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漫长的旅途里,他不知穿过多少云,吹过多少风,但面容依然干净,青色的道衣上也没有一点尘埃,只是平日里被束的极紧的道髻稍微显得有些散乱。
落落揉了揉眼睛,歪了歪头,显得很可爱。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也听错了。
待确认没有看错,也没有听错之后,她便笑了。
这是由内而外,最真实的笑容,就像一朵花盛开的过程。
任何看到这个笑容的人,无论是何立场,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她此刻的幸福与愉悦。
落落向着陈长生飞奔过去。
就像所有人想象的那样。
但就在离陈长生还有几步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她停的如此之急,以至于靴底把坚硬的地面磨出一道清楚的印迹。
她微微低头,双手轻揖,侧身行礼,仪姿完美,挑不出任何毛病。
“见过先生。”
……
……
前倨后恭,必有所图,因为改变必然有原因。
落落的表现,自然也有原因。
陈长生知道,所以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她。
他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过她了。
五年。
不知道是天赋血脉的原因还是星海的怜爱,时光在落落的小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陈长生仿佛还是在看着当年的那个小姑娘。
这五年时间里,他很少给她写信,以为她会渐渐忘记当年的那些事情。
但时光对她来说确实没有什么用。
她没有忘。
他当然也没有忘。
他现在是教宗,是国教学院的院长,有很多学生,有很多像安华那样狂热的信徒。
但他真正的学生就只有一个。
而且她是他最早的追随者,当他还是个无人知晓的少年道士的时候。
想着这些事情,陈长生的脸上出现一抹微笑,就像一缕春风。
他的声音也像春风一样,并不刻意动人,却是那般容易亲近,然后缭绕不去。
“起来。”
落落站了起来。
她最听他的话了。
陈长生最疼她了。
所以他说的第二句话是。
“过来。”
落落走到他的身前。
她站到了他的身后。
就像当年在国教学院的第一个夜晚那样。
当那名魔族刺客向她杀过来时,陈长生站到了她的身前。
也像在青藤宴第一个夜晚那样。
当天道院教谕准备出手的时候,陈长生把她拉到身后。
落落看着陈长生的后背,想着父皇说的那句话真对。
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会帮你顶着。
先生一直都比自己高。
她的视线落在陈长生的衣角上,想起桉琳大主教在信里提到的画面,忽然生出一种冲动。
那个魔族公主都能抓,自己为什么不能抓?
但最终她没有伸手,因为她骄傲地想到,自己是先生的学生,根本不需要证明给别人看。
她不再去想过去的那些事,不再去想现在的这些事。
父母之命,与魔君的婚事,她都不用想了。
她知道先生会帮自己处理。
她这时候只需要专心地看着陈长生。
然后不停地感慨。
先生的背影真好看。
先生还是那么好闻。
……
……
很多视线都落在陈长生的身上。
就像落落一样。
陈长生没有理会这些视线。
他在看着牧夫人。
牧夫人沉默了会儿,说道:“教宗是来观礼的?”
陈长生说道:“我说过,我反对。”
牧夫人淡然说道:“你的反对有用吗?”
陈长生说道:“我不准她嫁,她就不能嫁。”
有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
“凭什么?”
陈长生没有去看,平静说道:“因为我是她的老师。”
观景台无比安静。
风拂梨花发出的簌簌声,都是那样的刺耳。
牧夫人先前说过,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落落与魔君的婚事,是她与白帝确定的,是妖族祖灵同意的,那么谁能反对?
从道理上来说,确实找不到谁有资格反对。
幸运的是,落落有位先生。
整个大陆都知道这件事情。
天地君亲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他非常有资格,反对这门婚事。
落落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说道:“大家都听到咯,我也没办法,师命难违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显得特别无辜,特别可爱。
第981章 还有谁?
这画面太过可爱,以至于落落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很清脆,咯咯咯咯。
她刚才说的那句话里,也有一个咯字,读音不同,字却是相同的。
她从小就习惯这样说话。
只是从京都回到白帝城后,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她再没有这样说过话,再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
她变得平静而沉稳,就像已经真正长大。
直到今天陈长生驾鹤而来,她又忽然变回了当年的那个小姑娘。
看着这幕画面,听着笑声,有些妖族大人物觉得好欣慰,但更多的妖族大人物的心情却很沉重。
他们知道落落为何会如此愉快,因为她相信陈长生一定管这件事情,他们对此也深信不疑。
作为人族教宗,陈长生不会允许自己的学生嫁给魔君,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妖族与魔族结盟。
牧夫人接下来会怎么做?
一阵大风忽然从皇城后的山野里呼啸而至,带着微咸的味道,也带着湿意。
这应该是海风,不知道是不是来自遥远的大西洲。
散落满地的梨花被风拂动,渐渐飞舞起来,却没有飞的太高,绕膝不去。
无论是海风还是梨花飘舞,都只是因为牧夫人深深地看了陈长生一眼。
深是深沉的深,仿佛深渊,其间隐藏着令人感到寒冷的意思。
但没有等牧夫人开口说话或是做些什么,场间再次发生变化。
熊族族长提着沉重的铁棍走了出来。
士族族长把手伸到空中试了试这阵海风的温度,摇了摇头,也走了出来。
丞相带着十余名大臣还有妖将,也走了出来。
他们从观景台四周的人群里走了出来,也就是站了出来。
哪怕明知要面对那道海风里蕴藏着的威严与力量。
这便是站队。
丞相与族长与那些大臣妖将,代表着妖族里很大一部分势力。
他们本来就与人族关系亲厚,坚决反对与魔族结盟。
先前在殿里,他们就已经表达过自己的态度,之所以没有坚持,在落落被逼婚时也没有动,是因为只凭他们自己的力量,很难在没有足够准备的情形下,正面对抗牧夫人与长老会的集体意志,更何况这似乎也是白帝陛下的意思。
但现在陈长生到了。
他是教宗,有足够的资格代表整个人族。
如此强大的外援到场,还不抓住这个时机表明态度,那他们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
……
那阵海风里蕴藏着极其强大的意志与明确的意思。
陈长生感知的非常清楚,但没有想过退让。
直到此刻,他也并不是非常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明白了大概的局势。
但他相信,就算这真是白帝与牧夫人的意志,妖族里依然还有很多势力会愿意支持自己,或者说愿意支持人族。
更重要的是,他非常确信,牧夫人不会向自己出手,至少在这么多视线的注视下。
任何事情都在于度。
妖族要与魔族结盟,可以用轩辕破的死亡作为彼此取信的祭品,但陈长生不行。
他的身份地位不同。
如果他死在白帝城,死在妖族的手里,必然会在大陆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哪怕暗底里,他的老师商行舟如何高兴,当其时,大周朝廷也一定会集结大军向妖域发起猛烈的攻击,不然亿万信徒的怒火,会直接把京都里的那些宫殿与王府直接烧成灰烬。
至于离宫会有怎样激烈甚至疯狂的反应,更是不用想便能知道。
妖族与魔族结盟,为的是安全与前景,怎么会愿意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那阵海风渐渐散去,洁白的梨花重新落在地面上。
牧夫人平静如前,没有出手。
陈长生想的没有错,但他想错了一件事情。
牧夫人确实不会亲自动手杀他,但在她的眼里,陈长生依然已经是个死人。
因为有人比她更想陈长生去死。
一道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师命难违?师死自然无命,那又哪里还有什么师命呢?”
陈长生望向梨树下的那个人,没有说话。
在雪岭里他曾经见过对方,知道对方的身份。
大陆最有权势的魔君,居然孤身一人出现在白帝城里,这意味着什么,他非常清楚。
商行舟在那封信里提到的事情,果然变成了现实。
这是最不好的局面。
陈长生的心情有些沉重,眼神却更加淡漠。
魔君看着他微笑说道:“雪岭一别,已然多日,不知道你今天还能不能活下来。”
在场的妖族强者们应该不会向陈长生出手,但他一定会出手。
因为妖族可以选择,而魔族与人族之间没有任何机会和解,至少在数百年里看不到一丝可能。
魔族与人族之间的仇恨太深。
洛阳之围以及北伐灭魔时,双方在彼此的集体意志里留下了最为残酷、无法磨灭的印迹。
如果提议两族议和,哪怕是魔君与陈长生这样的身份,都会直接死无葬身之地。
最忠诚的下属与追随者,都会离他们而去,所有的信徒与臣民都会向他们走过的地方吐口水。
商行舟与唐老太爷这样的老人一定会让陈长生神魂俱灭。
雪老城里的元老会与魔帅率领的数十名魔将一定会把魔君从皇位上掀下来,然后扔进那道深渊里。
所以说,魔族与人族不可能和解。
魔君一定会杀死陈长生。
雪岭那夜的故事已经证明,他也确实拥有这样的能力。
陈长生的修道天赋再高,依然不是他的对手。
熊族族长想要上前,被鹿老太公拦住了。
相族族长带着深意看了士族族长一眼。
维持秩序的红河妖卫,警惕地盯着所有地方。
观景台上有些微乱,气氛变得更加紧张,甚至出现了几处冲突。
牧夫人神情漠然,理都没理这些事情。
像过去的无数年里那样,白帝城依然还处于她的控制之中,没有谁能够出手帮助陈长生。
而且就算陈长生死在这里,与妖族也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多么完美的结局?
魔君看着陈长生说道:“我有些好奇,商行舟会不会破万里而至来救你。”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以老师他的行事风格,应该不会。”
魔君用怜惜的眼光看着他说道:“最年轻的人族教宗就这样死去,着实令人感慨。”
陈长生说道:“先不用感慨,因为老师不来,黑袍与魔帅想必也不会来了。”
这句话里隐藏着另一层意思。
如果黑袍或者魔帅来了白帝城,那么商行舟必然会来,相王应该也会来,甚至就连伤势未愈的王破都会来。
在黑袍与魔帅看来,只要神圣领域强者不至,谁都不可能是魔君的对手,所以他们一定不会来。
魔君微微挑眉,说道:“你想说什么?”
陈长生说道:“我想说的是,那还有谁能阻止我杀死你呢?”
第982章 梨花落
鲤族族长与鹿族太公对视一眼,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熊族族长与那些妖将望向场间,停手不再攻击。
相族族长额上的皱纹变得深密了很多,疑问渐生。
牧夫人静静看着陈长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有谁看好陈长生,但他只说了一句话,人们对场间局势的判断便改变了。
因为说这句话的时候,陈长生的神情很平静,声音也很淡然,隐藏着极强的自信。
不,甚至没有隐藏,那份自信就像是他的剑一样,破云而出,无比凌厉,让所有听到他声音的人都感到耳膜有些刺痛,让所有看着他的人都觉得自己的睫毛仿佛要断落。
魔君看得很清楚,陈长生的眼神里没有任何色厉内茬,只有平静而坚定的杀机。
黑袍算无遗策,定会算到陈长生知晓落落的事情后会万里兼程赶过来,也能想到妖族可能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选择暂时旁观,既然没有提前做安排,那便是确认他一定能够杀死陈长生。
就像他自己的看法一样。
他不明白,陈长生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作为魔域雪原最至高无上的主人,魔君习惯于控制所有事情。
这种有些隐隐超出自己控制的感觉,让他生出了很多负面的情绪。
他挥了挥衣袖,似乎想要把这些情绪尽数拂掉。
衣袖带起一阵清风,观景台上那些梨花被卷了起来,不停地飞舞着。
看着这幕画面,四周响起一阵震惊的低呼声。
花朵被风卷起是很常见的事情,之所以会有惊呼声出现,是因为有异象出现。
本应是洁白色的梨花,不知因何缘故变成了黑色,而且是那种最纯正、没有一线杂质的黑色,而且本应轻柔的小花飘舞的轨迹变得非常诡异,而且显得非常沉重。
黑,便是没有光明。
从天空里落下的光线,仿佛都被魔君的袖子吸引了过去。
那些飘舞的小花变得如此沉重,也是因此。
那棵梨树下的空间,仿佛有些变形。
何等样的魔功才能形成这样的画面?
陈长生静静看着魔君的眼睛,没有理会忽然变得漆黑一片的环境。
在这片如夜色的世界里,那些同样是黑色的小花仿佛消失了。
忽然有一抹极黯淡的白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极黯淡的白便是灰,是不见光明的深渊忽然看到朝阳的初刻。
那是一朵梨花,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他的身后。
不要说是他,就连四周那些观战的妖族强者,都没能发现。
陈长生看着魔君,好像无所察觉。
那朵正在渐渐变白的梨花,忽然间颤抖了数下,然后碎了。
柔软的花瓣被变成了无数道极细的丝,随着风到处飘舞,时而被光明点燃,时而被夜色涂黑。
这画面非常美丽,而且诡异,没有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直至此时,一道清亮至极的剑鸣才在观景台上响了起来。
凌厉的剑意落下,那些花瓣细丝无力承受,纷纷断裂,然后坠落在地面,化作黑烟,就此消散无踪。
一把古意盎然的剑,不知何时出现在场间,静静地悬停在陈长生身后的空中。
这把剑给人一种感觉,无论是谁想要攻击陈长生,都将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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