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他的心神早就已经痛的麻木,直至将要涣散,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就算他醒来,也会变成白痴。
更可能的结局是,他的识海直接破碎,就在这个过程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很明显,天海圣后并不在意他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些,她只是在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神情漠然,冷看雨夜,右手轻抚他的头顶,继续施予着最仁慈的恩赐与最残忍的折磨。
很幸运,或许是因为剑意海洋的磨砺,或许是因为折袖的榜样,或许是因为很多天的那个夜里,在百草园的秋林中,天海圣后曾经在他的眉心点过一滴清茶,或者是因为陈长生的灵魂最深处始终有那么一抹不甘心,所以他撑住了。
在漫长的仿佛无数个夜晚之后,他清醒了过来。
那道宏伟的力量与久远的沧桑意,还有些残余在他的身体里继续来回着,过程已经结束,痛苦还在持续,无数把极为寒冷真实的小刀,在他的身体里漠然地穿行,继续刮弄着他的骨与肉、神与意。
他痛苦到了极点,那便是酸。
他觉得从头发到脚趾,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有无数只蚂蚁在贪婪地噬咬着自己。
他没有一点力气,就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只能坐照自观。
他的神识微动,开始观察身体的变化。
那是一幅有些眼熟、又已经发生了极大变化的图景。
那片悬在天空里湖水依然清澈,灵山在其间孤寂无言,幽府之门已然大开,门前的石阶上落着数片黄叶,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
荒原里铺着薄薄的一层雪,很疏松,仿佛只要有风吹过,便能尽数带走,应该是先前这一刻,刚刚落下的星辉。
在雪原的原处,有渐融的雪水,正在原野间缓缓地流淌着,那些细细的雪水汇流成溪,然后成河,一路继续前行。
前面……没有断裂的山崖,也没有干涸的河床,更没有无尽的深渊,只是……一片平坦的原野!
第641章 万里之外,数息之间
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说那些断掉堵塞的经脉,都已经修复好了?
陈长生看着眼前的画面,震惊无语。
无数条大河,在原野间自由地流淌着,灌溉着两岸的稻田。
在原野里,还能看到很多湖泊,或大或小,星罗密布。
清丽的山水,美丽的景物,万千气象,现在就在他的身体里。
原来,正常的经脉是这样的。
原来,完美的气窍是那样的。
原来,真气在经脉里运行,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平滑顺畅,而不是自己以前一直感受的那般凝滞难行。
陈长生怔怔地看着,还没有来得及生出喜悦,便感伤起来。
是的,他还活着,而且看起来,他会比以前活的更好。
他的病……似乎真的治好了。
再也没有诅咒。
命运被打翻在地。
他虽然还在坐照自观,但仿佛已经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了很多,似乎卸下了无数的负担。
他眼前的天空边际,也不再有那个与他形影不离七年时间的阴影,有的只是大好河山,无限光明!
他睁开眼睛。
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背着双手,站在神道边缘,看着夜空,衣衫微湿。
远处的雨夜里,落下最后一道极粗的闪电,照亮了整座天书陵,也把她的身影映照的异常高大。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除了谢谢你。
天海圣后的回答很不客气,似乎她只是随手做一件小事。
可这是为什么呢?
“朕救你,不是因为你是朕的儿子,也不是因为那三只松鼠,因为朕不喜欢那样的你。”
“那您为什么要救我?”
“朕即意志,你是朕的儿子,你就是朕意志的存续。”
“我不懂。”
天海圣后没有做具体的解释,她做事情本来就不需要解释,哪怕对象是他。
“朕听说你说过,你的病不能治,是命。”
陈长生沉默,这句话确实说过,对徐有容,对小黑龙,对自己,说过很多次。
“哪怕这真的是你的命,朕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天海圣后说道。
当初在寒山,徐有容说过不让他死。
在北新桥底,小黑龙也说不让他死。
天海圣后说这句话的感觉,自然又有很大不同。
因为她说到,就能做到。
哪怕她的对手叫做命运。
“朕相信命运这种东西,但朕从来都不曾尊敬过它。”
天海圣后看着星空,面无表情说道:“既然要逆天改命,当然就不能尊敬它,只能利用它。”
陈长生想起了王之策在笔记上写下的第一句话。
都是真正了不起的人,对待命运的态度或者有些区别,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此时风停雨歇,夜云渐散,繁星露出真容,其后隐藏着的命运,却不知是何模样。
天海圣后看着星空,说道:“天道要你死,朕就要你活,天道说你不死,朕就要死,那朕就与它战上一场,看看究竟谁更强。”
然后她收回视线,望向天书陵外的世界,说道:“至于这些人,终究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随着话音落下,有风缭绕天书陵上下,拂起她的衣袂一角。
她的人还站在天书陵峰顶,但给陈长生一种感觉,仿佛她已经去了千里之外。
……
……
数万里之外的西宁镇,夜深人静,小溪淙淙。
游鱼在石缝里静静地休憩着,花瓣从上游飘来,绕着那双洁白如玉的赤足,不再离开。
那名僧侣低着头,看着清溪里的花鱼,若有所思。
溪畔响起一道脚步声,很平静,很舒缓,然而里面却仿佛蕴藏着无数风雷。
溪底里的游鱼惊恐四散,向着石缝更深处钻去,然而却找不到道路,不停地撞在锋利的岩石边缘,撞出了血。
鱼血在溪水里弥散开来,把那些花瓣涂染的殷红一片,那些花瓣离开了他的赤足,在溪水表面的那些小漩涡里相遇。
那名僧侣凝思片刻,抬起头来望向小溪对岸,神情很是凝重。
天海圣后背着手,站在溪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数万里路,对她的神魂而言,只是一念之间。
那名僧侣从溪水里抬起左脚,曲在身下,左手拇指与无名拇相合,似触未触,结了一个莲花印。
他的右手里拿着一串深褐色的念珠,自行缓慢转动,念珠行走之间,自有时间片段真义留存。
他看着天海圣后,双唇微启,开始念经。
他念诵的经文有些特殊,不是常见的道经,而是一种有些晦涩的文字,音调也有些古怪,起伏之间自有一种韵律。
这是佛偈。
佛宗在这片大陆早已断了传承,但天海圣后对此有所了解,鬓畔的青丝无风而动,似在思索着什么。
随着声声佛偈响起,小溪水面那些漩涡里的花瓣,结合的更加紧密,渐渐合体,变成了朵朵莲花。
有清湛至极的圣光从那些重重叠叠的花瓣里逐渐溢出。
天海圣后站在溪畔,却仿佛站在高远的夜空之中。
来到西宁镇的并不是她的本体,而是她的神魂在空间里的投影,随神念而动,无比高大。
一道难以形容的威压,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她的眼眸变得异常明亮,仿佛真正的星辰。
溪水里的那些莲花,渐渐离开了漩涡,向着四处飘散,有几朵飘向她,更多的却是飘向了对岸。
那名僧侣的神情变得更加凝重,手里的念珠转动的速度变得更加缓慢,仿佛就像是一座座山在掌间移行。
小溪变得绝对静止,不再有任何流动的迹象,溪畔的树似乎也想随之静止,却被骤然狂暴的夜风吹拂的到处摇摆。
天海圣后看着那名僧侣说道:“既然敢归来,那就不要想着再离开了。”
……
……
千家万户还在沉睡,道人始终醒着。
他看着天书陵的方向,眉眼间现出一抹凝重的神情,然后转身离开。
夜雨已微,他转身便走进了夜色里,不知去了何处。
下一刻,他的身影出现在了洛水之上的奈何桥畔。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很精致小巧的沙漏,搁在了栏杆上。
时间的行走悄然无声,往往很容易被人忽视,直至有了各种计量工具。
沙漏毫无疑问是最原始的一种计量时间的工具,但正因为原始,所以可靠。
道人平静地看着沙漏,知道再过二十七息,对方便能够确定自己的真实位置。
细细的沙流从水漏的上半部分向下倾泻,将要完全流尽的时候,道人再次消失。
就在他消失之后,一道寒冷的气息出现在奈何桥上,洛水感应,生起波澜,然后迅速平静,河面上甚至生出了一些冰屑。
一道黑影出现在道人先前站立的位置,那是天海圣后腰畔的那柄如意。
那柄如意里仿佛隐藏着一道极其强大的魂魄,已非死物,正在搜寻着道人的去向。
在北新桥底那个寒冷的洞窟里,一身黑衣的小姑娘正在昏睡,她眉心间的那粒朱砂似的伤口,不知为何显得格外鲜艳。
道人这时候已经来到了京都西北侧的一间羊肉包子铺外。
他看了眼手里的沙漏,知道这一次自己只能停留二十三息时间。
天海圣后确定他真实位置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短,这也意味着,距离发现他真实位置越来越近。
如果她能够确定道人的位置,必然会全力击杀。
……
……
天海圣后站在天书陵顶,平静地看着离宫方向。
今夜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距离黎明的到来已经没有太久。
然而,离宫一直非常安静,居住在那里的那个老人,那个她都必须慎重对待的老人,始终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
……
……
朱洛、观星客、别样红、无穷碧,这些挟风雨而至的大人物,都听到了天海圣后的声音。
趁着夜色潜入京都的十五位陈家王爷,还有那些已经蠢蠢欲动的反对者,也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声音很淡然,却是那般的霸道无匹。
先前计道人说她不敢吃陈长生,是因为胆怯,不敢赌,畏惧天道的存在。
然而,她竟是根本不屑于用陈长生这颗果子来赌天道的走向,她却是要与天道赌个胜负!
除了很少几位强者,没有人知道,圣后娘娘的神魂已经去了数万里之外,她最强的随身法器,也正在京都的街巷里搜寻敌人的踪影,人们看着她背着手静静站在天书陵顶的身影,内心深处便生出一道无法抑止的颤栗。
那里是京都的最高处,也是世界的最高处,因为她就站在那里,已经两百余年。
远方的地面忽然颤抖起来,积着的雨水随之溅起,变成很多水花四处洒落。
原野上响起轰隆的雷鸣,偶尔有闪电在那处亮起,照出无数若隐若现的骑兵身影。
雷鸣是真实的,也是蹄声。
除了拥雪关等需要重兵布防的北方要塞,数万最精锐的大周骑兵,正在十一位神将的带领下,向着京都进发!
他们都是天海圣后统治这个世界最忠诚的部属,也是最强大的武力。
……
……
第642章 森然大阵
数万大周骑兵还在自各州郡入京的路途之上,距离天书陵还很远,但无穷碧的神情已然剧变。作为神圣领域强者,位列八方风雨,她的实力境界高深至极,能够轻易地看到远处原野里那恐怖的军势,也能看到在雨云里闪电般飞行的红鹰以及红雁。
“原来是天海的阴谋,我们必须离开了。”她转身望向自己的夫君,脸色苍白。
被雨水打湿的拂尘,在她的肘弯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就像她这时候的精神。
今夜到现在为止,双方都还没有正式开战,无法判明局势,但天海圣后的平静与自信,已经让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信心。
她无法忘记当初在京都里,天海圣后在甘露台上向自己发出的遥遥一击,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根本没有与对方正面对敌的勇气。
勇气这种东西,或者需要十余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羞辱与夜夜难眠才能积蓄起来,但要失去,往往却只是一瞬间的事。
看着天书陵峰顶那个强大的身影,那些来自各州郡的王爷们也纷纷色变,有些人像无穷碧一样,生出了退走的冲动。
局势确实还没有明朗,但有一点已经非常清楚,那就是今夜这场本来应该是由计道人谋划的局,现在已经变成了天海圣后的局。
既然天海圣后早就知道了一切,那么谁还能战胜她呢?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他们想走,也已经走不了了。
随着一声鹰鸣响彻京都的夜空,京都各处骤然生出反应。
轰的一声!在京和园的秋林里,湿漉的泥地整体下陷,出现了一个大洞,沙石俱落,地泉涌出。
随着地泉涌出的,还有一位由黑矅石雕成的前代贤者像。
那座石像的表面到处都是泥土,渐渐被泉水冲洗干净,露出了真实面目,也开始渐渐散发出一道恢宏的力量。
在红居南街的正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约摸三尺宽,深不见底,幽深无比,然而从地缝深处冒出来的,却不是寒冷的气息,相反则是无比炙热,仿佛地缝的最下方,有座经年不熄的铜火炉,街面上的雨水流进地缝里,瞬间被蒸发,变成雾气。
数息间,这条以清静著称的名街,便变成了云雾缭绕的仙境,美的仿佛不在人间,然而雾里的炽热气息,却在宣示着其间的凶险。
在白纸坊北里的第三座宅院里,伴随着喀喇喀喇的声音,所有建筑的梁木,仿佛受到了千年时光的侵袭,被虫驻风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倒塌,变为尘砾,只留下了地基,那是一片非常古老的、由砖石砌成的浅道。
院落里唯一的那口井也塌了,断井残垣里,井水激荡而起,倒灌进建筑地基里的那些浅道,于是地基便变成了水渠。
一道极为清冽肃杀的气息,从水渠里向着夜空散去。
建功北里有一座仿佛小山般的土丘,在数百年的时间照拂之下,上面已经生满了松柏与青草,看着很是幽美,平时有很多京都百姓会选择在这里游玩,而早就已经忘记了在数百年之前,这里曾经是一座大墓。
咔嚓一声,一道闪电自天降落,击中在小山丘上。
那棵最粗的翠松,被闪电击中,冒出道道青烟,然后缓缓倒塌。
青松倒在了山丘上,溅起泥土,砸碎秋草。
紧接着,这座小山丘渐渐裂开,露出了里面的真实画面。
那里面没有棺材,也没有什么陪葬品,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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