她的名声。

    眼下四名妻妾站在那里,余者三人皆垂首拭泪,唯独张孙氏面色苍白,不言不语,脸上泪痕犹在,想来已经伤心过度哭不出声了,连郑英亦温言抚慰:“媳妇,你嫁入侯府五年来,侍奉公婆如亲生父母,孝顺之极,反倒是我张家负你良多,如今我那不孝子早早去了,却也没留下半点血脉子嗣,我当择日与亲家商量,将你接回娘家,也免得辜负了你大好年华!”

    张孙氏哑声道:“公公勿须多言,为人、妻者当尽本分,如今我只盼夫君能够早日入土为安。”

    郑英嗟叹一声,不再言语。

    除了张孙氏,另外三名妾室的闺名分别是婉娘,蕙娘,玉娘。

    婉娘年纪最长,已经半老徐娘,是最早跟着郑诚的人,比张孙氏进门还要早,性子也比较老实低调,平素在侯府里存在感很低。

    蕙娘姿色最好,以前得宠过一段时间。

    玉娘年少多娇,郑诚没死之前,是妻妾中最得宠的。

    这会儿三人也是表现各异。

    婉娘躲在张孙氏身后默默流泪,蕙娘大声嚎啕,玉娘比不得蕙娘的哭声更高,却别有一股婉转动人心肠的韵味,可见得宠也并不缘由。

    像唐泛这等善于观察的人,即便旁人不说,他也能看出蕙娘和玉娘这两名宠妾之间想必不那么太平,争风吃醋肯定是常有的事。

    唐泛拿出那个白色瓷瓶,询问她们是否见过,众女眷俱都否认了。

    又问她们事发时在何处,四名女眷也都说得清清楚楚,又有家人奴婢为证,不似作伪。

    郑英看着唐泛折腾半天,忍不住就问:“唐大人还有何要问的?”

    他认为此事罪证确凿,根本不必一问再问,把那嘴硬的婢女直接带回去上个刑,三下两下就招了,何必又招来不相干的人问上一通,难不成还想将婢女弄成无罪?

    唐泛道:“该问的都问了,还请侯爷与府台大人借一步说话。”

    郑英便让其他人各自回房,又将二人请到自己的书房里。

    郑英:“有什么话,唐大人尽可直说了。”

    唐泛:“敢问侯爷,令公子是否自幼体弱?”

    怎么倒问起不相干的问题来了?

    郑英按捺不悦回答道:“不错。”

    唐泛:“可曾延医?大夫如何说?”

    郑英:“大夫说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有些先天不足,但并没有大碍。”

    唐泛:“令公子体瘦异常,子嗣艰难,想必也是这个缘故了?”

    郑英:“不错,唐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唐泛:“若我没有猜错,令公子之死或有蹊跷。”

    郑英一愣:“何出此言?”

    唐泛:“脱阳急症又称马上风,若抢救不及便会猝死,医者认为这是气阳虚脱所致,有此症者,掌上必生红圈,圈上必有红筋,日久积累,并非毫无征兆,但我刚才查看令公子的手掌时,却没有发现这种症状。”

    郑英反应不慢,一个激灵:“你的意思是我儿的死另有其因?”

    唐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道:“若是脱阳急症而死,翻开其眼睑,还能看到眼中布满血丝,这种现象,在令公子身上也找不到,所以我方才才会问侯爷,令公子是否天生体瘦的问题。想来令公子虽然有些肾气不足,却还未到因此致命的地步,只不过由于平日里爱好女色,这才让人有所误解。”

    误解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就连郑英自己不也觉得儿子是纵欲过度死的?

    郑英悚然而惊,怒色勃发:“谁人如此大胆,竟要害我武安侯长子?!”

    唐泛:“方才我与仵作进去查看的时候,发现令公子身上甚是干净,并无污渍,这说明婢女阿林所言非虚,两人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既然令公子并非脱阳而死,那么必然就是另有其因。而且阿林说过,令公子是服用了‘富阳春’之后觉得头晕,兴许问题就出在我手上这瓶药上,不过这些也只是我的片面猜测,此事还须等查明之后再下定论。”

    他说完这些,又问:“令公子平日有何仇敌?”

    惊怒渐渐平息下来,郑英默然。

    郑诚一个纨绔公子哥,哪里会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人?

    但要说完全没有,也不可能。

    旁的不说,郑英本人就不止郑诚一个子女,偌大侯府里三妻四妾,儿女更多,许多内宅阴私不足为外人道。大明律没有规定嫡长子才能袭爵,如果没有嫡子,其他儿子经过朝廷册封,照样也能袭爵,这就使得郑诚在府里成了众矢之的。若说他争气出息也就罢了,偏偏还成日流连花巷,这让其他兄弟如何心服?

    再者像郑诚这样,唐泛好端端走在路上尚且被他调戏,更不必说那些无权无势又被他看上的人,万一哪个心怀怨愤想要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还有,纨绔子弟之间也没少争风吃醋,火气一上来大打出手,因此结仇更是家常便饭。

    这么一想,可能性实在太多,简直无从猜测了。

    潘宾见他颓然不语,就道:“侯爷,此事一出,必然是要惊动陛下的,在陛下还未发中旨之前,顺天府亦会尽力调查清楚,缉拿真凶,以告令公子在天之灵。”

    郑英点点头:“那就有劳潘大人了。”

    武安侯本人也是在高门深院中长大的,素来知道内宅之间为了争宠夺爵,下手不比朝廷上那些大人们软半分,许多狠辣手段更是耸人听闻,万一查出来凶手若真是郑家人,那可真是天大笑话了。

    郑英想及此,心头凉了半截,早就没了方才听到凶手另有其人时的震怒了。

 第3章

    又寒暄了几句,潘宾就起身告辞,临走前,唐泛对郑英道:“侯爷,此事非同寻常,为了方便查验,我们希望能将令公子的尸身带走。”

    郑英眉头紧锁,显然不大乐意:“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唐泛:“要查明令公子死因,还得从此处着手。”

    郑英:“我儿乃武安侯长子,怎能等同一般民夫,他的尸身,侯府自会保存,停棺七日即行下葬。”

    言下之意,如果你不能在七天内查明真相,我儿子也等不了那么久,肯定是要下葬的。

    还没等唐泛答话,潘宾就道:“自然自然,死者为大,还是入土为安的好,侯爷节哀顺变,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唐泛:“侯爷,那名叫阿林的婢女,按照规矩,顺天府也是要带走的。”

    郑英这回没说什么,直接挥挥手,让人将那婢女带过来,交给顺天府的衙役。

    一离开武安侯府,潘宾就板起脸数落唐泛:“润青啊,今日之事你实在是太冲动了!”

    唐泛一脸无辜:“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潘宾:“你方才就不该对武安侯说后面那些话,郑诚的死到底是不是另有其因,说到底也不过是你的揣测,万一到时候查出点什么来呢?你道武安侯送我们出来时为何态度大变,他无非是怕凶手与内宅有涉,到时候死了一个儿子不算,说不定还得搭上一个。”

    唐泛叹了口气:“大人,若是我们坐视不管,只怕就要酿成一桩冤案了。”

    潘宾很是不悦,心想我怎么点拨到这份上你还不开窍?郑英自己死了儿子,连他都希望大事化小了,我们还瞎忙活什么?再说了,皇帝肯定会念在勋臣的情面上照顾郑英的感受,到时候顺天府这边要是真查出点什么来,反倒得罪了人。

    唐泛也有点无奈,顺天府尹再怎么说也是正三品堂官了,潘宾却如此怕事,连调查一桩凶案都瞻前顾后,也难怪这位大人干了那么多年,却始终没法再往上升。

    二人在武安侯府里耽搁了大半个晚上,出来的时候,外头刚刚敲了晨鼓,早起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空气中还弥漫着霜露未退的清冷,唐泛见路边已经有人摆起早点摊子,便对潘宾笑道:“师兄,忙活一夜也该饿了,我请你吃早点如何?”

    潘宾听他换了这个称呼,原本不霁的颜色却稍稍和缓,也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了。

    两人都是一身常服,倒也并不扎眼。

    摊子老板见他们找了位置坐下,也不过来,就站在那里喊:“二位客倌,吃点什么?”

    唐泛:“两碗肉臊面!”

    老板高声回了一句:“好嘞!”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肉臊面就摆在两人面前。

    香气扑鼻的热汤面上撒着青翠欲滴的葱末,确实令人食欲大增。

    潘宾和唐泛也是真饿了,不声不响拿起筷子低头就吃。

    唐泛的吃相很斯文,速度却丝毫不比潘宾慢,甚至还要更快一些。

    等潘大人堪堪将汤面喝完,唐泛已经放下筷子了。

    在潘宾想开口教训他之前,唐泛已经道:“师兄,其实这件事,即使武安侯想压,也未必能压得下来。”

    潘宾:“何出此言?”

    唐泛:“师兄可还记得,去岁发生了什么大事?”

    潘宾想了想,脸色一变:“你是说……?”

    他拿起一根筷子沾了面汤在桌上写了一个“西”字。

    唐泛点点头。

    这“西”字,指的既非东西南北的西,也非西天极乐世界的西。

    而是西厂的西。

    大明朝传到当今这位成化帝时,已经是第八位皇帝了。

    成化帝他爹,也就是先帝英宗皇帝在位时,闹出了一桩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土木堡之变。说白了,其实就是一个叫王振的太监不作死就不会死,怂恿英宗皇帝亲征瓦剌,英宗皇帝还真听从了,带了一班文武大臣去亲征,结果死太监被杀,皇帝被俘,一干文武大臣通通死了个精光,当时瓦剌眼看就要打进北京城,还是于谦临危站了出来,这才保住了这座国都,也免了太、祖和成祖气得从棺材里跳过来骂不肖子孙。

    成化帝他爹被俘期间,因为成化帝当时还小,国又不可一日无主,为免遭受瓦剌威胁勒索,于谦一干文臣就立了英宗的弟弟,也就是成化帝他叔当了皇帝。

    结果缺德的瓦剌竟然把英宗皇帝放回来了,一山不容二虎,成化帝他叔怎么可能再给哥哥让位,就把英宗皇帝给软禁了起来。

    几年后的某个夜晚,英宗皇帝在几个大臣的拥护下宫变登基,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成化帝他叔当阶下囚了。

    没过几年,英宗皇帝驾崩,兜兜转转,皇位最终还是落到了儿子成化帝身上。

    差点就跟皇位错身而过的成化帝刚刚登基之时,吏治也尚且称得上清明,只是好景不长,他本来就不是勤政之人,一个懒人一旦习惯了犯懒,就很难再勤快起来。

    虽说朝中内外都说如今万贵妃才是祸水之源,可唐泛不这么看,一个女人再能祸害,能耐也有限,若是没有皇帝言听计从,再来十数个奸妃又有何用,再说万贵妃嚣张跋扈也只是在后宫,对前朝影响并不很大。说到底,还是成化帝自己不想干活,喜好方术的他将朝中之事尽数推给朝臣,又对宦官宠信有加,方才使得朝廷内外日复一日混乱下去。

    相对朝臣而言,宦官才是最亲近皇帝的人,朝臣为了行事方便,再加上种种利益之故,自然跟宦官就走得近,如此一来,朝中便流传起“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笑话,意思是说这些阁老堂官们掌握着国家大权,却成天看皇帝身边的宦官行事,唯唯诺诺,正事不干。

    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可能奢望国政能够清明到哪里去,有识之士长吁短叹,无不说皇帝周围小人环绕,内有宦官为祸,外有庸臣挡路,太、祖和成祖时的鼎盛国力就不要想了,能不能恢复到仁宗宣宗时的清明也难说得很。

    就在去年二月,太监汪直受命成立西厂。为了立威,甫一成立他就抓了不少人,这其中不仅有“妄议朝政”的平头百姓,还有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像太医院院判蒋宗武就不必说了,连六部郎中,地方布政使都没有幸免,汪直通通不经奏请便直接逮捕,因宫中有人帮他说话,加上他颇能曲意逢迎,成化帝竟也毫不追究,多少人弹劾无望,反被汪直报复。

    一时间,西厂权势气焰之盛,直逼东厂与锦衣卫,朝野内外,无不人人自危。以至于潘宾甚至都不敢直接喊出那个名字,只敢以字代言,写个“西”字出来。

    见唐泛点头,他就问:“那地方与武安侯府案又有何关联?你莫要胡乱牵扯!”

    唐泛:“师兄可还记得两年前的‘妖狐夜出’案?”

    潘宾脸色又是一变。

    唐泛一笑:“师兄无须紧张,大隐隐于市,在这里说,反倒无人注意。”

    两年前,京城不知怎的忽然流传起一只金睛长尾妖兽到处为祸的故事,传说只要被人撞见,那个撞见妖兽的人就会昏迷,后来据说还有人因此昏迷致死,被妖兽扒了皮穿在身上,幻化成那人的模样,以讹传讹,人心惶惶,这时又出了一名叫李子龙的道士,以妖术结交宫中内官,为的是伺机弑君,有人就将那只妖兽和李子龙联系起来,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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