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时,中年道人继续说道:“……但是我能读。”
自那日起,中年道人开始讲授道典最后一卷的读法,逐字传授读音,那些发音特别怪异,很简单的单音节,却要利用喉咙里的某块肌肉,对声带也有特殊的要求,总之,不像是正常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
陈长生完全不明白,只是像小鸭子般,老老实实按着师父教的发音模拟,余人却偶尔会想起很多年前在溪畔,师父对着那个恐怖生物说出的那个字。
余人和陈长生用了很长时间终于掌握了那一千六百零一个字的读音,却依然不解其意,问中年道人也得不到解答,其时,他们已经在这最后一卷上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然后他们开始像以前那样,捧着最后一卷继续诵读,直到能够背下。
当他们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背道典的生活时,中年道人要求他们开始读第二遍,无奈的孩子们被迫再次开始重复,或者正是因为重复,这一遍对道藏的颂读,他们反而觉得辛苦许多,甚至觉得有些苦不堪言。
也正是到这时候,他们才开始生出不解,师父为什么要自己二人读这些道经?为什么不教自己修行?明明道经上面写过,道人应该修道,应该追求长生才是啊。
其时,余人十岁,陈长生六岁半,也正是在这年秋天,有白鹤破云而来,带来了远方故人的问候以及一封绢书,绢书上写着生辰八字还有一份婚书以及信物——某位曾经被中年道人所救的达官贵人,想要践行当年的承诺。
中年道人看着婚书微笑不语,然后望向两名徒儿。余人摆手,指着自己那只不能视物的眼睛,微笑拒绝,陈长生神情惘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糊里糊涂地接过婚书,从此便有了一个未婚妻。
其后数年间,每逢年节时,那只白鹤便会破云应期而至,带来京都那位贵人的问候,还会捎带一些比较有意思的小礼物,送给陈长生。
陈长生渐渐明事,知道婚约意味着什么,每每在夜里,借着星光看着那封静静躺在抽屉里的婚书,他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想着那位听说与自己差不多大的未婚妻,有些宁静的喜悦,有些害羞,更多惘然。
平静的读书生涯,在陈长生十岁的时候,出现了一次意外。某夜,他第七十二次重新背诵完道藏最后一卷的一千六百零一字后,忽然觉得自己的意识飘离了身体,开始在青山里的树林里飘拂,他就此昏睡不起,身体开始散发出一种异香。
不是花香,不是叶香,也不是脂粉香。说淡,却在夜风吹拂下久久不散,说浓,飘入鼻端,却是那般的飘渺,不像是人间能够出现的香味,无法捉摸,极为诱人。
最先发现陈长生情况的是余人,闻着那道异香,他的神色变得极为严峻。
树叶遮蔽略幽暗的青山里,有狮吼虎啸,有鹤舞蛟突,有本应夏夜才会出现的如雷蛙鸣,青山东方那片无人敢进的云雾深处,隐隐出现一道巨大的阴影,不知是何生物,在无数生命贪婪敬畏眼光的注视下,陈长生散发着异香,闭着眼睛沉睡,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余人在榻旁拼命地扇着风,想要把陈长生身上的香味扇走,因为那道香味让他口齿生津,让他生出一种很古怪、很恐怖的念头,他必须扇风,把这个念头也扇走。
中年道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厢房里,他站在榻畔,看着紧闭双眼的陈长生,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话:“因又在何处呢?”
一夜时间过去。
晨光洒落青山的那瞬间,陈长生身上的异香骤然敛没,再也闻不到丝毫,他回复了从前的模样,青山里的万千奇兽还有云后那道恐怖的身影,也不知何时离去。
余人看着沉睡中的师弟,终于不再惊慌,嘘了口气,想要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才发现肩膀因为拼命地摇了一夜的扇,而痛的无法动作。
陈长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虽然沉睡一夜,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神情痛苦的师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问道:“师父,我这是怎么了?”
中年道人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有病。”
按照中年道人的说法,陈长生的病是因为先天体虚,身体里的九段经脉不能相连,昨夜的异香,便是神魂无法中继循环,只能被迫随着汗排出,那些汗水里面是人不可或缺的神魂精华,自然带着一种异香,这是一种怪病。
“那……您能治吗?”
“不能,没有人能。”
“不能治的病……那是命吧?”
“是的,那就是你的命。”
……
……
自十岁生辰之后,那只白鹤便再也没有来过青山,京都那边断了消息,婚书的另一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陈长生偶尔站在溪畔,看着西方,会想起这件事情。
当然,他想的更多的事情,还是自己的病,或者说命……他没有变得虚弱,除了有些容易犯困之外,看着极为健康,根本不像个早夭之人,他甚至开始怀疑师父的判断。可如果师父的判断是正确的,那怎么办?陈长生决离开破庙,去繁华的人世间看看,趁自己还能看,他要去看看传说中的天书陵,还要去把那门婚事退掉。
“老师,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去京都。”
“为什么?”
“因为我想活着。”
“我说过,那不是病,是命。”
“我想改命。”
“八百年来,只有三个人改命成功过。”
“那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吧?”
“是的。”
“我不是,但我也想试试。”
京都,陈长生总是要去的,无论能不能治好自己的病,他总是要去的,不止是因为他要改命,也因为婚书的另一边在京都。
他收拾行李,接过余人师兄递过来的那把小剑,转身离开。
十四岁的少年道士,下山。
第1章 我改主意了
“那少年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沉稳,坐了半个时辰,姿势都没变过。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喝了一口茶,应该是出于礼貌,其后便没有再喝过……事实上,那第一口茶他也只沾了沾唇,不像是拘谨,更像是谨慎,心思深刻,戒备心很强,甚至隐有敌意。”
“看来是个聪明人,至少有些小聪明……多大了?”
“十四岁。”
“我记得应该也是这般大。”
“只是神情太沉稳,看着总觉着要更大些。”
“就是个普通人?”
“是的……气息寻常,明显连洗髓都没有经历,虽说看不出来潜质,但已经十四岁,就算重新开始修道,也没有太好的前途。”
“就算有前途,难道还能和长生宗掌门弟子相提并论?”
“夫人,难道那婚约是真的?”
“信物是真的,婚约自然也是真的。”
“老太爷当年怎么会……给小姐订下这么一门亲事?”
“如果老太爷还没死,或者你能问出答案……开门,我去见见他。”
伴着一道吱呀声,房门缓缓开启。清丽的阳光,从院外洒进室内,照亮了所有角落,照亮了夫人明媚的容颜和她手里紧紧握着的半块玉佩。先前与她对话的那位老嬷嬷站在角落里,浑身被阴影遮掩,如果不仔细去看,甚至很难发现。
夫人在老嬷嬷的搀扶下,向室外走去,如风拂弱柳一般缓步前行,头发插着的名贵金簪和身上的环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显得有些诡异。
庭院里树影斑驳,草坪间有十余株数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大树,石径两侧没有任何仆役婢女的身影,远处隐隐可以看到很多人跪着,静寂的气氛里充满了肃杀的感觉,就像那些直挺挺向着天空的树木,又像是花厅里四处陈列着的寒冷兵器。
这座府邸的主人,是大周王朝战功赫赫的御东神将徐世绩。神将大人治府如治军,府里向来严肃安静,因为今天发生的那件事情,所有婢役都被赶到了偏园,此间的气氛自然更加压抑,那些院墙外吹来的春风,仿佛都要被冻凝一般。
徐夫人穿过庭院,来到偏厅前,停下脚步,望向厅里那名少年,双眉微挑。
那少年穿着件洗到发白的旧道衣,容颜稚嫩,眉眼端正,眼眸明亮,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仿佛能够看到很多事物里隐着的真相,就像镜子一般。
少年的脚边搁着行李,行李看着很普通,但被整理的极有条理,而且完全看不到旅途上的风尘,行李上面系着的那个笠帽,都被擦的干干净净。
令徐夫人挑眉的不是这些,而是桌上的茶已经没有一丝热气,这名少年却依然神情平静,看不到丝毫厌烦的情绪,有着这个年龄很难拥有的平静与耐心。
这是一个很难打交道的人。
好在,这种人往往也是很骄傲的。
……
……
进入神将府后,与那名嬷嬷说了几句话,便再没有人理会过自己。在偏厅里坐了半个时辰,自然难免觉得有些无聊,但陈长生自幼便习惯了冷清,也不觉得如何难熬。
他一面默默背着《华庭经》第六卷经注篇的内容打发时间,一面等着对方赶紧来个人,他好把婚书退给对方,把这件事情解决后,他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
案上的茶他确实只喝了一口,就沾了沾微干的嘴唇,却不是如那位嬷嬷猜想的那般谨慎或者说是戒备,而是他觉得在别人家做客,万一茶水喝多了想入厕,不免有些不礼貌,而且神将府里用的茶碗虽然都是极名贵的汝窑瓷器,他还是不习惯用别人的物器喝水。
在这方面,他有些洁癖。
他站起身来,向那位衣着华丽的夫人行晚辈礼,猜到对方大概便是神将府的徐夫人,心想终于可以把这件事情解决了,把手伸进怀里,准备把婚书拿出来。
徐夫人伸手示意不急,在主位上款款坐下,接过管事妇人端上来的茶,看着他神情平静说道:“天书陵还没有去逛过吧?奈何桥呢?或者去离宫看看长春藤,风景也是极好的。”
陈长生心想这便是寒暄了,他本觉得没有寒暄的必要,但既然是长辈发话,他自然不能缺了礼数,简短而恭敬应道:“还未曾,过些日子便去看。”
徐夫人端着碗盖的手停在半空,问道:“如此说来,你一到京都,便先来了将军府?”
陈长生老实应道:“不敢有所耽搁。”
“原来如此。”
夫人抬起头来,冷冷看了他一眼,心想从穷乡僻壤来的破落少年,居然不被京都盛景所吸引,直接来到府上谈婚事,心思如此热切,实在可笑。
陈长生不明白“原来如此”四字何解,站起身来,再次把手伸进怀里,准备取出婚书交还给对方。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他不准备考虑更多时间。
然而他的动作,再次引起了误会,夫人看着他,神情变得更加冷漠,说道:“我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就算你取出婚书,也没有意义。”
陈长生没有预想到会听到这句话,一时间怔住了。
“老太爷多年前被你师父所救,然后定下了这门婚事……这似乎是一段佳话?”
徐夫人看着他,神情冷漠说道:“……但实际上那是戏文里才能有的佳话,不可能在现实的世界里发生,除了那些痴呆文妇,谁会相信?”
陈长生想要解释,说自己的来意是想退婚,然而听着这段居高临下的话,看着徐夫人眉眼间毫不掩饰的轻蔑冷漠情绪,却发现很难开口——此时他的手还在怀里,已经触着微硬的纸张边缘,一张纸上是太宰亲笔写的婚书,还有张纸上写着某位小姑娘的生辰八字。
“老太爷四年前仙逝,这门亲事便不再存在。”
徐夫人看着身前的少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聪明人,那么我们就应该像聪明人一样的谈话。你现在要考虑的事情不是继续这场亲事,而是要仔细考虑一下,能够获得怎样的补偿,你觉得我这个提议如何?”
陈长生把手从怀里取出,没有拿着婚书,垂至腰畔,问道:“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为什么?这不是聪明人应该会问的问题。”
徐夫人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因为你老师医术不错,但依然只是个普通的道人,而我这里是神将府;因为你是一个只穿得起旧道衣的穷苦少年,而我女儿是神将府的小姐;因为你是个普通人,而神将府就不应该是普通人能够进来的地方。我的解释够不够清楚?”
陈长生的手微微握紧,声音却没有任何颤抖:“很清楚。”
徐夫人看着这张犹有稚气的脸,决定给他再施加一些压力。她很清楚,聪明而骄傲的少年最无法忍受的是什么,稍后,他一定会主动提出退婚。
她将茶碗放到案上,站起身来,说道:“你案上这杯茶是明前的蝴蝶茶,五两白银才能买一两,这茶碗出自汝窑,更是比黄金还贵。茶冷了,你不饮,说明你就没有喝这杯茶的命。你只是烂泥里的草根,你不是瓷器,只是瓦砾,想通过攀附我神将府来改变自己的人生?很抱歉,这或者能让你愉快,却让我很不高兴。”
夫人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盛气凌人,却把人压到了地底,她没有刻意居高临下,却仿佛从天空看着地面的一只蝼蚁。
所有这些情绪,都准确地传达给了陈长生。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尤其是那句“通过攀附神将府改变自己的人生”,对于任何骄傲的少年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指责,为了能够昂起头、骄傲地离开,很多人大概都会选择愤怒地辩驳,然后取出婚书撕成两半,扔到夫人身前,甚至再吐上两口唾沫。
而这,也正是徐夫人想要看到的画面——如果不是那份婚书太过特殊,她没有更好的方法,何至于像今日这般,还要费上这些心神?
偏厅里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她冷冷地看着陈长生,等待着少年的愤怒。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陈长生看着徐夫人平静说道:“其实您误会了,我这次来神将府,就是想把婚书交还给府上。我本来就是来退婚的。”
满堂俱寂。
风从园里来,吹拂得廊下的旧竹枝啪啪作响。
夫人微讶,问道:“你再说一遍?”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紧张,又有些放松,因为意外而难以想象,无论这少年是不愿意丢了颜面,故意这般说,还是真来退婚的,都是她想看到的。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其实……我是来退婚的。”
偏厅角落里,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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