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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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时代-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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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青一直没说话,他有点跟不上这人的节奏。不过倒觉着这人不像外表那么盛气,反而有点内向,明明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又因为自己所在的角色,不得不去别扭地寒暄。

姜文又道:“大半夜地赶回来,辛苦,咱先歇着吧,明天就有你的戏,好好休息。”

褚青道:“导演,我想先看看剧本。”

“成!”他又起身,翻了翻桌子上刚才写的那个本子,“唰”撕下来一页,递给他,道:“这你先看着。”

褚青的表情很不确定,还头回见着这样的,又瞅瞅那页纸,上面本来是打印出来的内容,结果又用笔改来改去,密密麻麻的小字占满了每个空白的地方,反倒像手写的了。

“有问题没有?”姜文忽问了一句。

“呃……”他有点难答,说有,就像嘚嘚瑟瑟地给人装大瓣儿蒜;说没有,又好像自个没走心。

又看了几行字,才勉强挑出个地方,问:“导演,这二脖子是扎着腿带子还是没扎?”

“扎是怎么着,没扎又是怎么着?”姜文眨了眨小眼睛,反问道。

“扎了,脚脖子勒得紧,跑起来利索。没扎,裤腿子往里灌风,一跑就显得硬巴。”

姜文听着听着,把板凳又挪近了点,道:“你扎过腿带子?”

褚青摇头,道:“没,都我姥姥讲的。”

“哗啷!”姜文屁股猛地抬起来,用腿撞了下板凳,一跨步,站住了。

就看他身子一侧歪,跟点脚似的,小跑到了门口,又从门口,小跑到了原地,琢磨琢磨滋味,道:“还是硬巴点好。”

张华看得直无语,他太了解这货,纯闲着没事干。

姜文伸手拍了拍褚青肩膀,第一次露出点笑模样,道:“不错。”

“……”

褚青也明白了,心里直抽,那戏都在你肚子里头装着呢,还巴巴的装模作样给我演一遍。

你说你调戏我一被女朋友说成不上进的男人有意思么?

……

迁西县城北不足三十公里,就是潘家口水库,到山头上的“鬼子村”,得先坐船过去。

褚青立在船头,站得笔直,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水面上白剌剌地泛着寒气,把四面的山头都笼罩其中,江阔云低,明明偌大个地界,萧素得却只有一种冷色。

这地儿,在姜文来之前根本就是个荒山。他辟出几条道,碎石黄土垫着,兜兜转转地绕着山头,道两边是石头块子垒起来的屋子,连块砖头都没有。只有最大的那间,外面用薄砖摞了一溜矮墙,墙下面的小道,直通村口那塌了半截的土堡。

褚青下了船,踩到地,就瞅见了这半截土堡,再往上看,在山腰子,还戳着个灰不拉几的炮楼。

他忽然觉着十分古怪,从船上往山上看,非常的宽阔,从山上往水上看,却又特狭小,跟正常的视觉构图恰好是反过来的。那土堡,就如一扇破烂却硬实的大门,把这山头所有的东西都关在了里面。

正似姜文说,这他妈的就是一凶地。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发生多少故事,外面没人知道。

“阿嚏!”

褚青换上那身大襟袄,刚站了十分钟就连连打喷嚏,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练过武的。主要这地方太冷,衣服太少。棉袄倒是纯棉的,架不住就这一件啊,顶多里面再衬件单衣,然后就是光膀子了。

还有这缅裆裤,齁长的裤腰,肥出来的部分叠巴叠巴用布带子一勒,胯下就是那有名的大裤裆,窝窝囊囊就像屎拉里头了。

“Action!”

顾长卫的镜头对准褚青贴着两撇八字胡的黑脸。

他手抄在袖子里,就开始跑,裤腿没扎腿带子,呼呼往里灌风,跑起来真是硬巴硬巴的。

镜头转过身后,拍着他跑向那鬼子军官。

“停!”

姜文喊道:“青子,你那后腰得露出来。”

“露衬衣还是露肉?”

“露衬衣。”

褚青听了,立马撩开棉袄,把衬衣扯出来,又把裤腰往下褪了褪。

“还不行,太干净。”姜文一看,摇摇头。

那是褚青自己的衬衣,当然干净,道:“那找点灰蹭蹭?”

这事他干过,拍《小武》的时候,第一场戏老贾就让他到泥里洗洗手,然后还他妈吃了个茶叶蛋。这会说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姜文想了想,还是摇头:“灰不行,太浮,你得在地上蹭。”

褚青怔了下,道:“行!”

说着就往地上一躺,在烂草叶子混着黑黄黑黄的沙土里打个滚。

姜文偏了偏头,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生性,说滚就滚。大步凑了过来,道:“我这衣裳也太干净,陪你走一个。”说完趴在地上,居然也跟着打了个滚。

然后爬起来,跟没事人一样,挥手招呼了声:“再来一遍!”

褚青看了他一眼,当然知道他是在很笨拙地保护自己的自尊心。即便自己没那么脆弱和容易受感动,也不免觉得很奇妙。

这货跟老贾,跟娄烨,那种感觉都不一样,他更贴近最纯粹的电影本质,习惯性的掌控一切。道具,服装,灯光,布景,包括自己嘴上的那两撇小胡子,姜文都跟化妆师研究了好久,才敲定用什么形状合适。

在他这里,没什么能蒙混过关的。

他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任何一个称谓,只是单枪匹马地从一片沉霾中杀出一条血路。他可以让自己的天才任意挥洒,且情感无比的强烈,强烈到使得他周围的人,那颗心脏都随着一起“砰砰”的跳动。

“先生!”

褚青说着刚学的一句日文,颠颠儿地跑向队伍。

那军官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骑马过去,对坐在墙垛上的几个孩子笑道:“谁想当我的好孩子,来来,分糖吃喽!”

褚青从他身边经过,继续跟后面的鼓乐手弯腰致意。他弯下腰的时候,那姿势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上半身往左,下半身往右,像只刚会走路的鸭子拱着肥大的屁股。

他到了队伍最后,牵过那头背着水箱的驴,一路小跑,脚底下冒着黄灰。

“好孩子,瞧这里。”

鬼子军官戴着白手套的手里攥着几块糖,来回倒腾,一会变没,一会又变回来,几个小孩子被逗得咯咯笑。

褚青缩在孩子们的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耍戏法,眼睛里冒着惊奇和赞赏。不是为了讨好那军官,而是一个一辈子都没出过村的农民,见到好玩东西的那种真实的光彩。

他根本不在乎跟前这个人,是不是鬼子。

军官把糖给了一个孩子,又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好孩子,真聪明。”抬头又对后面的二脖子道,“干净的水,不要不干净的!”

竖起三根手指,道:“一,二,三,扇你仨耳光,明白?”

褚青看着他骑马走远,露出一嘴白牙,笑得更灿烂,满口浓浓的唐山话,道:“明白,晚上给您老准备干净水!”

“好!准备下一场!”

刚喊停,褚青赶紧进屋把自己的大衣罩在外面,太冷!

蔡卫东悄没声地凑到正看回放的姜文旁边,道:“老姜,这就过了?我看他跟我演的也没啥区别。”

“我操就你这样的还叫板?”姜文跟这些人都特熟,说话毫无顾忌,道:“你看看他,高不高?”

蔡卫东回想了下那两条大长腿,点头道:“高!”

“你再看看这,矮不矮?”他点了点监视器。

蔡卫东探头一看,见里面的那个二脖子,身子不像那些老电影里的汉奸伪军,蜷缩得跟得了小儿麻痹症似的。

他的头垂得不低,腰弯得也不厉害,但让人看了,就是觉着这人特卑贱,身上连一根硬骨头都没有的那种卑贱。

姜文看完回放,靠在椅背上,跷起一条腿,把没抽完的那截烟头又叼在嘴里,嘬了两口,仰头瞅着苍灰苍灰的天,很舒心的样子。

稍稍偏头,正瞄见从屋里出来的褚青,招手道:“青子。”

褚青臃肿得像个机器猫,挪到跟前。

“怎么样?”

“还成,就太冷。”

“我操我问你这戏怎么样?”

“这戏……”

之前张华跟他说梗概的时候,还没多大印象,结果早上翻了翻那改来改去的剧本,惊得他半天没缓过来,不由竖了竖大拇指,真心道:“牛逼!”

姜文眨了眨小眼睛,没做评论,忽道:“哎,你那唐山话跟谁学的?忒地道!”

褚青道:“跟赵丽蓉。”

“谁?”他又问了一遍。

“赵丽蓉……”

姜文歪着脑袋瞅这货半天,也竖起根大拇指,道:“你更牛逼!”

第六十九章砰砰

窦大仙在《高级动物》里,巴拉巴拉说唱,对没错,是说唱,了五十二个高贵的形容词,来描述一个很庸俗的概念,人性。

这种烂大街的定义,因为丫拉风无比的表现形式,顺带着这个词也变得很屌。

褚青特讨厌人性这俩字。

经常从嘴里吐出这俩字的人,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悲悯,好像他们都是超脱的,见了屁股肉和大火腿都湿润不起来的干燥狗。

特别是在艺术作品里,任何一部电影,任何一部小说,任何一部绘画,他们都可以用人性这个词来解读。

连韩小三发张野旷天低树的风景照,都能被解读成跟郭小四有一腿,这不是人性,还能是什么?

所以那会儿张华用华丽的人性概念,忽悠他来演这戏的时候,褚青压根就没上套,他过来,就是想暂时离开女朋友静一静。

好吧,也只有他这么个奇葩,才想得出跑《鬼子来了》这种电影里静一静。

当然了,他本来的想法也许是这样,但自从看了那剧本之后,就觉着,自己非但没能静一静,反倒更憋得慌。

褚青演的二脖子,戏很少。不如出过村蹚过河见过五队长的六旺,不如箱底儿藏着八斤白面的八婶子,更不如挥洒写就“立下此约,中日两方”的五舅老爷。

他唯一的故事,就是给每天巡视村庄的鬼子军官准备干净的水,不能早,不能晚,不然就是“一、二、三,把你杀掉!明白?”

他就像个旁观者,看着砍过八大臣脑袋的一刀刘,没了奉旨杀人的底气撑腰后,连个小鬼子都斩不下一点皮肉。看着董汉臣教花屋小三郎如何面目狰狞地叫嚣“大哥大嫂过年好,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

最后,甚至看着自己被酒冢甩沙包一样甩进井里,然后被一袋袋梦寐以求的粮食堵死在井口……

褚青演戏,喜欢琢磨角色。他琢磨过小武,琢磨过马达,琢磨过柳青,现在轮到了二脖子。

人,很简单,他懂,不懂的是戏,这戏,颠覆了他在《地道战》《地雷战》中的传统认知。

他没想到抗战电影还能这么拍,又或许,这压根就不是一部抗战片。剧本齁长齁长,整个一喜剧风格,看的时候一直哈哈地笑,结果翻到最后,嗓子眼里陡然尖锐而止,就像笑岔了气,又被一脚踹在了心窝上。

话说这本子里的几号人物:一刀刘、二脖子、马大三、四表姐夫、五舅老爷、六旺、疯七爷、八婶子……

这一连串搞笑似的名字排列,就像钉在图腾柱上的红布,千百年前的祖宗鞭挞着千百年后的子孙,却把射了精之后的那点烂事儿遮得死死的。

然后,姜文就这么一扯,才他妈发现,坚挺的性器下面,永远是颗软趴趴的蛋。

神秘人“我”,拿枪逼着马大三看管俩俘虏——花屋小三郎和董汉臣,马大三也不含糊,把整个挂甲台都拖下了水。他们一个个得心应手地打着太极,揣着小心思,整部戏里,几乎所有人都如同那软趴趴的蛋。

除了瘫在炕上的疯七爷……

他腿坏了之后就没摸过那把挂在大梁上的猎枪,整天窝在炕上,看着守寡的儿媳妇见天夜里往马大三屋里跑,但他杀过生,见过血,就算碰上只老虎也敢斗一斗。

蛋虽脆弱,里面却是生命,石头虽硬,里面却是死的。但是,有些时候,不需要你去珍惜那个脆弱的生命,而是需要如石头般,原始,粗莽,毫无畏惧的,“咣咣”撞在比自己更坚硬的山壁上,哪怕粉身碎骨。

所以,在挂甲台这个如坟头一样的村里,也只有疯七爷敢不心虚地骂上一句:

“你个王八操的!”

……

在一部姜文导演的戏里,特别是他同时还作为一名演员出现,他就能把别人全都灭了,包括把自己也都灭了,最后只剩下那个姜文。

总体上,《鬼子来了》从造型到对白,再到灯光摄影,无不透着一股子诡异。顾长卫掌控的镜头里,不似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似一个个活生生的鬼。大量的底光晃着每个角色的脸,像涂了层灰油油的假面,不分好人与坏人,都一样的狰狞无比。

“就这么的!就这么的!”

姜文演的马大三,拿把笤帚疙瘩捅在六旺的脑门上,把他逼到墙角。转过身,挥舞着笤帚疙瘩,用一种看见神怪般的表情,道:“噌噌噌!跳墙就撩了!”

五舅老爷吧嗒吧嗒烟袋锅子,露出一口碎牙,道:“那么的,他叫个啥?”

“没说,他就说个‘我’。”

“那么的,他长的啥样?”

镜头从他的嘴移到脸上,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珠子看着马大三。

马大三发蒙道:“没看着,糊着眼呢。”

一直蹲在地上的二脖子,也就是褚青,忽地偏头问:“多少人呢?”

马大三急道:“我不说糊着眼呢,没敢看!”

“他到底咋说的?”

“他就说,这俩人先搁你们村,等三十午夜黑,再回来取人。”

穿着碎花小袄的姜鸿波,靠在柜子上,脸色不豫,似乎还带着正啪啪啪很欢快的时候,猛地被那个“我”打断的不爽,开口道:“嗯,那伙子人话说得挺厉害。”

“我崩了你这个王八操的!”

炕上的疯七爷听见儿媳妇搭话,撑起半拉身子,如噬人的老豹子,说完就想去摸梁上的猎枪。

姜鸿波赶紧上炕,把那猎枪挪远了点。

五舅老爷敲了敲烟袋锅子,道:“你们家的事,往后再说,你儿媳妇跟大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睡觉!”

二脖子一拍大腿,忽然站了起来,表情特荣幸,道:“哎?送炮楼子上去,我跟先生有面儿。”

“说啥呢?”

他一脸你丫没文化的鄙视,伸出大拇指比了比,道:“交给日本子,让他找日本子要人去,他能把日本子咋着?”

马大三更鄙视,道:“哎呀!日本子都让他们绑着塞麻袋里了,你说他能咋着?”

六旺加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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