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里距离那里最近,只隔着一堵墙,如果有事,她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轰破那面墙,赶过去。
这时候,教宗和陈长生正在那里说话。
繁星当空,京都如被银色的水光笼罩,离宫深处到处都是檐角,相对还保留了更多的夜色。
陈长生掀开毯子,却没有从轮椅里站起来。
他低着头,很认真地把毯子叠成一个小方块,然后抬起头来,望向教宗说道:“师叔,我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他问过天机老人。
天机老人给他的答复很肯定,但不够准确。
教宗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就在陈长生以为像前几次那样,自己依然没有办法得到准确的答案时,教宗缓缓开口了:“最开始时接到你师父的来信,我以为你是进京治病的师侄,治病便是修身,你修的是顺心意,我便没有出面。”
陈长生听着这话,想起两年半前初入京都后发生的那些事情,隐约明白,应该是在自己进入国教学院之前,师父的信便送到了京都。
教宗走到他的身后,推着轮椅向殿里走去,石阶两侧是刻着流云纹的斜道,车轮辗压在上面,发出极有节奏感的咯咯声,就像教宗这时候的声音,平静里透着股感慨的味道:“直到后来梅里砂找到我,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收到了一封信。”
夜殿里很幽静,池里的清水反耀着星光,在石壁与廊柱上洒下斑驳的清光,那盆茂密的青叶轻轻招摇,美丽的近乎妖异。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你师父究竟想做什么。”
教宗松开轮椅,走到池畔拾起木瓢,盛起半瓢水,开始浇灌青叶。
星光从殿顶的琉璃里落下,落在教宗穿着的麻衣上,仿佛写下了无数个难以理解的符文。
陈长生看着他微躬着的身躯,沉默片刻后问道:“您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那为什么会帮助他?”
“我很清楚,你最想知道的事情是你师父为什么要送你进京……如果你真的是昭明太子的话。”
木瓢里的清水落入盆中,发出哗哗的声音,没有掩住教宗的声音,更像是一种背景。
“你师父这一生想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把天海从皇位上请下来,或者说赶下来,让皇位重归陈氏,我想……他让你入京肯定是有这方面的考虑。到了今天,我已经隐约猜到你师父的意图,只是还无法确定。”
“当年国教学院血案,都说是师叔您亲手打死了我师父,现在看来,当然不是真的。”
教宗的声音就像流水一般清柔好听:“国教正统就我和你师父两人,我怎么忍心杀他,再说了,当年虽然他在皇宫里被天海重伤,但我想杀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本来以为这件事情会永远这样隐藏下去,却没有想到,你来了京都。”
陈长生说道:“因为我来了京都,因为师父的那封信,因为您要照顾我,所以圣后娘娘会很容易查到,我师父还活着。”
“都说天机老人能洞彻天道,都说黑袍计谋无双,其实你师父才是真正的谋者,且不提他送你进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只说他故意让天海知道他还活着的事实,就等于在我和天海之间撕开了一条裂缝,而且那条裂缝会越来越大。”
“既然这道裂缝无法弥补,您和圣后娘娘之间的猜疑,终究会变成敌意。”
“是的,一旦有了敌意,一旦查觉到对方的敌意,那么相对而立的时候,便会成为敌人。”
“这岂不是说,师父是在利用您当年对他的恩情,逼您站到他的那一边?”
陈长生看着教宗的背影,发现越来越佝偻,越来越像个疲惫的老人,声音下意识里低落了起来,如同此时的心情。
教宗的声音却依然平静:“我说过,你师父才是真正的谋者,在他看来,为了达到目的,任何东西都是可以被牺牲的。”
陈长生听着这话,心情更加低落,说道:“为何会是这样?”
教宗的手松开了木瓢的柄,拿起盆旁的干毛巾擦了擦手,说道:“当年我与你师父反目,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不同,如今你师父用尽手段,逼我站到他这一边,我却能平静接受,则是因为时间改变了很多事情,我和天海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已经不同。”
陈长生想起来从天书陵出来后,在这座夜殿里的那番谈话。
“我现在也认为天海应该退位。”
教宗的声音在夜殿里响了起来,声音并不大,然而极遥远的夜空高处,却仿佛响起了一道惊雷。
殿里静寂无声,除了悬在空中的木瓢向盆中青叶注水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再次开口:“那么我呢?我到底是在扮演怎样的角色?您和梅里砂大主教这两年如此照顾我,究竟是为什么?”
“你师父的想法我只能猜测,梅里砂知道的应该多一些,但你要相信,这位已经回归星海的老人不会有害你的心思,他的想法和你师父的想法并不完全相同,他坚持认为,在这个过程里你会受到很多伤害,但也会获得很多好处。”
“好处?”
“梅里砂认为只有通过这种方法才能治好你的病。”
“我的病可以治好吗?”陈长生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教宗走到轮椅前,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像水一般宁静:“命运都可以被改变,更何况只是病?”
陈长生的情绪很快便平复,看着教宗认真问道:“师叔您早就知道我有病了。”
教宗说道:“是的。”
陈长生的神情变得更加认真:“那么,您也知道那件事情吗?”
这里是离宫的最深处,最是幽静,甚至幽暗,只有殿顶的琉璃能够洒落一些星光。
他坐在轮椅上,羊毛毯子被叠成整齐的小方块放在腿侧,衣衫单薄。
时逝星移,夜空里最明亮的龙骧星不知何时来到了夜殿上方,星光透过琉璃落了下来,落在他的身上。
星光要比雪花还要轻柔,落下时自然悄然无声,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有轻微的嗤的一声响起,仿佛什么事物被点燃。
那是陈长生借着星光,点燃了身体里残留不多的星辉。
他身体里的经脉已经尽数断裂,无论幽府还是雪原里生出的真元,都无处流泄,四处冲撞。
很快,他的身体便变得热了起来,露在衣服外的脸与颈,包括双手,都变得有些红。
用眼睛望过去,那是浅浅的粉红色,但在他的身体里,那是血红色,因为那代表着他的身体内部正在流血。
随着他体温越来越高,他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红,已经要从健康的错觉变成妖异的鬼魅,同时,一道极淡的气息从他身体表面的无数毛孔以及五官里面散发出来,随着夜风飘舞而起,来到了教宗的身前。
教宗的神情骤然变化,幽深的眼眸里的无尽星瀚,转瞬之间变成狂暴的星河。
在那双眼眸里,再也看不到任何仁慈的情绪,只能看到强大的漠然,以及冷酷的意志。
第603章 你是最动人的果子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声音从教宗的双唇间渗出来,再不像先前的水声,寒冷刺骨。
陈长生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他表现的很平静,实际上很紧张,握着轮椅扶手的手轻轻地颤抖着,甚至连脸上的血色都因为情绪而变淡了些。
他并没有动用燃剑的方法,把真元的调动控制在某种程度上,以确保真血向体外渗透的速度不是太快。
但像教宗陛下这样的世间最强者,在如此近的距离内,自然能够闻到他的血的味道。
教宗陛下眼中的星海已经变成狂暴的星河。
陈长生在冒险,冒着生命的危险,甚至是超出这种程度的凶险。
他是故意的。
无法确切知道师父的意图,教宗师叔是他在这个世界最重要的长辈,却也是他最无法信任的人。
教宗先前说梅里砂大主教对自己没有恶意,那么他自己呢?
他必须清楚地知道,教宗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对自己存的是善意还是恶意。
如果教宗对自己存的是恶意,那么他能从自己身上获得的最大好处,不过就是吃了自己。
这种诱惑与渴望,要比皇位重要的多,要比权势重要的多。
教宗究竟会怎么做?
他静静地看着教宗眼中狂暴的星河,紧张的情绪渐渐消散,剩下的只是平静,真正的平静。
教宗看着他,眼眸里狂暴的星河愈发可怕,仿佛随时可能将整个世界吞噬掉。
……
……
徐有容站在光明里,静静看着墙上的壁画,抬着头,却不是仰视。
那幅壁画上绘着十二贤者像,这十二位贤者并不都是圣人,但在国教的历史里扮演过极为重要的角色,地位甚至比圣人还要高。
据说这面数十丈高的石墙以及绘画所用的材料里,混着天石屑,只要有一点外界的光源,便能激发出无限光明。
所以无论白昼还是夜晚,这里永远都是如此的光明庄严。
忽然间,殿内的光线变得更加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徐有容微微眯眼,秀丽的眼睛像是柳叶一般,又像是剑锋一般。
她感受着光明里的狂暴能量,张开双臂。
啪啪两声轻响,桐弓被她握在了左手里,斋剑被她握在了右手中。
呼的一声!
洁白的双翼在她的身后展开,缓缓飘拂。
壁画上除了十二贤者,还画着很多圣人以及神使。
在最高处的那位神使神情漠然,眼神却极暴虐,仿佛恨不得要吞噬掉眼前看到所有生命。
这位神使司毁灭。
看着壁画里的这位神使,徐有容神情平静。
在光明殿里站了这段时间,她没有完全修复体内的伤势、恢复真元与圣光,但她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她已经强行把境界提升至巅峰,桐弓在左,斋剑在右,双翼齐飞。
如果战斗真的开始,她将不惜一切代价燃烧自己的天凤真血。
虽然她现在还没有聚星,但这种状态下的她,即便是关白施展出最强的天道剑,都不见得是她的对手。
然而这场战斗她的对手不是关白,也不是壁画里那位司毁灭的神使,而是壁画石墙后面的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是这个世界的最强者。
……
……
与光明正殿一墙之隔。
教宗站在轮椅前,看着陈长生,眼眸里的星河狂暴奔涌着,脸上的神情异常漠然,仿佛无情无知的神明一般。
陈长生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心情反而放松了起来。
真相隐藏在夜色的后面,以他的智慧无法看清楚,那么他选择用这种最粗暴的方法来撕开夜幕,哪怕只是一角。
忽然间,水声停止了。
先前清水从悬在空中的木瓢不停向盆中的青叶里落下。
陈长生曾经见过数次教宗替青叶浇水,知道那个木瓢里的水仿佛无穷无尽。
然而,今天木瓢里的水似乎空了。
就在水声停止的那一瞬间,教宗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丝,那些落在他麻衣上的、像符文般难解的星光斑痕,因此变形,有些模糊。
教宗眼眸深处的那道狂暴星河,也在那一瞬,出现了瞬间凝滞。
夜风轻拂青叶,星光照亮着夜穹,苍老的皱纹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历史的真相,渐深……
教宗闭上了眼睛。
……
……
司源道人和数位红衣大主教以及更多的离宫教士这时候都在光明正殿外。
他们已经察觉到了殿内的异样,尤其是那些散溢出殿外的光线里的狂暴能量,更是令他们胆颤心惊。
在圣洁的光辉里,他们隐约看到了一双洁白的羽翼在徐有容的身后展开,能够亲眼目睹传说中的天凤血脉进阶苏醒,本是极值得震撼的事情,但他们此时却无法去体会这种感受,因为他们知道肯定有大事发生。
司源道人再也无法停留在原地,满脸寒意便向殿里的万道光线里冲了过去。
作为国教巨头,他拥有聚星巅峰的超强实力,距离神圣领域也不过半步之遥,那些蕴藏着狂暴能量的光线,并不能阻止他的脚步。
然而当他来到大殿深处时,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隐约知道有大事正在发生,却不知道是何事。
洁白的双翼缓缓摇摆,徐有容左手执弓,右手握剑,平静的神情里隐藏着如临大敌的凝重,但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做。
司源道人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抢先出手,要知道徐有容是南方圣女,在国教里拥有与教宗相同的地位,他若不问事由抢先出手,那是极大的不恭,甚至可以说是罪大恶极。
徐有容确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看着石墙上的壁画。
她感受得很清楚,壁画上溢出来的光线虽然依然炽烈,但那种狂暴的感觉,正在渐渐的归于寂静。
她静静看着壁画,壁画里的人也在静静地看着她。
那里除了毁灭神使和云端的圣人,还有站在地面上,怜悯世人疾苦的十二贤者。
那些贤者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澈明亮,神情是那样的温和慈悲。
……
……
教宗睁开了眼睛,眼眸深处的狂暴星河已然消失不见,也看不到那片浩瀚的星海,只是一片清明。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澈明亮,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温和慈悲。
他转身向盆中的青叶走去,于空中取下木瓢,在水池里盛了一瓢水,倒入盆中。
先前某刻因为狂暴气息而变得有些枯黄的青叶,转瞬间重新变得绿意逼人。
教宗又在池中盛了一瓢水,淋在了自己的身上,从头到脚都被打湿。
他又盛了一瓢水,走到轮椅前。
水珠顺着白发向下滴着,湿透的麻衣贴在身上,显露出因为苍老而枯瘦的身体。
哗的一声,教宗把木瓢里的水尽数倒在了陈长生的头顶。
夜殿幽暗,极少能见阳光,池中的水寒意难消,陈长生一个激零,浑身湿透。
淡淡的热雾从他的身体表面升腾起来,却未能飘远,便被教宗轻轻拂袖,散为无物。
他滚烫的身体顿时回复了正常的温度,那些正在往身体外渗溢的血,也被压制了回去。
教宗把木瓢放回原处,拿了两块干毛巾,给了陈长生一块。
“我现在知道,你师父为何要替你取名长生了。”教宗把脸上的水渍擦掉,对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擦了擦脸,没有说话。
“果然,吃了你,便有可能获得长生。”教宗的声音很淡然。
陈长生看着手中微湿的毛巾,说道:“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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