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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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时代- 第2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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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电影节进行到现在,整体走向已趋于明朗。或许是巧合,今年很多片子都是关注那些沉重的政治题材,像讲述阿富汗难民的《尘世之间》,反死刑制度的《大卫盖勒的一生》,怀旧德国人自己生活的《再见列宁》等等。

老乡们见怪不怪,这才是柏林的操性。

当然,媒体们更在意具体奖项的归属,纷纷展开预测:金熊奖大概在《再见列宁》与《改编剧本》中产生;影后桂冠,则逃不出《时时刻刻》的三位女主妮可·基德曼、朱丽安·摩尔、梅丽尔·斯特里普中的一个。

至于影帝,没节操的记者早早颁给了令人惊艳的尼古拉斯·凯奇。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只等着这场喧嚣结束。

……

2月13日晚,寒。

褚青没有张艺谋的待遇,只被安排在一个五百人左右的放映厅。但因为是竞赛电影,主席科斯里克还是亲临捧场。

双方客套了几句,尴尴尬尬地你来我往,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褚青边打着哈哈,边用余光盯着入口,心里略微没谱。他们没有太多的钱作宣传,只能印了些简单的海报和宣传页,贴在会场周围的建筑上,上面有张大剧照、首映的时间地点,以及内容介绍。

比较寒酸,所以今天能来多少人,他也不晓得。

闲聊了一会儿,嘉宾们依次到来,除了杜琪峰飞回了香港,剩下的全部聚齐。他把科斯里克交给李杨,跟范冰冰站到门口,一个个亲迎。

接着,便是各国影评人和记者。

最后,才是掏钱买票的观众。

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往里走,却不见空当。等准备完毕,即将放映时,褚青环顾四周,居然坐了八成。

他们在头排中间的位置,背后便是记者席,有个外国妹子貌似认得他,还主动打招呼,道:“嗨,褚!很高兴看到你的新作品。”

“哦,非常感谢,请问你是……”褚青操着直白的口语问道。

“我是法国人,《综艺》的记者。”

难怪!

当初在戛纳,他可是连续三天在杂志上刷脸,这姑娘指不定就参加过他的见面会。

褚青稍感欣慰,虚荣心得到了小小满足。

又过了一会,灯光暗下,电影正式放映。

片子开头,便是那个私人煤矿,漫天沉郁笼罩着交错的土路,工人们像老鼠一样,从一间间的土屋里钻出来。

《盲井》的画面感很独特,就像扛着台破DV跟在演员后面随身摄录,真实得连飘散的尘埃都能看见。

在座诸位都是业内行家,对中国独立电影风格极为了解,见过太多类似的:粗糙,原生态,同步音质,还有脏兮兮的人和场景。

所以这个开篇一出,他们并未感到多少惊讶,相反,不少人还大为失望:老套!

但紧接着,宋金明钻进罐笼,绳索松动,几人顺着狭窄的矿井不断下降,黑暗一丝丝地涌入画面。

此时,角度忽然一转,直直对准井口,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就像眼睁睁看着那仅有的光亮,在逐渐消散。

这个镜头,非常非常的揪人。

瞬间Hold住了全场观众的注意力,他们隐约意识到,这部电影,似乎有那么点不一样。

而随即,那直不起腰的矿洞,羸弱的灯光,随时会坍塌的支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令人心惊胆战的井下拍摄……再次刷新了所有人的观感。

这一组镜头亮出来,全场安静。

直到宋金明笑呵呵地挥起镐头,说:“这就送你回家!”

“砰!”

狠狠砸在那人的头上。

“嘶!”

影评人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一股强烈的情绪在心里涌动,马上就要迸发。

没有故弄玄虚的长镜头,没有乱糟糟的画外音,没有遮遮掩掩的政治反抗。如此的干脆直接,就那么赤裸裸地将欲望与人性拎到你面前,让你瞠目结舌。

人性这东西,居然能在一部中国电影中见到,而且还黑暗到底。光凭这点,就够他们怒写三万字的。

至于前面的范冰冰,已经彻底惊住了,她之前怎么也想不通,什么样的电影竟然能让演员患了抑郁症?

而现在,她看着荧幕上那个无比熟悉的人,肮脏、粗鲁、阴冷,甚至跟一个Low爆了的妓女亢奋地做爱。

她忽然有点害怕,扭头瞅了瞅老公,不晓得这人是真的,还是一抹虚影。

褚青察觉到目光,也转过头,似乎感受到她的心思,用手扒住自己的眼睑,往下一拉,做了个丑丑的鬼脸。

“扑哧!”

范小爷连忙捂住嘴,狠狠踢了他一脚。

电影已放了小半,起初还有人把注意力放在唐朝阳或元凤鸣身上。可不知不觉,宋金明却成了绝对的主角,影评人、记者、观众,只要看到他出现,就不自禁地被带动情绪。

对元凤鸣粗暴呵斥下,藏着的善意。

得知娃儿生病,那张尽若死灰的面孔。

午夜在土岗上抽烟,由纠结转为凶残的眼神……

所有人,都随着他的挣扎而挣扎,随着他的疯狂而疯狂。这种情绪,每一段画面呈现,大家便积压一点,重重地堵在胸口。

当结尾处,他和唐朝阳野兽般在矿洞里厮打,“沙沙”的碎石掉落,“砰砰”的拳脚相交,“呼哧呼哧”的粗糙喘气。

然后,宋金明再次挥起镐头,砸在那团死肉上。

他笑,说二叔瘸了,你过来扶我一把。

元凤鸣转身就跑,哨声阵阵。

像墓地一样的矿洞,那个人影瘸着腿,拼了命地往外走。

“轰隆”一声,全部倾塌!

……

大家的这种情绪,瞬间达到了最高点,想发泄,又生生卡在嗓子里。

放映结束时,李杨近乎瘫在椅子上,不敢动作,因为没人鼓掌,没人欢呼,甚至没有议论声。

科斯里克紧紧皱眉,电影节还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他拿着麦克风,方要缓和下气氛。就见褚青忽然站起来,好奇地回头望。

而下一秒,不远处有位观众起立。

再接着,一整排的观众随之起身。

最后,全场起立。

前面的大荧幕仍然雪亮,慢慢滚动着制作人员列表,约摸一分钟后,才彻底暗下。

一分钟,六十秒,电影是每秒24格的真实,现在,真实延伸到了电影之外,变作1440格的沉默。

沉默……

有些爱情,需要用幸福致敬;有些历史,需要用缅怀致敬;有些死亡,需要用悲痛致敬;有些温暖,需要用微笑致敬……

但这一刻,所有人只想用沉默,向生命致敬,向这部电影致敬,向冒死换来这部电影的剧组致敬,向拼尽了自己的心血精力而让他们感到震撼战栗的褚青,致敬。

第三百二十三章喧嚣

首映之后,发布会的小厅里挤得满满当当,预留的二十个座位已经不够,还有七八个记者戳在旁边,混了张站票。

科斯里克一见,立即吩咐工作人员,临时添了几把椅子。这下可好,本就不大的会场,被各式各样的人和摄影机占领,竟然有点春运的敢脚。

袁蕾作为唯一的内地媒体,只得找了两位港台记者搭伙,才没显得势单力薄。她此刻的情绪比较复杂,为有这样的华人演员而骄傲,又为仅有自己亲眼见证而悲凉。

大家等了几分钟,李杨、褚青、程颖依次入场,挨着科斯里克坐定。主持人刚宣布开始,底下记者刷地都举起了手。

“请问主席先生,您怎么看《盲井》这部电影?”一位德国哥们把首个问题抛给了科斯里克。

后者扶了扶麦克风,极为娴熟地答道:“众所周知,柏林影展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一直在鼓励、支持第三世界的电影发展,尤其是中国电影。我们十分乐于见到他们的进步与创新,近年以来,也确实有新人导演不断涌出,像贾樟柯,还有王小帅。但坦白讲,他们的作品始终缺乏一种震撼力,对生命的震撼力。而今天,我非常高兴在《盲井》中看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如果非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那就是,呃,惊喜!”

他顿了顿,又强调了一次:“对,就是惊喜,毫无疑问的惊喜!”

“哗!”

众人不禁讶然,虽然有预感对方会给出不错的评价,但一连听到三个Surprise!Surprise!Surprise!还是颇感意外。

“那您的意思是,《盲井》有很大的可能性获奖了?”那哥们连忙问道。

“这个暂不作答,我们还是把问题对准两位主创,好了,下一位!”主席自然不会表明立场,当即打了个哈哈。

接着,被点名的是位英国记者,他问的是导演:“据我所知,中国的现实题材电影有很多,但关注煤矿工人的作品只有这一部,您是出于什么动机才想要拍摄《盲井》的?”

“呃,首先,这个故事来自于一部小说,我很喜欢,就想尝试看看。”

李杨在放映结束时的强烈情绪,已经完全平静,慢条斯理地道:“然后,我偶然又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新闻,是说国内某个地方发生矿难,造成很大伤亡,但当地选择隐瞒……”

褚青歪头瞅了瞅他,稍感不妥,可也不能出言阻止,只得听对方简述了一遍心路历程。

幸好,没有挑事的记者,继续追问某些敏感的东西。

随后,西班牙的妹子,意大利的大妈,荷兰的御姐,比利时的Gay,轮番上阵,多集中在电影的意识、技巧,以及对人物的理解探讨。

袁蕾举了五次手,那个呆逼主持人愣是不叫她,坐在那干着急。拜托!你们有点水准好不好,问那些有个蛋用啊?

等她第六次举手,主持人仍然没叫她,点了某只来自法国《综艺》的妹子。

“请问褚先生,您在片中展现了不同以往的表演气质,舍弃了东方风格,更贴近西方的审美观。那您觉得自己有机会拿到最佳男演员奖么?”

袁蕾一听,立即打起精神,因为这问题与她所想的大同小异。

而褚青听完程颖的翻译,表情略微古怪,反问道:“不好意思,我不太理解你说的东方风格和西方风格,您能先解释一下么?”

那妹子也想了想,道:“呃,东方风格就像葛优、梁朝伟,平实中透着张力,西方则是罗伯特·德尼罗、阿尔·帕西诺那类,张力中透着张力。”

她这话讲得半明不白,程颖奇迹般地懂了,并无缝转换,道:“她说东方人貌似含蓄,其实特骚浪,西方人更直接,一瞅就很牛逼。”

“……”

褚青抽了抽嘴角,大姐,你矜持一点好伐?

不过这问题确实很有意思,他不敢轻易回答,思索了半晌,方道:“我觉得表演,不应以文化或地域划分,环境固然有一定的因素,但本质上,它是很个性化的东西。不必用多深的概念去定义表演,它也不存在所谓的东西方风格,它只存在于演员本身。你拿到一个角色,该怎么去表现,这取决于演员的自我认知。比如达斯汀·霍夫曼的《雨人》,他觉得可以用东方风格……”

话落,就见他往右歪了下脑袋,双眼瞬间变得呆滞,甚至两只眸子的光都凑不到一起。

“他也觉得可以用西方风格……”

随即,他又直起脖子,猛烈地拍着桌子,双眼上翻,脸色涨红地喊:“我五点得看Jeopardy!我五点得看Jeopardy!”

“……”

记者们不语,看他从一个平静的孤独者患者,完美地变成一个暴躁的孤独者患者。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就像你面对的是一位真正的病人,而非一位演员。

那么多心理学书籍和经典电影,褚青可不是白看的,其实他也不太懂,但能忽悠住就好。

“所以我演《盲井》的时候,我觉得这样表现会更贴切,那我就去做,没考虑什么审美。”

他扫视全场,笑道:“至于能不能拿奖,抱歉,我也不知道。”

……

“柏林用一分钟的沉默向生命致敬。”

“平庸之恶,如血一般腥臭而又鲜活。”

“出人意料的题材,很不中国的中国电影。”

次日,有关《盲井》的报道霸占了柏林的各大媒体。《银幕》给出了不算低的分数,1个四星,5个三星,1个二星,在22部参赛作品里排进了前八。

他们讨论片子的意识,手法,内容和自己理解的政治含义,并且下意识忽略了李杨,将这部电影当作了男主角的个人秀。

尤其发布会上那段关于表演的叙述:

“他觉得可以用东方风格……”

“他也觉得可以用西方风格……”

记者们半调侃半称赞地写道:“关于表演理论的研究,有数不清的严肃著作和经典实例,但对绝大部分人来讲,他们仍然搞不懂什么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什么叫方法派,什么叫情感代入。而褚先生用一种略显憨傻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他的轻松自然,以及对表演的理解:它从未触不可及,它就在我们身边。”

“褚以他自己决不承认的西方风格,带来了一份完美的礼物。”

“令人战栗的角色表现力,看到他在矿洞里蹒跚而行,我的心脏都在抽搐。”

“我收回上次的预测,尼古拉斯·凯奇、萨姆洛克·维尔,你们恐怕要迎来一位最强劲的对手。”

……

而在众多溢美之词中,李杨却感觉特苦逼,因为褚青一个人就几乎盖过了整部作品,不至于埋怨,但失落感肯定有的。

不过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导演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千万不要去找你掌控不了的演员。

与之相反,袁蕾却很庆幸自己留了下来,方能见到柏林在此刻的沸腾,甚至可以不吝啬地去期待,见证最终历史的创造。

科斯里克也很庆幸,事先把《盲井》的放映次数排到了最高,才没有让那些排队买票的观众往死里喷。

从14日晨到15日上午,这八场放映,场场爆满。

其实受媒体影响,影迷关注的就两点:

一是真实的井下拍摄,敢拿演员性命去拼的剧组,这个在全世界都很少见。

二是他们想见识见识,到底啥片子能让全场沉默一分钟。

当然了,有褒就有贬,可奇怪的是,西方群体多是赞扬,少数的东方观众却不太感冒。

就像几位留学德国的青年导演,和一位在柏林电视台工作的华人姑娘,他们看完了电影,纷纷表示:太刻意了!

为了黑暗而黑暗,为了绝望而绝望,全片的叙事手段非常低劣,几个冲突节点衔接得十分生硬,毫无技巧可言。

不过呢,他们的观点也没什么人重视,瞬间被淹没。

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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